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学着别人的样子，举起手臂大声喊起了口号。很奇怪，竟没有人识破她是鬼，像刚才一样，大家也跟着喊起来。
依拉娟受到鼓舞，就指着刀二羊厉声说：“你还用布包了一块破石头，塞到我家的货物里，让艾蛟以为你在我家藏了什么宝贝，半夜三更来到我家抢劫，让他们以为我家岩龙把你的宝贝藏起来了，逼着要他交出来！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害我家岩龙？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老实交代！”人们跟着依拉娟吼叫起来。有个老年妇女还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到台前，用手指着刀二羊，一个劲摇头叹息：“刀医生啊刀医生，都说蛇蝎毒，可你的心比咬人的蛇蝎还要毒！岩龙是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多老实的一个孩子呀，原来是你害得他丢了性命的，天理不容啊！”
这时一个身穿绿军装的干部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好像作总结似地大声说道：“刀二羊，你要放聪明点，党和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罪行，我们早已掌握得清清楚楚。你还是竹筒倒豆子，统统彻底交代出来吧，不要心存侥幸了。毛主席和gcd是天神英帕雅，能洞察一切，早就识破你的阴谋了。如果你再敢耍滑头，党和革命群众一定会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此人滔滔不绝，依拉娟简直插不上嘴。真是阴间方一日，阳世已千年。看来自己逃离村寨的这些日子，寨子里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无论怎样的变化，还真是天神毛主席在洞察一切，主宰一切啊！要不，这么狡猾的刀二羊怎么会被抓起来？她哪有机会站在这里倾诉丈夫的冤屈？想到这里她禁不住也激动地举手高喊：“毛主席万岁！”
这时她已经完全暴露在雪亮的汽灯光下了。她褴褛的衣裙，她凌乱的长发和憔悴的脸，还有一双如电光石火般喷发着仇恨的眼睛，全都暴露无遗了。但依然没有人问她从哪里来，相反她的一声呼叫，好像乌云翻滚中坠下的第一颗雨滴，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人们跟着的喊声也如这骤降的雨一样倾泻出来：“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雨能汇成河，河掀起的大浪，足以淹死刀二羊。刀二羊在挣扎。他显然已经听清了依拉娟刚才的那番话，但似乎为了证实一下这个声音，他微微抬起头，向她望了一眼。
这一望，竟使他一阵颤慄：这个披头散发瘦弱得像纸片一样的女人竟是依拉娟？才不过半年多一点的时间啊，那个像番红花一样红润、像白藕一样娇嫩的傣族少妇到哪里去了？也许她真的已经死了，变成眼前这个厉鬼，来索他的命，就像自己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情景一样？
“她、她……”刀二羊挣扎着吐出了这个字，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她？她是谁？”站在刀二羊面前的岩相，突然双眉一拧，转过脸来，满腹狐疑地打量着依拉娟。
岩相还是个不谙事的小龙宰时，就到县城里读书去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岩相跟着班里的同学出去搞“革命大串联”，世面见了不少，对家乡寨子里的事却了解得不多。依拉娟家出事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回来了。但是纵有记忆，他也无法把当时的依拉娟跟眼前这个鬼魂似的女人联系起来。倒是旁边的几个中年妇女认出了依拉娟：“她是岩龙的妻子呀！”
“岩龙的妻子？那不就是半年前，公安局革委会下令通缉的在逃的反革命家属依拉娟吗？”岩相忽然恍然大悟，马上脸色一变，转向依拉娟：“这些日子你逃到哪里去了？”
依拉娟一愣。她没有想到阳世的人会主动跟她说话。这使她非常激动，也就没有在意岩相的脸色和口气；况且她一向喜欢这个白皙漂亮的男孩，小时候还抱过他呢，所以就抬起头，心无芥蒂地回答：“我呀，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她并非不想说得更具体一些，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要把自己从人到鬼的经过说清楚是很难的。再说她不愿让人们知道她是一个鬼而感到害怕——她无意伤害他们，何苦又让乡亲们无端受惊呢？
然而她的话音一落，岩相就像嗅到了可疑气味的猎狗一样狂叫起来：“什么另一个世界？是缅甸还是泰国？现在怎么又回来了？是外国人派你来的么？说，派你来干什么？！”
依拉娟张口结舌。
岩相提高了嗓门，对台下的群众喊道：“同志们，我们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依拉娟一定也是个里通外国的反革命特务，今天一定不能放过她！”
“你是什么人？说！”又有几个年轻人上来，围着依拉娟喝问。
“我、我是……”她突然想到自己是鬼，而所有这些拷问她的，不过是尘世间可笑可怜的人而已；于是便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尖利笑声，像平地忽起爆炸一样，把在场的人全都吓了一大跳。台下的人们也全部惊讶地望着她。小孩子扑到了妈妈怀里；大人屏声敛气一动不动；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咪涛（大娘）、老波涛（大爷）暗暗在心里念佛。岩相等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造反派也一时间愣住了。
