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夜路(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39:23

春天到来的时候,爸又从台湾飞抵上海,让林男陪他去江苏东台祭扫母亲的墓。

对林男来说,也就是给祖母扫墓了。而这位从未见过面的祖母大人,在她想象中,总是跟自己奶奶的形象重叠起来。

晚上十点半,爸在锦江旧楼的503号客房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突然对林男说:“儿子,快去给我找计程车,我马上要出发。”

“不是说明天走吗?”她不解地问,“有什么必要……连夜赶路呢?”

“罗嗦!”

“爸……一夜不睡,你吃得消?”

“快去!”

十一点整,一座座高耸的大楼,一片片阑珊的灯火,默默无闻地被轻快前行的计程车抛在后面了。无需张望,仅凭从车窗外吹来的那股强劲的野风,林男就晓得,自己已置身于江南的绿野之中了。

想到这股扑面而来的北风可能来自长江以北的家乡,她就不由得心往神驰。老家是什么样子的?也像江南水乡这么秀丽,还是如皖东丘陵那般浑厚?老家还有些什么亲人,她该如何称呼他们?一旦面对那自己有生以来从未领略过的乡情,她将以怎样的心情去拥揽和承受呢?

这一切的一切多想问一问爸。可是爸半闭着眼,头靠在椅背上,显得疲惫不堪。

林男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在她的印象中,爸那硕壮的身躯里好像蕴蓄着永远使不完的精力,不管怎么忙怎么累,也从来不会像一个老人似的坐着打瞌睡;无论讲多少话,那乡音浓重的嗓子也从不嘶哑。特别是,每当林男给他挂长途电话的时候,那从远方传来的声音具有一种磁性般的力量,令她想起一片可以萌发出生命的实实在在的土壤。于是一种血脉相承的维系之感,一种回归大地的欲望,从心底油然而生。她总是捏着话筒久久不肯放下,总想多叫他一声:“爸!”可是在那边,爸好像怕她多花钱似的,三言两语,就急急忙忙挂断了。

这时她会忍不住用一种女人的眼光来忖度爸。她想爸年轻时一定使数不清的女孩子倾倒过,说不定,在这片土地上我还有兄弟姐妹;又想,爸这么着急挂断电话一定不是为了什么电话费的问题,可能有别的女子给他打电话,怕占线了。

想到这些,她会自己悄然笑起来。明知对爸不很恭敬,也明知有点荒唐,却因此心情格外轻松愉悦,仿佛春天还无穷无尽,仿佛生活会地久天长……

可是现在,爸突然变得无精打采,仅仅相隔了几个月,就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爸的脸色不再红润,稀疏的头发几乎全白。她痛惜地望着爸,望着爸的白发在昏暗中闪光,星星点点如经冬的梅花瓣一样,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怅惘。

生怕爸着凉,她轻轻摇上了车窗。再回眸身边的爸,那睡姿好像极不舒服,她想了想,取出一件毛衣,塞在爸的脑袋下面。爸像一个无助的幼儿那样任她摆布。只是当她又将一件外套盖在他身上时,他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挺身,坐得笔直。

“爸,你……没睡?”

“我睡什么,我能睡得着吗?”爸又神气十足地说,“你看看,现在太仓已经过了,常熟还没到,是不是?”

她犹犹豫豫地向窗外望去,发现距嘉定不远的那个太仓县,确实已被抛在后面了,不过,前面是什么地方,她说不清。

“这条路,烧成灰我也认得。”爸又说,“小时候,我的家是一个大家庭。父亲死得早,母亲被人瞧不起,我常常挨打。看见我挨打,母亲就在旁边默默地流泪。

“小学毕业,我考上了师范,却交不起学费,母亲悄悄地为我筹备了一些本钱,让我到镇上去卖香烟,想赚点钱好交学费。谁知香烟没卖掉,包袱又被人骗走了。我吓得不敢回去见娘,只好投奔到从前的小学校长那里,这位校长出名的怕老婆,想不到他居然从袜子里摸出两块银洋来送给了我。我就拿着这两块银洋,挑着两只破筐,一直走到上海去谋生——就是这条路。儿子,你看看,这条路,不过那时不是这样的,那时路上设了许多关卡。今天我们只须一夜就可以走完了,那时我走了一个多月,我十三岁……”

“爸!”

只叫了一声,嗓子就哽住了,忽然间她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

透过模糊的泪雾,她看见,小路在月光下延伸,曲曲折折,缥缥缈缈,一个十三岁的脑袋光光的小男孩,赤着脚挑一对比他身体还要庞大的筐子,吃力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穿越长长的黑暗的时间隧道,林男仿佛找到了他——她的前生,她的源头。她不能自禁地想要扑上前,把那个赤裸的小男孩抱起来,亲吻他,爱抚他,给他那样的年纪所需要的玩具和图书。

她因克制而泪流满面,微微颤抖。爸转过身,拍拍她的手,很温柔地说:“儿子,你也吃了很多苦,爸是知道的。”

“不,不……”她抽泣着,攀住了爸的肩头,“爸,我没有……我是说,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夺去,还有一些剩余,有一些……这就够了。”

“女儿,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爸抬起手,轻轻地擦拭她的眼泪,“其实,人生的道路,有时可在白天走,有时则必须在夜间走。而走夜路,也是很有味道的。在一片茫茫黑暗中,你望着前面那些奇形怪状的阴影,不知是花精,还是树妖;听着四周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知蛇在爬行,还是鸟在扑翼,你有些害怕,有些紧张,但越是害怕,越要上前;越是紧张,越要快走。突然眼前一亮,你会想,是灯光呢,还是鬼火,或者,是东方的第一道晨光了!

