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佛殿里的迷狂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40:47

逮住依拉娟和刀二羊,并未让造反派和民兵们费力,可抓获那个企图帮刀二羊逃跑的年轻人,却费了老大的劲:他是那么轻捷灵活,简直像常年生活在密林里的一只野猴子。好在他路并不熟悉,终于被逼到了一个死角,给绑住了。岩相用马灯一照,众人竟全都愣住了——姑娘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连老咪涛也发出啧啧赞叹:“天神,这年轻人真白净、漂亮!”

其实,这个被捉住的年轻人,谁也不认识他。他经历了劳改、流浪、和烟毒等一系列磨难,身体受到了很大的摧残;只不过他的皮肤天生白净细腻,任怎么也晒不黑;再加上一身新军装的村托,掩盖了脸上的憔悴之气,因此在这些被亚热带的太阳晒得皮肤黝黑的傣家人看来,他站在那儿,就像一匹独立于旷野的小白象那样与众不同。他一身汉人打扮。但汉人打扮在这里不稀罕,尤其是他身上那套军装,似乎显示着一种特别的意味——不是本地常见的那种草绿,而是泛着陈旧的淡黄;还有他穿的鞋,他肩上的背包,也显得不一般。连岩相这样卤莽的冒失鬼也看出了他“有点来头”,不由自主就想对他客气点,可是见他像块磁铁,把所有姑娘的目光都吸引了去,怒火就从心头窜了出来。于是他大喝一声:“搜!”

一个民兵上去对他浑身上下搜了起来;搜完,又翻他的背包——里面有几件衣服、一封信,还有一只小黑匣子。民兵在灯光下见信封上写着“曼龙佛寺丹增长老台启”的字样。这个民兵原是老祜巴的弟子,知道“丹增长老”就是曼龙佛寺里的老祜巴,就迅速将它藏了起来,谁也没有看见。他把衣服和小黑匣子交给了岩相。岩相把衣服扔了回去,把小黑匣子举在手里:“看,这是什么?发报机!你这个特务!”

“不,这不是发报机。”年轻人沉着地纠正,“这是半导体收音机。不信,你打开听听——”他示意岩相把黑匣子上的一个开关打开,于是悦耳的音乐从匣子里流淌出来。众人都乐了。岩相把小匣子往怀里一揣:“你为什么要帮反革命特务分子刀二羊逃跑?”

“他是反革命?”年轻人沉着地摇摇头,“你们不要搞错了吧?”

“谁让你替反革命分子翻案!”岩相气呼呼地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从哪里来?”

“我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从北京来。”那人依然不慌不忙。

“啊,北京!”几个民兵惊呼着这个神圣的字眼,似乎都有点嫌岩相多事了。可岩相偏偏粗中有细,问他既是红卫兵,为什么不戴红箍;又问他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显然这个年轻人除了自己的一张嘴巴,拿不出任何别的证明来。他自称自己姓李,可姓李的汉人千千万,好人坏人都能姓这个姓,这实在说明不了什么。

于是,岩相与几个民兵叽叽咕咕地用傣语商议一番,决定先把他也关进寺庙里去,待查明了他的身份再说。

对于他们的嘀咕,“李”很注意地听着,但是并无特别沮丧的表情。他甚至有点漠然地昂起他那高傲的头,月光落在他白皙饱满的额头,一双深黑的眼睛闪闪烁烁。岩相对他的高傲很反感,突然大喝一声:“走!”

“李”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岩相他们走去。这时,银白色的上弦月冉冉升起,像一柄磨亮的镰刀,高悬在暗蓝的天空。连成一片的木麻黄树,纤细的枝叶如丝如麻又如女人墨黑茂盛的长发一样,纷纷披落在路的两旁。谁也不知道这个“李”从哪里来,只见他在静谧的月光下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走着,脚步里好像有一种庄严的意味。他就这样昂首走进了寨心后面的寺庙大殿里。

“李”其实就是刘强。“李”只是他在紧急中随口拈出来的一个姓而已。说起来,一个被生活所逼、被命运之手掐住喉咙而不得不时时改变自己姓氏的人,至少应该有一副沧桑的面容和一双诡谲莫测的眼睛。可偏偏刘强从小生就了那明净的额头和明澈得如清泉般的眼神。这使得人们一眼就会相信他是一个来自内地的嫩娃娃。

而事实上,生活的沧桑藏在心底,尽管还不到三十岁,他自己已觉得很老了,老得就像一个从原始部落里走出来的酋长,穿越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周围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唯有他还在茫茫的沙漠里数着天上的星星……

刚进大殿,刘强只见里面一团昏暗,没有不灭的长明灯,没有缭绕的香烟,更没有咿咿唔唔的颂经声和闪闪烁烁的烛光。他甚至连影影绰绰的佛像和四面的墙壁都分不清,人好像掉进了一个黑洞。周围鸦雀无声,静得连呼吸都听不见,静得好像沉在空无一物的死海之中。

一些长长的“董”从梁上垂挂下来——据说这是佛主赐给信徒们死后升天的梯子。现在这些描金绘彩的“梯子”上蒙满了灰尘,重重叠叠遮掩着庙内的秘密,天晓得是通向天堂还是指向地狱。刘强小心地拨开“董”往里走。那个自称是“鬼”的女人和刀二羊,好像也关进来了。他们在哪里呢?

