她疑疑惑惑地用鼻子闻闻,又用舌头舔舔,最后把手上的东西抹到了旁边的一尊佛像上。那黑红的颜色和浓烈的腥味向她证实这是血,刀二羊的血!她于是笑了。即使在没有灯光的昏暗中,刀二羊黑红的血也如怒放的罂粟花。而依拉娟的笑声,响彻佛殿空间,在缺首断臂的佛像之间回荡,像黄蜂的刺一样锋利,蟒蛇的毒牙一样尖锐。
“善女子,我不怨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阿弥陀佛……”刀二羊低眉垂首,双手合什,口中喃喃自语。
刘强看得目瞪口呆。依拉娟忽然又笑着,跳着,趁刘强愣着的间隙,再一次一跃而起。像撕裂夜空的一道闪电,她要把“天”撕成碎片(如果有天的话),把刀二羊咬碎嚼烂!她的两只鸡爪般瘦削的手突然狠狠掐住了刀二羊的脖子。到这时,刀二羊还在念佛。可“佛”被卡在喉咙里面了,一串串字音呜噜噜地吐不出来,甚至连气也出不来了。往外突的是两只眼睛,眼白直翻,嘴巴张开,舌头往外吐。
刘强一见不妙——他原还以为刀二羊如此不动声色,也许有什么“功夫”能对付这个疯狂的女人呢!现在看来这个怪人不但没有“功夫”,而且连性命都要送掉了,便不顾一切地上前,扭住了依拉娟的两条胳膊。可依拉娟还在挣扎,还在往死里掐刀二羊。刘强没料到这个女人竟有这样大的力气,紧急中不顾一切,扬手“啪”地给了她一记耳光。依拉娟被这一记耳光打昏了,手松下来,身子软沓沓地倒了下去。
刘强松了口气,觉得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尽管他并不愿意把一个刚刚救醒的女人打昏,可除此以外没别的办法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刀二羊被掐死啊!再看刀二羊,依然端坐不动,不惊不乍不喜不怒,甚至连一丝惊魂甫定的表情也没有,好像刚才挨打受掐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刘强惊讶得愤怒了:“喂,刀二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到底怎么啦?”
刘强定睛望去,只见淡白的月光正从高高的小窗口射进来,而皮肤黧黑穿着一身黑衣黑裤的刀二羊,则如一尊夜气聚成的深黑色的雕像那么虚而不实。他双目微合,两唇紧闭,仿佛并不在说话,却有一个声音如游丝般久久缠绕着他的身躯:“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自在菩萨……”
刀二羊竟用汉语念起佛来了。
“刀二羊,我的大科学家,还会念经呀,你啥时候又皈依佛门了?”刘强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试图打断那个幽魂般的声音。他想跟刀二羊说点什么,看能不能引到自己肩负的使命上去。当然,事实上,他也明白,这是一种徒然的努力。刀二羊自己身陷囹圄,就算给他说了又有什么用?
可不知为什么,刘强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他好像听到的不是刀二羊的声音,而真的是一个来自灵魂的神秘震颤。无疑这里面有故事:女人的疯狂与仇恨不可思议,刀二羊的宽容与忍耐也不可思议……他一直想大声责问:我认识的那个刀二羊到哪里去了?那个雄心勃勃的科学家、那个锱铢必较的会耍巫术的狡猾的家伙怎么不见了呢?
只是在这一刻,比一切疑问更具魅力的,是对那种神秘震颤的共鸣。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许多失去的亲人,为他献身的女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也是有罪的。他总是把最深的痛苦给了最爱他的人,可是,对于逼迫他加害他的一切,他却无能为力。或许,就像他爱太阳牧师那样,这个刀二羊也深爱着老祜巴;就像他皈依了基督教那样,刀二羊也皈依了佛门……
刘强轻轻叹口气,靠墙坐了下来。这时刀二羊已不再出声,而是两手合什,结跏呋坐;没有完全凝结的血依然顺着额头、脸颊缓缓往下爬,像一条条粗黑的蚯蚓一样蠕动着,脖子上和胳膊上布满了一块块的伤痕,被牙齿咬开的裂口像小嘴一样张着。刘强望着,忍不住又道:“你要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否则会发炎的。”
刀二羊置若罔闻。那种身心清净、入定幽深的样子,仿佛已身处太虚之境,哪里听得见刘强在跟他说什么!
