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依拉娟是怎样回到自己家乡的。在经过这样长久的一段离别之后,她忽然发觉,对这个生她养她同时又唾弃了她的家乡,依然是怀着依恋之情的。当她穿出山中的小路,遥遥望着那块像只芒果一样伸展在蓝天下的坝子时,腿一软,跟着心也软了。她觉得她像一股在荒山里呜咽已久的泉流,急于扑向那个有着鸡鸣狗叫、人间烟火的坝子。她甚至依稀记起了少女时丢包的欢乐、对歌的绵绵情意,清清的河水映出她那番红花一样娇羞的面容。然而蓦地,她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她那明确和不明确的双重身份!
明确的是反革命家属,为了这个,她有家不能归。而不明确的则是:她究竟是人还是鬼?
所以,依拉娟没有让寨子里的任何人看到自己,而是先躲到了寨子后面的龙林里。
龙林是寨子里埋葬死人的地方。龙林里绿树蓊郁,婆娑的枝叶覆盖着地下的长眠人。依拉娟的祖先就睡在这个静谧的地方。她走进龙林,好像看到了她的外婆。外婆几绺稀疏的白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小髻,背靠老榕树坐在一张小竹凳上,一面纺线一面给她讲故事。外婆告诉她说:“从前,很久很久以前,没有天也没有地,到处是一片混沌。”
“外婆,什么叫混沌?”那时,她还只有五、六岁。
外婆说:“混沌就是……就是只有无边无际的水,水和天合在了一起。”
“只有水?”小小的依拉娟感到不可思议,“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吗?”
外婆犹豫了一下又说:“当然,还有空气。空气和水气往上升,便凝结成了天神英帕雅。英帕雅又聪明又能干,本事大极了。他造了天,又造了地。不过天地刚刚造好的时候,天空黯淡无光,地上也不见任何活物,只有大海和一些秃山。于是英帕雅把一只仙葫芦交给布桑改和雅桑改——这是一对神仙夫妇。这对神仙夫妇依照英帕雅的吩咐,剖开了仙葫芦,挖出里面的籽。他们先把葫芦籽朝天上撒去,昏暗的天空就出现了亮闪闪的星星、月亮和太阳;然后又将葫芦籽撒在地上,光秃秃的地上长出了绿莹莹的草和茂密的森林。可还是没有人。”
“外婆,没有人的世界好玩吗?”这个小姑娘的脑袋里,竟装了这么多的问题。
“没有人的世界死气沉沉,不好玩,一点也不好!”外婆摇摇头,“天神英帕雅命令布桑改和雅桑改按照自己的形象用泥捏人。于是布桑改捏了个男人,雅桑改捏了个女人。泥人捏好以后,布桑改和雅桑改让他们在阳光下晒,在风雨中淋;又把灵魂和生命吹进他们的体内,让他们变成一对夫妻。这样,泥人就活了,可他们还不会说话。布桑改和雅桑改就把语言传授给他们,还给他们取了个特别的名字叫‘人’。人的一切本事都是布桑改和雅桑改教的。他们教人盖房子、种地、打猎,让人安居乐业……”
“外婆,你纺纱的本事也是布桑改和雅桑改教的吗?”
“当然,纺纱织布,缝衣服,都是布桑改和雅桑改教的。”
“那么,阿爸他们节日里跳的象脚鼓舞呢?”
“那是布桑改教的。”
“阿妈跳的孔雀舞呢?”
“那是雅桑改教的。”
“还有好听的赞哈呢?”