“在夜行的路上,无论是流动的河,还是静止的树,一切都扑朔迷离。你走着,会觉得自然正从你的心上流过。这是一种交融,极朴素极单纯的交融,是交融也是抗争——你必须抗争,即使貌似公正的大自然,也不会公正地对待每一个生灵……”

爸又讲起他小时候走夜路时的种种趣事,乡音娓娓动听。月亮像一把金梳子,在乌沉沉的天空漂浮,不是麦收时节,却闪着麦熟的金光。夜间的路,在月光下静悄悄地躺着,谛听一位游子记忆的足音。

然而,林男的思绪,却又回到了她自己已经跋涉过来的那条夜路上。

她写那部反映一代知青命运的长篇小说《生活之路》,是作了长期准备的。

终于决定动手,是在一九七六年的暮春时节。

那时,她刚进一家杂志社工作。五月,社内院子里的玉兰树,绿苍苍的树叶间缀满了凝脂般洁白晶莹的花朵。每日下班后,她就悄悄插一支在案头,然后摊开稿纸。

夜深人静,窗外飘着零星的雨,桌上亮着孤独的灯,广玉兰紧裹的花蕾在她沙沙的笔声中悄然绽开,好像是一颗无私的心在陪伴着她。那一阵阵清幽的香气,使她平静,使她振奋,使她的心灵发出一阵阵颤抖……天亮时分,花儿吐尽芬芳,广玉兰的瓣儿上现出点点锈痕,一片片落下。她搁下笔,从抽屉里取出一面蛋形的圆镜,照一照发黑的眼圈和额上过早出现的细纹,然后丢开镜子,用冷水洗一把脸。

然而这甜蜜的五月是短暂的,接着便是炎热的夏。她用冷水浸着腿,用湿毛巾敷着脑袋写。而后又到了严寒的冬。南方的冬天不生火,哪怕大雪纷飞的时节。每天等到办公室里的人走光以后,她就一个人悄悄套上棉裤和棉鞋(这样臃肿的装束在上班时穿着实在太难看了),再抱上一只灌满热水的玻璃瓶,开始写。写着写着,水冷了,手冻僵了,捉不住笔,只好站起来,围着办公桌跑几圈。听说酒能御寒,她偷偷买了一瓶,但实在忍受不了那种辣味,只好又加了许多糖和水。

起先人们不相信她会写出什么名堂来,连她的作者也瞧不起她,无缘无故闯进来,把腿往桌子上一跷:“小林,我现在是大作家了,倒茶来!”

她只好丢下笔,端茶伺候。

“不要写了,陪大作家聊聊天!”

大作家滔滔不绝:“你那玩艺,写了也没人给你发表。知青上山下乡,到现在也没结论,你怎么写?弄不好还要吃官司,我看你还是学学我,要写就写打日本、抓特务,永远也没错。”

大作家的规劝不乏善意。常常已有人注意她的办公桌,注意她的笔记本和往来信件,注意她在开会时的沉默寡言……

但她已执迷不悟,好像穿上红舞鞋的舞者那样着了疯魔。况且,在同事中,还有人悄悄支持她。

广玉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完稿时已是第二年五月,其间经历了粉碎“四人帮”。唯一的创作模式开始瓦解,一派荒芜的文艺园地上,春风正怯怯地吹,可是,新生命的萌芽,还需要一个过程。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用鞋带束头发,骑自行车朝墙壁上撞的傻姑娘,她那一双细瘦的胳膊所捧出的一叠沉重的稿纸,已经是一株枝叶繁茂的绿色小树了。固然,这株树还很幼嫩,更谈不上完美,可是它的生命力,那种出自泥土的清新蓬勃的力量,以及那不可替代的唯一的存在,是一目了然的。

首都一家全国最大的文学出版社来信热情地肯定了她的作品,并要她去北京参加一个有关长篇小说的讨论会。同时说明,他们已经给单位发了会议通知书。

她开始等待,等待领导来通知她。她每天都注意着他们的神色。可是,一天、二天……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她沉不住气了,只好去问社领导林书记。

对她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林书记一向以严厉著称,她不敢跨进那间森严的党委办公室,去他家更是不能想象的事。然而机会还是来了,有一天,他破天荒地来到食堂吃早饭。她赶紧抓起吃剩的半个馒头,坐到他旁边的一张小凳子上,忐忑不安地把她要说的事讲了一遍。

他非常庄严地喝着粥,似听非听的,忽然皱起了眉头:“有这事?嗯?你怎么知道的?”

