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黄昏的天空沐着风,沐着雨,玉兰树最后的绿叶,在深秋的严寒中瑟缩。她突然想到所有批判过她的人现在都已经到家了,正坐在餐桌前享受红烧排骨和清蒸鱼的味道,也许还有一杯葡萄酒,一碟花生米。而她,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曾经吃过这样一餐优美可口的饭了。无论大年除夕还是中秋佳节,她无一例外地用面包、冷馒头或者中午从食堂买的剩饭填肚子。
头昏得厉害,思绪也有些恍惚。她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如果说他们真认为她是在走“白专道路”,那么,现在已经是一九七八年的十一月份了,“白专道路”的提法也实在有点过时了,难道作为一个杂志社的头头脑脑们,会从来不看报?
又隐隐记起他曾经对她说过:“他们妒忌你!”
这使她更加百思不得其解:她有什么值得忌妒的?二十九岁了,作为姑娘已经太老,却连男朋友也不曾交过。从来没有穿过羊毛衫,从来没有进过理发店,连五角钱一块的上海牌香皂也不晓得去买,连新棉花絮的棉衣也没有穿过一件……他(她)们什么都有,而她什么也没有。
她不懂,上帝其实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对什么都有的人还要设法使他更加富有,而一无所有的人则要掠夺他的最后一滴水。
“小林!”
“林男!”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闯进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刚才最后一个离去的他,另一个是自然科学部的编辑。
“小林,今天我和小邵是特地来祝贺你的。”自然科学部的那一位,举着一只黄酒瓶直摇晃。
“对,阿发兄还给你买了酒。”他像变戏法一样,从黑色的拎包里取出一包叉烧、一包豆腐干,还有一包饼干。
她站起来,茫然望着他们:“我有什么好祝贺的?我……倒霉死了。”
他笑而不答。
“阿发兄”那被雨淋湿的脸容光焕发,“咔嚓”咬开瓶盖,一本正经地说:“今夜,祝贺一位大作家的诞生。”
“喂喂,你老兄也注意一下修辞好不好?人家又不是今天才生出来的。”这个小邵今天特别饶舌。
“我指的是写作的生命,又不是自然的生命!”这位“阿发兄”其实比小邵年轻得多,跟林男一样,也是“插兄”,也没多少学历,每天晚上也走“白专道路”,爬格子爬到十一、二点。听说他跟林书记关系特别好,可以随便出入书记的家。
真不明白小邵为什么会把他找来,看他俩争得认真的样子,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我认为,一位事业上的成功者,必须经历三个阶段。”小邵望着林男,意味深长地说,“每一阶段是被人轻视、瞧不起,认为他的追求是好高骛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第二阶段是他取得了相当的成绩,成功在望,于是遭人妒忌、压制、中伤;到了第三阶段,你成功了,那么,人们就来争相拍马、奉承,说是他们曾经支持了你。今天我们来祝贺你,就是因为你已经超越了第一阶段,正进入第二阶段。这是最辉煌也最黑暗的时刻,好像黎明前的一段夜路。咬咬牙走过去,天一定会亮;要是不敢走,只好被扼杀在黑暗中。”
她傻乎乎地瞪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又模模糊糊地,听见阿发兄在旁帮腔:“邵兄有很多见解,是很高明的,本人佩服之至。”
说罢,阿发兄伸手抚胸,欠身作谦虚状:“鄙人现在还在初级阶段,还没有那么一部稿子在全国最大的文学出版社的总编辑手里。如果今天的批判会是对着我来的,那么,邵兄,哪怕你把我老婆拐走,我也请你喝酒!”
望着阿发兄这副既滑稽又正经的样子,她终于笑了。她笑着,接过他们送来的酒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一道热乎乎的感觉,从她的喉咙口一直往下走,直至她的心田。与此同时,她还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汩汩流下……
“儿子,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我在看、看夜景。”
林男倚窗向外望去,夜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深水湖,展现在眼前。计程车如一叶飘泊的小舟,在这茫茫的夜湖中逐浪颠簸,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她只是觉得,今夜,在望不到边际的夜路上,爸离自己是那么近,近得可以听到他那急促的呼吸,触摸着他那有力的心跳……
黑暗中向前延伸的沪宜公路,如一条朴素的灰白色的飘带,在夜的深水湖上浮沉,时隐时现,时断时续,仿佛正穿越今生与来世的交接之处。林男望着公路两旁接踵而来的黑黝黝的树影,以及那隐在树影间的奇形怪状的意义不明的物体,苍白的脸颊上现出了生动的、自豪的笑涡。她已经依靠自己的力量,走过了生命旅途中最黑暗的一段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