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晨浴后的小奔奔顶着湿漉漉的一头黑发,容光焕发有如破土而出的一株嫩苗。刀二羊望着,心头一颤:“儿子,爸爸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儿子“嗯”了一声,并无欢呼雀跃的表示。这孩子,日日出入于曼龙佛寺,天天回旋在老祜巴身伴,现在怎么看,举手投足间都已经有股气定神闲的意味了。
刀二羊牵着儿子的小手出了佛寺。
佛寺东面有条大路,直通一里多外的芒果寨。刀二羊不想见芒果寨的人,只想跟儿子单独呆一会,所以绕到了佛寺后面的山坡上。
山坡上一片松林郁郁葱葱,再过去,则是更陡峭的山和苍茫的原始森林了。清澈的长溪自西向东,在山下穿掠而过。在无数晴朗的白昼,青山碧水衬着蓝天,真是一处拒绝人寰的洪荒之地。
不过松林里还是温馨的,宁谧中透着喧闹,有鸟儿扑翼,有松鼠跳跃;一朵一朵金花般的阳光,在翠绿的枝叶间闪烁。
刀二羊说:“奔奔,来呀,来追爸爸!”
刀二羊撒开手,加快脚步朝前跑,想引儿子追上来。可是奔奔不追。奔奔蹲下去,拣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挖起来。刀二羊转身回去,要夺他的树枝,他不让:“奔奔挖药,奔奔帮爸爸挖草药!”在奔奔小小的心目中,近来爸爸经常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背着一只背篓,拿一把铲子,东张张,西望望,这里铲铲,那里挖挖,把一种名字叫“药”的根根叶叶、花花草草装进背篓里。刀二羊眼湿了,一把抱起了儿子:“爸爸今天不挖药了,爸爸今天要跟奔奔说说话。”
“爸爸,你要说什么?”奔奔像小大人一样转着眼珠,一本正经地问。
要说什么?是啊,要说什么呢?
“上天的第一宠儿,晨曦的孪生兄弟,你从世界生命的溪流浮泛而下,终于停泊在我的心头。”泰戈尔的《新月集》里的句子,刀二羊初中即会背诵。这一刻它们又在自己的脑海里盘旋。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儿子,想说,这就是你啊;你就是我的宠儿,让我永远这么抱着你,永远……
可他说不出口。他的心是一条汹涌的河,只能挟裹着他的魔石奔腾而去,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能在他的心头停泊住了!
就在不久前,他花钱买了一份厚礼,送给了驻守边境的白连长,也向边境那边的游击队宫连长送了一笔美元。宫连长答应送他到密支那。到了密支那他就可以乘火车到仰光,再不怕艾蛟的追劫了。至于到了仰光怎么办,他心里也是有打算的——马上去美国驻仰光使馆。用英语来表达意愿,他自信是不成问题的,毕竟当初关于X光激光的论文也是自己译成英文的嘛。虽然说光阴荏苒,一晃时间已过去两年多了,不知道人家对这个课题是否进行了研究;假如研究了,进程又如何?但他依然坚信自己的设想和研究是有重大科学价值的,何况他现在又有了魔石!在无数个夜晚,仰望晶莹的夜空,遐想浩渺的宇宙,他一遍又一遍地向假想中的大使陈述他研究的课题和魔石的意义。他相信没一个大使会不对之感兴趣的,因为他——刀二羊,一个来自东方文明古国的卑微之人,掌握在他手中的东西将要改变全人类的命运!
不是没想过要带儿子一起走。他甚至想像过:儿子穿着漂亮的校服上了校车;儿子坐在餐桌前喝牛奶、吃忌司,小手上还抓着一块大大的鸡肉三明治!
作为父亲,他无疑想给儿子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可是作为科学家,他要规划人类最好的未来。至于人类是否能、或者说是否会那么爽快地接受他的好意,那就很难说了。
谁能保证美国大使听了他的话,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请到飞机上,让他喝着咖啡吃着面包,“呼”地一下飞到美国去?而漫漫长途,也很可能是一条赴死的偷渡之路。他不怕死,可是儿子呢?