她急了,连忙把出版社给她的信重复了一遍。他沉吟片刻,挟起一个肉包子:“你不要去了。”

“这是为什么?这……”仿佛睛天一个霹雳,她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也许是因为焦急中加进了责备的语气,他听得很恼火,鼓鼓的眼睛要瞪出眼眶似地望着她:“这又不是中央组织部的调令,我们领导有权让你去,也有权不让你去!”

她真恨自己,那该死的、愚蠢的眼泪又往外涌了。她只好竭力咬住嘴唇,不让它流出来,一直到他吃完了包子走出食堂,才追上去:“林书记,你不是经常也要我们编辑到基层单位去为作者请创作假吗?你是否有中央组织部的调令给我们呢?”

“什、什么?”

她惊讶地发现,这位堂堂书记一发急,居然也会口吃。据说林书记一回办公室,就拍桌子大骂:“他、他、他、他妈的,这个小丫头我非整她不可!”可当时,林书记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气冲冲地说:“好吧,既然你有不同意见,那就让社里开个会,让群众讨论讨论,大家都同意你去,我们再研究;大家都不同意,就维持原结论,不过这个会到底开不开,你自己考虑决定。”

“开就开好了!”

她咬咬牙,赌气地说。她还不致笨到没听出那番话里明显的威胁意味,可是她别无选择。

经过一番组织和舆论准备,林书记亲自主持的全社大会召开了。望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她竟有些茫茫然,不知道应该恐惧呢,还是应该自豪。她想自己何等微不足道,却要烦劳那么多人来对付。

文艺部主任首先在会上开炮:“林男这个人嘛,大家知道,她在我们部里是最年轻的。可是有一次劳动搬砖头,她那么有气无力,把砖头递得很近,我们许多老同志都比她传得远得多,她真的没有力气吗?不,每天晚上她自己写稿子,干私活的时候就生龙活虎了。这只能说明,她不愿为国家、为集体出力;她把力气留给自己。当然,这还只是一件小事。不过,从这件小事中我们可以看出她的政治思想品质……”

这段发言足足有三十分钟,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含着泪叫起来:“那次劳动,我正病假——我得中毒性痢疾,医生给我开了三天病假,可我没把病假单交出来,我……”

她说不下去了。那天她突然上吐下泻,自己跑到医院去看病,还没走进医院门口,就一头栽倒了,正好有一对从外地来改稿子的作者夫妇碰见,将她又是拖又是拉弄到医院,一量血压低得可怕,这才把她送进急诊室抢救,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医生给她开了三天病假让她休息。

如果她像别的许许多多女孩子那样,有一个温暖的家,有疼她爱她的父母,那么这三天病假她可以尽情地撒娇、睡觉。但她无处可去,所以她连病假单也没交。

这时全场愕然。林书记干咳了一声:“问题不在一件具体事情的出入上。我们干了几十年编辑工作的老同志都有创作能力。我们应该鼓励他们创作,而不能让林男这样的人搞歪风邪气。你们部主任说得好,你干私活,走白专道路,难道这不是个政治品质问题?”

会议重新活跃起来,人们又开始喋喋不休,说她如何喜欢白色的花,说她开会时不发言是在构思自己的稿子。莫须有的罪名,莫须有的指责。她从惊愕中醒来,忘了委屈,忘了流泪。她站起来,第一次用镇静的、低低的压抑着愤怒的口吻说:“今年我编发了三部书稿共二十五万字——这就是我的工作。诸位,请你们也将自己编稿的字数公布一下好吗?”

没有人敢响应,愤怒和快意的交加使她的身子发出阵阵冷颤,她心里明白,尽管在这里她的年龄最小,工龄最短,工资最低,可她天天勤勉地工作,她是问心无愧的。而那个批她批得最慷慨激昂的党小组长,除了一直跟踪监视她的言行,甚至私翻她的抽屉、窃听她的电话外,他这一年连一个字的稿子也没有编发过。

大概他们没料到她会反驳,会议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林书记开口了:“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既然你有能力,那么就应该再多干一些工作,革命工作无止境嘛。”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也终于散会了。人们带着批判别人后的得意,带着对领导的微笑,以及对那个离别了一天的家的切望,匆匆忙忙地走了。

唯独她没走。她是无处可去的,只能坐在办公室里。

她坐着,头有点昏,知道这是饿了。很久以来,她对饥饿的感觉不是胃而是脑袋,只要脑袋一昏就必须往肚子里填东西。但这一刻,她没有填的兴趣。

突然,她看见走在最后的那个人在办公室的门口停了一下,还转过身,朝她望了一眼。她一下子热泪涟涟,忍不住想叫他,跟他讲点什么——正是他曾经支持她写这部稿子,也正是他在会议的最后时刻站起来为她作了辩护。

但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声不吭地垂下了脑袋。虽然头昏,可还没有糊涂,她知道在这种时刻叫他无异于害他。

她依然坐着,倾听他的脚步声最后消失在楼梯下面,于是整幢楼房变成了一座空寂的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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