如此讨了个没趣,刘强本想不管他了。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他再次提醒道:“天气这么热,发起炎来可不得了。要不先用盐水洗一下,消消毒,明天一早叫他们给你送点药来。”
眼看入定的刀二羊仍旧没有什么反应,刘强干脆自己动手调起盐水来。虽然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这里清水、盐巴等生活必需品倒是有的。正当他窸窸窣窣干着的时候,刀二羊终于发话了:“放下吧!”
刘强一听,眨眨眼,揶揄地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变成了高僧,入定得道了呢!”
他一边说一边就把调好的盐水端了过去。
可是刀二羊摆摆手,并不打算洗涤伤口。刘强还欲劝他,他却睁开眼,目光定定地在刘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突然说:“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刘强被他说得吓了一跳,张口结舌,一满碗盐水泼出了不少在自己的手上。刘强还未回答,刀二羊又叹息一声道:“我回到这里是没办法,儿子在这里!可你一个人,无牵无挂,好不容易跑出去了,又跑回来干什么?”
“我……”刘强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如梗喉中,却只好叹息一声,“我也身不由己啊!”
刀二羊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又点了点头:“唉……难道这就是命运么?”
说到这里,刀二羊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异常痛苦的表情,跟刚才判若两人。刘强一愣,似乎是过去的刀二羊又回来了,心中有太多的话要问,一时不知道怎么出口,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的奔奔怎样了?老祜巴好吗?”
刀二羊并不答话,只咬着牙扔给刘强一条篾席:“好好睡一觉吧!”
刘强接过篾席,又见刀二羊弯着腰,一步步走到依拉娟跟前,轻轻抱起了她,将她放在大殿右侧的“垫商”上——这“垫商”形状就像汉人的矮床,过去香火鼎盛时供佛爷休息的。
刘强躺在篾席上,虽然疲乏如山一样压来,脑子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个问题还在纠缠他:刀二羊究竟怎么了?看他抱那女人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柔,好似在捧一个无比珍贵的宝物。说实话,他从未见一个人像他这样以德报怨的……也许事情正如自己所猜,刀二羊在老祜巴的影响下读了许多经书,由此蜕变成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了。可是不对啊,难道他对那块魔石的痴迷就这么放弃了?吃斋念佛竟能抵御如此巨大的诱惑?那可是刀二羊的理想和性命——不,比性命还重要的魂啊!
但不管怎么说,眼前的刀二羊是变善良了,变温和了,那么,现在跟他敞开心扉,应该没问题了吧?
“刀二羊!”刘强轻轻叫了一声,没有回答。这并不出乎刘强的意料,他只顾循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耸立在昏暗中的刀二羊犹如一尊黑塔。这时“黑塔”微微一动,清晰的声音传过来:“谁?”
“就是你以前跟我说过的你们这儿佛寺里的那个老祜巴。”刘强说。
见刀二羊沉默不语,刘强想了想又问:“我们现在关的地方,不是一座佛寺吗?老枯巴怎么不在呢?”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老祜巴怎么会在这座已废弃的专门关人的佛寺里呢?老人家在一里地外的曼龙佛寺呢。
曼龙佛寺是座大佛寺,附近几个村寨的人都去那儿礼佛。特别是前几年,这座佛寺里来了老祜巴这位高僧,芒果寨的人听说以后也去那儿朝拜,慢慢地自己寨心里的这座佛寺反而失修了。这不,现在就变成了关押犯人的地方。
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刀二羊却不答,警觉地问:“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替一位牧师来找他。”刘强有点期期艾艾起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妥当。
夜深了,从窗外射进来的惨淡月光,配合着弥漫在室内的荒芜气息,消解着这里曾经有过的辉煌:一条条缤纷的董;一幅幅精工细雕、绘在四壁的金龙银凤白象仙女的彩图;一座数米高的如来佛像;一个用了七只木雕象头支撑的小亭阁——这是“章节河”,当初佛爷每七天念一次贝叶经的地方……刘强心里七上八下,现在毫无疑问最好的出路是逃出去。可是逃出这寺庙又去哪里找老祜巴?