这样一想,带着儿子的心就灰了。况且身边的钱也不够,总共这点美金,又七七八八花掉了一些,以后一路上的花费只怕是更多,自己一个人已经很困难,再加上儿子,这点钱根本不够花。
但把儿子留在这里,他又是心痛的。老祜巴待他儿子亲如祖父,这不言而喻,可老祜巴毕竟年事已高,儿子还这么小,老祜巴能庇护这孩子多久呢?在未来的日子里,孩子的命运又会怎样?
一切的一切他都不敢想像。刀二羊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自己先出去,待有朝一日能在国外站住脚跟,再回来接孩子。这样,自己如有不测,好歹也将儿子保住了。无奈之下,他只好作出了这样的选择。所以出发之前,他要跟儿子好好谈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儿子。上次一声不吭就跑到山青人部落去寻宝,这次再重蹈覆辙,对儿子的伤害也太大了。
“奔奔——”他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告诉爸爸,奔奔今年几岁了?”
儿子毫不犹豫地伸出了一个手掌,接着又伸出了一根手指。刀二羊点头:“好,奔奔六岁了,奔奔是小小男子汉了。爸爸要跟奔奔像男子汉一样说话,因为爸爸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办。爸爸必须到一个地方去,那个地方叫……”
刚要脱口而出的“美国”两个字,突然被他咽回去了,头上还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想自己怎么这样傻?不管怎么说,儿子才六岁,谁有本事能让一个六岁的孩子保守住秘密?如果有一天奔奔心无芥蒂地对人说,爸爸到美国去了,那么,就在这个村寨里,孩子成什么了?叛国分子的狗崽子!小小年纪,他还有未来吗?
刀二羊心念电转,就说:“那个地方叫上海!”
儿子一听,如闪电般扑了上来:“爸爸,我跟你一起去。我要回家看妈妈去!”
刀二羊一愣,自出逃到现在,一天又一天,儿子什么也没问过,什么也没说过,却原来,什么都依旧在他心中!
这个小小的精灵鬼啊!刀二羊心如刀绞,嘴里却只能支支吾吾地解释:“奔奔乖,让爸爸先回去,爸爸回去把事情办好了,就马上过来接奔奔……”
“不嘛不嘛,奔奔想妈妈了,奔奔要跟爸爸一道回去!”奔奔忽然咧开嘴哭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刀二羊怎么哄也哄不住。他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情急中,他伸手一指:“奔奔你看,那是什么?”
本是只听见一阵响动就胡乱指指,想转移一下孩子的注意力;不料刚才还泪水涟涟的奔奔,一下子就安静了,两眼定定地朝爸爸手指的方向望去:“小松鼠,小松鼠!”
果然,那苍翠墨绿间飒飒一阵响动,闪出一袭漂亮的黑色披风。穿披风的是个傈僳族青年,背上背着弓弩,手里捧着一只活泼泼的小松鼠!傈僳人有狩猎的习惯,刀二羊是知道的,但是这只小松鼠显然不是青年用背上的弓弩射到的,因为小松鼠通体黄褐,毛茸茸的尾巴竖得高高的,显得活泼而精神,身上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我要小松鼠,我要小松鼠!”奔奔的两眼都瞪直了。
刀二羊很高兴儿子突然转移了注意力,马上走过去问那个傈僳青年,是否可以把这只小松鼠卖给自己?