他希望还能见到刀二羊,好从刀二羊那里得到老祜巴的信息。他还想摸清艾蛟在大陆这边贩毒的情况。像艾蛟这样的贩毒分子,在缅甸竟然抓起来没关几天就给放了,真让人不可思议!要是让艾蛟尝尝大陆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滋味就好了。可现在大陆这边在搞文化大革命,一切都乱了套,该抓的无人抓,不该抓的又抓得太多……不过不管怎么样,摸清这个坏蛋的情况总是好的。如果能让岩相他们这些脑子简单的造反派抓住他,那也不错。他实在不愿看着艾蛟这样的人逍遥法外了。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老祜巴,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刘强脑子里不停地转着,同时又在一团漆黑、灰尘弥漫的大殿里摸索着。突然,他一眼望见——确切地说是听见了——一些杂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传来,仔细辨别,那是人喘息的声音,还有用容器磕磕碰碰盛水的声音。这时他的目光也习惯了这里的黑暗,借着从高高的窗口射进来的淡白月光,他看见那个刚才揭发刀二羊的女人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而刀二羊正用树叶蘸了水往她的身上脸上洒。但那女人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急切地悄悄地喊道:“刀二羊,刀二羊!”可刀二羊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只好走到他们面前,低头望了望说:“她是饿昏了吗?还是吓的?”

刀二羊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仍旧全神贯注地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来,沾湿了水,轻轻地擦拭起依拉娟脸上的脏污,擦完脸又擦脖颈、胳膊等裸露处,动作是那么温柔、细致,好像在擦洗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没有一点猥亵的成分。刘强站在那儿看着,心里有微微的惊讶,微微的感动。由于光线的关系,他觉得这两个人的面目模模糊糊,好像隔着一层纱,一层雾,又好像是一场年代久远的黑白电影,面目虽然不清晰,可有些细微末节却被放大出来——他看见刀二羊在擦完一遍之后,好像愣住了,手足无措的样子,但突然间,他跪了下来。他匍匐在她的脚下,好像要叩头的样子;不过实际上并没有叩,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一双脚,继续用清水洗那上面的脏污,那俯首的姿态,犹如最虔诚的信徒礼拜佛佗。

即使是在看一场“电影”,刘强也感到了一种震撼。他实在不明白刀二羊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毫无疑问,刀二羊对这个傣族女人是充满了善意的。而这样的善意,在眼下大陆一场又一场“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大风大浪中,确实是很少见了。他很想做点什么帮帮他们,但是他不敢打破眼前的沉寂。这无声的沉寂,像基督徒礼拜、赎罪的仪式,使时间变成了凝固的波浪,悠悠然铺展开来。黑暗无边无际,冥冥中不知是否有命运的法官在注视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刘强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我想……应该喂她喝点什么。”

他犹犹豫豫地提醒,声音很低。可是对于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一种境界里的刀二羊来说,不啻在头顶上打了一个焦雷。他居然浑身一颤,抬起头来,迅速朝刘强望了一眼。在一片昏暗中那目光亮得特别,刘强感到没有办法来形容,也没有办法来拒绝。尽管刀二羊一句话也没说,刘强已经体察到,那目光里有了请他帮助的意思。

果然,刀二羊站起来,丢下依拉娟就走了。刘强猜不透他去哪里,但估计他不一会就会回来,因为外面有民兵把守,他是出不去的。刀二羊不在的时候,刘强摸了摸依拉娟的脉,以他所具备的医学知识判断,这个女人并没有大病,只需要一点糖水就可以救醒她。

他想等刀二羊回来就跟他商议,怎么想办法弄点糖来。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难道刀二羊逃跑了?当然,如果刀二羊真的跑了,那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家伙可不是基督徒,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不过刀二羊终于出现了。刘强简直没看清楚他是从哪里过来的,他就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好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又好像是黑暗的花蕾吐出来的一颗果实,他出现在他面前,手里用一张芭蕉叶托着一团粘乎乎的东西。

没等刘强明白过来,刀二羊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只碗。他把芭蕉叶上的东西拨了一部分到碗里,又在碗里注满清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到碗里调着。顿时一股清甜的气味四溢。刘强明白了那是新鲜的蜂蜜。