“小刘,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你来这里是十分危险的。”刀二羊的声音不紧不慢,显得很诚恳。刘强心头一热,觉得在眼前的处境下,自己所能依靠的,也只能是刀二羊了。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就在自己身上摸。两封信(太阳牧师给老祜巴的那封信,还有那位太太的信)他是分开装的——太阳牧师的那封,因为事关重大,他是装在裤子暗袋里的;太太的那封信,他就随手放在了上衣口袋里。刚才造反派搜身时好像只摸了他的上衣口袋和外裤袋,没有搜到暗袋;而且他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他随身携带的那个收音机和几本书上了。他心存侥幸,赶紧从暗袋里掏出那封信,仔细一看,却傻眼了——这是封那位太太的信;他又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摸了一遍,还是没有太阳牧师的那封信。仔细想想,大概是在路上时洗过一次衣服,晾干后重新将信放进口袋时搞混了。现在看来太阳牧师的信肯定是刚才被搜去了。
这无疑是一个大麻烦。这信若真的落在造反派手里,别说连累了老祜巴,就是刀二羊,也得罪加一等。因为出于好奇,在路上他把这封信打开来看过,太阳牧师在信的末尾还提到了刀二羊。太阳牧师说如果刀二羊愿意,他可以把他引渡到国外,以帮助他进行科学研究。这对刀二羊而言,本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可转眼之间,馅饼就变成了炸弹,会把他和老祜巴、刀二羊都炸得粉身碎骨!
刘强急出了一身冷汗。不管怎样,得乘现在边上没有人监视,将他此行的目的和太阳牧师那封信的内容向刀二羊全盘托出,以求对策。刀二羊念佛也好,多疑也好,研究魔石的决心应该不会变,要不他就真的不是刀二羊了。
“刀二羊,事情是这样的……”刘强清清嗓子,正要开始说,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悄然自黑暗中传来——“布淌沙拉南戛沙弥!”长期浪迹于边境的刘强听得明白,这是这儿的庙里和尚念经时的用语,类似汉族人念的“阿弥陀佛”。好像黑暗里裂了一道口子,好像墓穴里绽开了一朵鲜花,突然他发现,在他的左前方,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跃动。他的嗓音一下子噎住了。他惊讶地半张着嘴,呆呆地望着那火苗游移而来,宛若一千零一夜里的神灯,刹那间照亮了一个奇迹——当他什么也来不及想的时候,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手里擎着一盏煤油灯,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不知道是从天上降下,还是地下钻出,亦或是穿墙过来的?
刘强没有恍惚只有好奇。由于这老者的出现,这座荒芜的寺庙显示出一种神奇的魔力,向他透露着某种玄机某种秘密。
“依拉娟,依拉娟!”老者连连呼唤,声音低沉而又清晰;一张清瘦的脸庞上似镀有一层淡白的银光;而眉宇发际、头顶上,也似有银白的毫光放射着。双目半闭半开,不知盛着几分睿智几分悲悯,几分超然物外的安详……
“师父!”刀二羊突然跪了下来。他匍匐在老者的脚下,虔诚得像个小沙弥。
老者点点头,把灯朝前举了举。这使得刘强清楚地看见了那个昏迷的疯女人,全身上下宛若镀了一层金光。而老者高擎着煤油灯,好像神话里的巨人高擎着一支具有神力的火炬一样。
“依拉娟,我的苦命的孩子,我知道你日夜思念你的丈夫,现在我就把你丈夫的魂召来,让他跟你说几句话吧”!
“不,不要……”刀二羊仰面望着老者,脸上显出惊惧的神色。
“你起来吧!”老者平静地说,“如果真是佛门弟子,就应该悟透‘诸法空相’的道理,就会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刘强则屏息敛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全神贯注地睁大眼睛,竖起两耳,生怕错过眼前每一个微妙的细节——可这也没用,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吹得老者手里那盏灯的火焰扑扑跳了几下,随即就熄灭了。在蓦地笼压下来的黑暗中,刘强好像看见老者嘴里念念有词,好似念起了咒语。
与此同时,一个陌生的声音,清清楚楚地穿越黑暗而来:“依拉娟,依拉娟!我的心上人……”
在急切的呼唤声中,躺在地上的依拉娟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刘强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勉力睁眼再望过去,这回他清楚地看见,依拉娟打了一个哈欠。这哈欠长长的,甜蜜而又舒畅,好像刚从一个睡意沉沉的梦境中醒来。
“依拉娟,依拉娟,你还是我的妻吗?”不知何故,那声音有了几分恼怒的意味。
依拉娟突然就坐了起来:“岩龙,我的丈夫,我的亲人,你在哪里?”