“一点不错,都是……都是他们教的。我的孩子,你该睡觉了。”
在那个晚上,小小的依拉娟闭上眼睛时还在想,布桑改和雅桑改多么好啊,他们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教给了人,让人活得又快乐又幸福。而此刻,历经沧桑的依拉娟徘徊在龙林里,却想问一问已经睡在地下的外婆,人心中的邪恶也是布桑改和雅桑改教的吗?可是,既然教人以邪恶,为什么不把抵抗邪恶的方法传授给人呢?她的最亲最爱的丈夫,在含冤死去之后,竟不能在这座青幽幽的龙林里与祖先团聚,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坝消先批(乱坟堆)里。“坝消先批”在村寨的西面,平时很少有人会去那里,晚上,就更无人光顾了。
依拉娟本想等太阳下山后便到“坝消先批”去,寻找丈夫的坟。但是,当她徘徊在龙林里愤然责问天神的不公时,原先湛蓝的天空飘来了两朵洁白的宛若人形的云彩。这两朵云彩膨胀着、变幻着,似乎以一种依拉娟所不能理解的语言在向她预示着什么。她一惊,恍惚中觉得这是布桑改夫妇在显形,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她双手合什,喃喃地诉说起自己的苦难,自己的困境,祈求天神赐给她力量。于是她看到天神被感动了,人形的云因湿重而低垂,大滴的雨降落下来。不一会,整个龙林和远近的河流、村寨全笼罩在滂沱大雨中了。
雨季便是这样拉开了帷幕,而雨季的白昼,总是无端地缩短了。依拉娟凭借昏暗的雨雾的遮掩,绕过村寨来到了那片荒凉的“坝消先批”。她记得丈夫的坟在最北面。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她置啼哭的小玉香不顾,悄悄来到坟上种了一株凤尾竹。离家的前夕,她又背着小玉香悄悄来坟上磕过头。
因此,对依拉娟来说,去“坝消先批”寻找丈夫的坟,就好像伸出自己的手抚摩身上的肋骨一样熟悉。即使茫茫雨雾阻挡着视线,她也能准确无误地向着自己认定的方向走去。
然而奇怪的是那丛凤尾竹不见了,丈夫的坟也不见了——确切地说,这里连一座坟也看不见了。整个“坝消先批”都消失了。
雨下得很大,四周一团昏暗,天像一张巨大的芭蕉叶覆盖在她头上一样。而消失的“坝消先批”也变得无比平坦、柔软,到处是绿莹莹的秧苗,好像天堂里的一块乐土。
一阵颤慄掠过她的身体:这么说,她真的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真的已经是一个鬼魂了?如果她还是阳世的人,怎么找不到丈夫的坟?又怎么会在原先荒塚累累、坑坑洼洼的“坝消先批”上如履平地?
终于确信自己不再是人,而是一个幽灵、一个鬼魂。长久以来的疑问有了答案,她不知是惊是喜,是悲是愤。水田里的蛙鸣传进她的耳膜,使得那亲切的尘世生活又像现实一样包围了她。借助撕裂天空的闪电,她又看清了远处的村寨、池塘和一片郁郁葱葱的橡胶树林。
然而她认定这一切已不再属于自己,既不会给她带来欢乐,也不会给她带来痛苦了。维系她跟现实世界的纽带已经断了。想到这里,一股奇特的兴奋,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划开了她的身体。她觉得生命像椰树上一颗成熟的果实,凭借外力挣脱了坚硬的躯壳,只剩下里面一汪洁白的乳液了——这就是灵魂。它是那么轻盈、那么柔软,同时又那么强盛、那么无畏,像水一样可以任意屈伸,任意流动。
像乘着雷电扑向大地的雨点,像迎着晨光翩然起舞的跳舞草,依拉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现在她想上哪里就可以到那里,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她也不再是“反革命家属”了。没有任何力量能拖住她的脚步,就像没有一把刀能截断水的流动一样!
于是她进了村寨——好像不曾感觉到双腿的移动,也未在意瓢泼大雨的鞭打,只凭一个意念,便飘然而至。很奇怪忽然间风消雨歇,村寨中间的广场上,那棵古老的大青树高高挺立,枝枝叶叶闪烁着湿漉漉的水珠,在雨后的黄昏放射出奇异的亮光——这是神树。树下有一个不高的土台,边上不可以拴牛马,人也不能在上面随便坐,只有在祭神、驱鬼时人们才在这里摆下供桌,桌上放满供品,还在树枝上挂起长长的“董”(一种幡似的长布条)。
自打她记事起,这儿就被称为“寨心”。但是此刻,在这一块向来清净的神圣之地上,竟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年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甚至未成年的小侬英(女孩)、小龙宰(男孩)都涌来了,比赶摆还热闹;不过人人的面孔都绷得很紧,没有一丝笑容,一个个站在那儿都显得僵硬、呆板,那姿势好像砍倒的竹子又竖起来了一样,连平时最活泼、最爱唱歌的年轻姑娘,也不唱不笑。依拉娟不由得奇怪地想:这么多人到“寨心”干什么来了呢?大家都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好像害怕有大祸临头的样子,这又是为什么?想着,她忽儿又释然了:也许从阴间看阳间,便是这样一种特别的感觉。在阴间,灵魂可以像光一样迅速往来,像风一样飘飘荡荡,像鲜花的芬芳一样弥散在天空大地,而在阳间又哪能有这样的自由?