“来,帮个忙,把她扶起来。”这是刀二羊见到刘强后第一次开口。

刘强照刀二羊的吩咐,使劲把依拉娟的上半身抱起来,让她半坐着靠在自己的身上。这时刀二羊就把盛满蜂蜜水的碗凑到了她的唇边。因为没有勺子,刘强真担心这水喂不进去会洒了。可刀二羊非常细心地将碗微微一倾,于是“咕咚”一声,昏迷的依拉娟竟把水咽下了。

两个男人都兴奋起来,继续努力,一口接一口地喂着。

好像甘霖降落在枯萎的树叶上,依拉娟衰竭的肢体一点点滋润舒展,沉睡的意识开始复苏。仿佛爬行在一个长长的黑暗的隧道里,远远地,她看见了一个无限光明美丽的世界在向她召唤。

那儿有一个湖,湖水闪着蓝光;湖畔的青草、椰树和各色花朵,也都放射出绚丽多彩的光芒——一切都由光组成,晶莹透明灿烂无比。她甚至还看到了玉哨。玉哨裹着金色的长裙,像一束穿透树隙的阳光,在明镜般的湖面上跳荡。

玉哨在向她招手。她多想一下子飞过去,飞到那个湖畔,那个宛如天堂的圣地。

于是她真的生出了一对翅膀——这好像有点儿奇怪。因为天神英帕雅在造人的时候,并没有造出翅膀。但翅膀却使她飞起来了,使她远离黑暗向着光明飞升。她奋力飞着,大声说:玉哨妹妹,我来了!我……突然间好像熟透的豆荚在风中迸裂,依拉娟紧闭的双目微微开启,顿时幻觉中的仙境支离破碎,昏暗狰狞的现实世界水一样涌来,重新包围了她——她竟然看见了刀二羊!刀二羊俯身向着她,晃晃悠悠如在水中。这使她反而有些迷糊。她不相信刀二羊会离她这么近,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抓瞎他的眼睛,莫非这是玉哨施的法术?

下意识地,她把含在嘴里的液体咽了下去。这液体清凉、甜蜜,仿佛具有一种神奇的功效,使她头脑清醒,双目炯炯——没错,刀二羊,正是刀二羊!于是她像一条被人击伤了的蛇一样向他扑击上去…… 

要不是亲眼所见,刘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刚才还奄奄一息的昏迷着的女人,会这么迅捷地一跃而起。他真想为这碗蜂蜜水所产生的奇迹欢呼——可是这欢呼声还在喉咙里未及发出,就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压住了。如果说,适才刀二羊温情脉脉的举动,是一场黑白电影的话,那么,现在这场电影到了它的“高潮”、任何一个高明的导演也难以设计的“高潮”,命运之神轻轻松松地就导演出来了——他看见这个刚刚清醒过来的女人,一拳就打落了刀二羊手中的那只碗。碗掉在地上,蜂蜜水洒了一地,刀二羊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刘强愣了几秒钟之后,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在“看电影”,便下意识地欲伸手上前阻拦,可是很奇怪,刀二羊向他瞪了一眼。

他不明白刀二羊向他瞪眼是什么意思。但仿佛受到了某种暗示,他那只抬起的手臂垂了下来。而这个得手的女人则又喊又叫,又踢又打,又撕又咬,指甲剜破刀二羊的皮,牙齿咬进刀二羊的肉,眼睛闪着莹莹绿光,嚎叫的声音凄楚又惨烈、愤怒又绝望,她好像是——不,根本就是一匹荒野里发了疯的狼!

刘强目瞪口呆,惊恐与气愤使他无法用正常的逻辑来思考。对于这个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疯女子,他恨不得掴她几记耳光让她平静下来。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竟愣在了一旁。而更奇怪的是刀二羊,以他的力量,制服这个瘦骨伶仃的疯女子应该易如反掌,甚至无须使多大的劲,就能把她那麻杆样的胳膊扭断。可他却端坐着任她扭打任她撕咬,平静安宁得好像在打坐参禅。接着他在依拉娟的踢打下倒在一堆破碎的碗片上,鲜血从划破的伤口不断渗出,他依然无知无觉。而那女子却受到启发,狂呼一声,拾起了一块碎碗片,举起来没头没脑地照着刀二羊的头上脸上胳臂上乱砍乱划。

刘强急了,终于不顾一切地上前,一把攥住依拉娟的手,将她拖开:“住手!”

“别、别管她!”刀二羊发话了。

刘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刀二羊还在低声呢喃:“别管她,别管她……”血像细细的溪水一般从他的脑袋上流下来,横七竖八的伤口如布满大地的沟壑一样,呈现在他身体的各个裸露之处。

依拉娟被刘强拖在一边,大口喘息着,把糊满了血的两只手伸到跟前,左看右看,好像在察看那掌上指间湿漉漉红殷殷的东西是什么——难道真的是血?是刀二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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