“亏你还知道我是谁!我问你,我们的小玉香呢?你撇下小玉香,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来自迷雾里的声音,简直就在训斥了
依拉娟坐在地上,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萤火虫比不上月亮,也还有自己的一点亮光。你这个蠢女人的心啊,全被糊涂油蒙住了,一线光也不透。你自己把自己送进牢笼里来干什么?你要是送掉了性命,我们的小玉香怎么办?我问你,我们的小玉香怎么办?!”训斥声越来越严厉了。
依拉娟嗫嚅地说:“我……我是来找你的……”
“我们的事,自有报应,你现在该管好小玉香,把她养大成人。听懂了没有?你个猪脑壳啊!”
依拉娟在劈头盖脑的怒斥中幡然醒悟:是啊,我怎么把小玉香丢在深山老林里了呢?虽说有玉哨照顾,可我是她的依咪啊,哪有依咪不在自己孩子身边的?难怪她的依波要发火!
“岩龙,我错了。我该怎么办?”这时依拉娟已经急得六神无主了,想到要是小玉香有个三长两短,那她就是死一千次也无法面对自己的丈夫了。
“快点想办法出去!”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口气却是不容置疑,“你,就跟着身边这个年轻人走,出去以后,马上去找小玉香,再也不要离开她,要守着她长大,守着她成家立业……”
依拉娟这时像听话的绵羊一样,连连点头;可他身边的刘强却震惊不已:老天,这身边的年轻人不就是自己吗?可我有什么办法出去?莫非,此刻守门的造反派在打瞌睡?或者有什么别的机会?
心里七上八下之时,刘强依稀听见一个带着悲哀哭腔的声音,自远而近——仿佛从空中,从无所不在地弥散在每个角落的空气里聚拢而来:“年轻人,帮帮我吧,请你伸出慈悲的手,把我妻子那昏睡不醒的噩梦打碎,带她到草木葱茏的大地,去找回我们的女儿;让她们生活在白日的阳光下,呼吸自由的空气!帮帮我吧!”
这样的悲声使刘强的心灵一阵抽搐:我是谁?我又如何能帮你呢?我从北走到南,从东走到西,我走啊走,阳光烧灼我的皮肤,暴雨抽打我的身躯,尖利的沙石把我的脚板硌出一个个血泡……可是我走来走去,仍旧走不出囚禁我的牢笼。也许要重新开天、重新劈地、重新让泛滥的洪水淹没大地一次,才能获得新的生命,新的自由,让新的阳光普照大地,让新的没有邪恶的世界诞生!
这时,刀二羊突然发出了一声颤慄的喊叫:“岩龙、岩龙,我对不住你……”
忽然,刘强感到冰凉的泪珠一滴滴掉在他的脸上——灵魂是不会流泪的,那么,是窗外飘进来的雨吧?果然,在寺庙的外面,村寨和椰林的上方,比夜色还要深的乌云重重叠叠地旋转着,追赶着。狂风在瞬间骤起,如发了疯的幽灵——或者正是幽灵挣断了一切束缚生成的风,从天空、从大地,从没有路途可行的林莽和河流上呼啸而来,它号啕痛哭,降下倾盆大雨。
刘强直直地挺立在黑暗里目瞪口呆。他原想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所致,可是刀二羊的声音真真切切!顿时心像迷途的鸟一样四处乱撞,他真想冲出一切羁绊飞出去,飞进那风雨交加的天空下,与声色惧厉的大自然一起狂呼、一起怒吼。这世界是多么的光怪陆离啊!
面对眼前的情景,刘强不知说什么好,干脆咬紧了牙关。但他却不曾想到,当夜深人静、鬼魂远去、一切复归平静之时,躺在地上的刀二羊虚弱但是清晰地告诉他,刚才那个老者,就是曼龙佛寺里的“老祜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