想到这里她有些可怜那些活着的人了。她尾随人流也来到了寨心。她清清楚楚地认出了周围的那些人。她看见了她的左邻右舍,她童年时的伙伴,少女时的挚友。她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她差点就要叫出来了……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对此她并不奇怪,因为她只是鬼魂嘛。鬼以无拘无束的姿态窥视人,人却看不到鬼。人怕鬼,鬼却可以不怕人了。
依拉娟的“鬼魂”看见两盏挂在大青树上的汽灯驱散了黄昏后的黑暗,把土台附近照得如同白昼一样。她觉得那强光刺激了她的眼睛。她微微眯了一下,想到小时侯听外婆说,黑夜里的鬼是不能见亮光的,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她害怕自己会在这灿白的亮光中消失,就像一股炊烟消失在晴朗的天空——于是她悄悄后退几步,躲到了一棵木棉树下。
然而当她刚刚隐蔽了自己,还不曾站定时,就突然呆住了——她看见了刀二羊!
当然,刀二羊是村寨里的医生,大家都尊敬他,无论寨子里有什么庆典活动,或者开个大会,请他坐在主席台上,也是理所当然。问题是,这一刻刀二羊尽管也站在了寨心的土台上,却是被两个年轻的后生五花大绑推上来的。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块大黑牌子。这使他只能弯着腰看爬到自己脚背上的蚂蚁,而不能抬起头来看全村寨的人了。
一阵狂喜使依拉娟不能自禁。这么说,刀二羊也倒霉……不,他已经下地狱了。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打倒反革命特务分子刀二羊!”
“刀二羊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先是有人振臂高呼,接着所有的人都跟着喊起来。吼声冲击着雪亮的灯光,在雨后阴沉的夜空里回荡。刀二羊在索索发抖,瘦瘦的身体像狂风里的一片落叶。依拉娟不由得心里生出了几分疑虑: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为什么当自己是人时,只看见恶魔主宰着世界,灾难像筒裙一样总是裹在身上。现在变成鬼了,却看到了坏人的下场——真是鬼蜮好,鬼蜮比人间好啊!
一种奇异的兴奋,像旋风一样席卷了她。她觉得自己也在旋,也在旋……在急速的旋转中,她想到了玉哨——不,应该是她变成了玉哨,那个复仇的女神,复仇的精灵!一切仇恨在心中聚集,绽放出妖艳的花朵,所以有如此狂烈的旋转,如此奇特的舞姿。此刻,她好像觉得自己也在旋转中飞起来了——她现在不再是来自阴间的一个鬼;她已经生出了一对翅膀,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食人蚁。她要扑到刀二羊的身上——害死自己丈夫的直接元凶是艾蛟,可这刀二羊是同谋,是帮凶,也是没人性的恶魔——吱吱地吸他的血,嚼他的骨头。她甚至听见了噼噼啪啪骨头断裂的声音。但是当她稍稍定下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冲到了台边上,手中紧紧抓着一根树枝;不过那噼啪之声是有人拿竹棍敲打刀二羊时发出的。
“芒果寨的革命同志们,乡亲们,这个人伪装成医生,来到我们寨子里进行特务活动。他假装积极,把我们欺骗了!他表面上装做给大伙看病,实际上是与国外反动势力勾结,来我们这里窃取情报的。他来了不久,我们寨子里的革命群众就亲眼看见他偷偷跑到缅甸去了。他肯定在那里参加了特务组织,以后又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回来了。”一个面孔白净的年轻人舞着手里的竹棍,振振有辞地大喊大叫。
依拉娟一下子就认出,这个年轻人叫岩相。他从小就生得白净,所以取名“岩相”,意思是身白如玉的男孩。才半年多没见,岩相似乎长高了一头,下巴上还长出了软软的胡须。他说的话让依拉娟痛快得直哆嗦——原来,里通外国、出卖情报的竟然就是他刀二羊,自己的丈夫是完全被冤枉的!于是她想立刻冲台上去声讨刀二羊的罪行,要求为丈夫平反申冤。
但是,鬼和人能对话吗?
她略一犹豫,又听得有人喊道:“刀二羊还勾结反革命分子岩龙,和他一起贩卖毒品。岩龙家里的毒品哪里来的?就是刀二羊帮外国毒贩子偷运过来的……”
依拉娟听到这里,终于不顾一切地冲上台去叫出声来:“不,不!我们家岩龙是无辜的。”她气急败坏地大声说,“当初刀二羊和那个毒贩子艾蛟一起,把夹着一包毒品的货物运到小店里来,岩龙只是像平常一样接了货,哪里会想到里面有毒品啊!可刀二羊心里清清楚楚。刀二羊心里清楚却不告诉岩龙,让岩龙蒙在鼓里。出事以后他却装傻,把屎盆子都扣在岩龙头上,让政府枪毙了岩龙,他自己却逍遥法外。是他在跟艾蛟一起贩毒,他才是真正的贩毒分子,反革命分子。打倒反革命分子刀二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