依拉娟越发感到作为一个鬼的自由，作为一个鬼的无畏无惧的力量，于是她脱口而出：“我是鬼，哈哈哈哈哈……我是鬼，我怕谁？！”
随着依拉娟瘮人的笑声，树上的枝叶晃动起来，好像真有一股阴森森的鬼气笼罩下来；一阵湿漉漉的冷风也随之吹来，在偌大的会场上回旋着；而作为“鬼”的依拉娟，就挟裹着这股阴风鬼气，以无拘无束的自由，飘然下了土台，走进了偌大会场上的人群里，惹得人们避犹不及。她真是开心极了，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土台的侧面，这时她发现，在一棵特别茁壮的芒果树后面，站着一个人！
一个人站在树下并不希奇，但这个人显然借着那些宽大茂密的枝叶在掩藏自己，而且还弯着腰，探着头，两只手一动一动地在打着莫名其妙的手势。这就引起依拉娟的注意了。她认真打量了他一眼，发现他穿着一套崭新的军装，显得非常年轻，但他肯定不是这个村寨的人，因为她从未见过他！
一个外来的陌生人，跑到这里来作什么怪呢？依拉娟好奇，又朝着他打手势的方向望过去。这一望，心头的怒火“呼”地窜上来了——原来这个年轻人正对着台上的刀二羊在打手势！而台上的刀二羊呢，头微侧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年轻人，显然他已经理解了这手势的某种意义。
也许，这家伙是想帮刀二羊逃跑吧？
“你是谁？”依拉娟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大叫一声，想扑过去逮住那年轻的陌生人；可是已经晚了，年轻人忽然手一抬，“啪、啪”两颗石子扔出去，把挂在土台上方的两盏汽灯打碎了。灯灭了，漆黑的会场一片混乱，依拉娟也扑了个空。
“安静，安静！”岩相等人急得大叫，可是无济于事。依拉娟蛇一样在黑暗中游动，嘴里仍在发出尖叫。谁也不知道她是在尖叫着追逐那个陌生人，还是在抒发心中的块垒。只觉得那瘮人的叫声在黑暗中窜来窜去，好像真变成了一条丝丝吐信的蛇，咬着人们的神经。
“作孽，作孽啊！”许多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时有个胆大不信邪的年轻人，在黑暗中悄悄低语：“见鬼了，哼！难道真的有鬼？鬼就是这个样子吗？让我去把她抓来看看……”话未说完，嘴巴已经被身边的老咪涛捂住了：“依拉娟呀依拉娟，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这孩子年轻不懂事，求求你原谅他吧！”
可怜连这些话也只是老咪涛在嘴里轻轻嘀咕，不敢大声地说出来。
一时间恐惧像巨大的黑色磨盘，压在人们的头顶。星辰在遥远的天边闪烁，微弱的光芒不能穿透这扇磨盘。往昔庄严的“寨心”，在瞬间变成了阴森森的鬼蜮。这么多人站在这里，旺旺的阳气竟抵御不住那由一个女冤魂席卷而来的阴气。有人想逃离这个地方，可是挪不动双脚；有人想点灯，但摸不着火柴；还有一些女人仿佛坠入了一个迷离的梦境——在梦境里她们看见自己儿时的伙伴、美丽的依拉娟打着花绸伞的背影，那么苗条那么婀娜，甚至还看见她到井台上去汲水，她挑着满满的水桶就好像双肩生出了一对翅膀，那么轻快地悠荡着……然而倏忽之间，糯沾巴花一样娇嫩的女子，突然就变作了一具骷髅，阴风从骷髅的黑洞里吹出，渗进每个人的骨髓。这是依拉娟又不是依拉娟！恍惚间女人们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身体变作枯骨、灵魂穿越地狱的空间——
“哈哈哈哈哈哈哈……”谁也不知道，在狂笑着的依拉娟看来，天开了，风在呼啸奔腾，黑暗如洪水四溢，从上天降下的欢乐在她心中舞蹈。她笑着、跳着、喊着，不知不觉地又奔到了土台边上。她那双能穿透黑暗的“鬼”眼，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该死的穿军装的年轻陌生人，已经为刀二羊割断了绑在身上的绳子：“快，快跑！”
眼看刀二羊拔腿要溜，依拉娟急了，什么也顾不上说，扑上去一下子抱住了刀二羊的腿。刀二样也急，伸腿一蹬，蹬得依拉娟仰面倒了下去。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再扑，不料一只手伸过来将她一拉：“快，快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跟你们？”依拉娟冷笑，在心中想，我为什么要跟你们？我是鬼！
可突然间她醒悟过来，现在要紧的是盯牢刀二羊，不能让他跑掉。好，跟你们就跟你们！她闭上嘴，听凭那只手把她拉着朝前跑。该死的刀二羊倒灵活，弯腰跑在最前面，好像在带路似的。拉她的人紧紧跟上，一边跑一边还在低声劝慰她：“大姐，我虽然不认识你，可我知道你不是鬼。你刚才在台上讲话，现在我拉着你的手在跑，怎么会是鬼呢？”
这个来自黑暗中的声音，既真实又虚幻，一种久违了的男人气息，真真切切地在她身边萦绕。有这么一刹那，她的头脑出现了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中，往昔的岁月像一道微光，竟如此不合时宜地在眼前闪动起来了。于是一些快乐的故事，一些清新的早晨和情意绵绵的黄昏，像微绽的莲花瓣一样在黑暗中转动着——她伸出手去，想把这一切拉住。如果能拉回到过去，那么她便是一个人，一个依然有着柔情蜜意的女人。但是，她不能够。那微光转瞬即逝，她很快听见了岩相在那边急呼：“大家不要乱，不要乱！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破坏！”这时她耳边的声音更加焦灼：“快，快，什么也别管，先逃出去再说！等点上灯就跑不脱了，快呀……”
那只有力的大手狠狠地拉着她。她在这只手的拉动下，一种实实在在的生命感触又回复到了身上。她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对头，有什么错误需要挽回。但是当她这样想的时候，一切已无可挽回——突然间灯光亮了起来。岩相等几个年轻民兵围追上来，把刀二羊又捆了起来；当然，也用一根绳索把依拉娟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个被紧紧捆住不能再动一动的躯体，似在向她面前的世界、向她自己的灵魂，发出无言又无奈的声明：你不是鬼，你是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