原以为小事一桩,却不料那青年把小松鼠当宝贝一样捧在手中,连连摇头。
刀二羊有些发急:“我多给你些钱好不好?反正林子里还有松鼠,你可以再去捉嘛。”
可青年还是不肯。他说他的阿娜已经接受了他的“来苏”(用芭蕉叶包的茅草、大蒜、槟榔、草烟等物组成的求婚信物),那条系在“来苏”上面的美丽的红线已经被阿娜解开,槟榔和草烟也让阿娜甜甜地嚼了。阿娜回他的“来苏”里面包着芫荽。他一看到芫荽就心花怒放,知道阿娜愿意跟他好了。现在,如果阿娜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要搭把梯子为她去摘。可是阿娜不要星星,阿娜要他去树林里捉只小松鼠。阿娜想考验一下他的狩猎本领。最后他又补充说:“我们傈僳人都知道小松鼠是最吉祥的小动物。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捉到这只可爱的小松鼠,因此我不能卖给你。”说完,他将小松鼠捧到了自己的胸口,好像捧着一颗心。
刀二羊听完了他的详细解释,心被打动了。现在,他越发想要买下这只小松鼠送给奔奔了。他爽快地掏出十元钱递上去。那傈僳青年一见,眼也有些直了。原来这里以打猎为生的傈僳人,正在照上级的指示开梯田学大寨,现在在生产队辛辛苦苦干一天活才挣一角几分钱,十元钱要干多少天?这可真不是一个小数了。但那青年只对那张十元人民币看了一小会儿,还是抱着他的小松鼠不放手。刀二羊也急了,说那我就再加十元。再加十元也没用,人家还是不肯卖。刀二羊一咬牙,十元、十元地往上加,都加到一百元了,对方还是纹丝不动,到后来竟扭头要跑了。
刀二羊急得一把拉住了他的披风,苦苦哀求:“你看并不是我要,而是我的孩子要——我的孩子喜欢这只小松鼠。我要出远门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到我的孩子了。我爱我的孩子,就像你爱你的阿娜一样。求求你体谅一颗做父亲的心……”
“原来是这样!”那青年“哦”了一声,突然走过来,蹲下身,把小松鼠捧到了奔奔面前:“送给你了,小兄弟。记住,要好好爱护小松鼠。它能保佑你平安吉祥。等你阿爸走了,你看见它,就像看见了你阿爸一样。”
“那我就叫小松鼠爸爸!”奔奔开心地抱住了小松鼠。
青年含笑地点点头,朝后退了几步,一转身迈开大步走了。
刀二羊忽然想起钱还没给,拔腿追上去:“喂,好心的朋友,把钱拿上!”
可是那青年摇摇手,披风一甩,就快步跑了。
刀二羊欲再追,又怕把儿子单独留下有危险,追了几步只好停下;抬眼望去,只见满目青山,而黑披风如一阵风吹过似的,早已经没了痕迹,好像那个捧着小松鼠的傈僳青年根本不曾来过似的;可是回头看,小松鼠却切切实实捧在了奔奔的手里。
“小松鼠爸爸,小松鼠爸爸!”奔奔叫个不停,还仰起了甜甜的笑脸,“爸爸,我叫它小松鼠爸爸,你不会生气吧?”
“爸爸不生气。”泪水在刀二羊的眼眶里打转,“好孩子,你要记住刚才那位叔叔的话:如果有一天爸爸不在了,你看到这只小松鼠,就像看到了爸爸一样。”
可孩子小小的心灵是贪婪的。他手舞足蹈:“不,我要小松鼠,也要爸爸,我还要……”
奔奔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见爸爸终于忍不住哭了。爸爸搂着他,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把他的小脸都打湿了。他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哭,他也不愿让爸爸哭,就伸出一只小手去抹爸爸脸上的泪水。可是爸爸的眼泪就像泉水一样,刚抹掉,就又涌了出来。微凉的晨风从远处吹来,穿过松林,满林子都瑟瑟作响,好像许多树木也在抽泣。
对伤心欲绝的刀二羊而言,真希望抽泣的树永远抽泣,宁静的时间永远静止,一切如烟似海,生命也在这一刻停顿,让他的孩子永远在他怀中,永远!
正在这时,没有任何征兆,突然间有道寒光一闪。刀二羊浑身一颤,抬眼望去,只见那寒光闪处,飞来的是一把短刀。那把刀从他的头上掠过,“嗖”地一声,直插进了前面那棵大松树的树干!
刹那间,刀二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那把刀再偏那么一点点,不就要了他的命了么?是什么人要来这里害他?扭头朝四周张望,树木静静肃立,阳光斑驳地照着,没有可疑的人影和奇怪的脚步声。那么这刀,这刀从何而来?他不知道。越是不知道就越害怕,似乎每一道光线都是恐惧的利刃,直插他的心脏。他紧紧地把儿子搂在怀里,然后一点点仰起脑袋,将目光落在那把刀上。这时他的头皮一麻:这把刀,何其眼熟!
是艾蛟的刀!没错,他跟艾蛟坐马车回来的一路上,艾蛟就是用这把刀不停地在树上划记号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奇怪的是,刀尖下面,还扎着一张白白的纸片,好像是封信。
刀二羊下意识的反应是立刻抱着孩子就走,马上离开这儿!可他的两只脚却不自觉地在犹豫。他想“写信”可不是艾蛟做事的风格,不过用这种方式倒是另当别论。这明显是想威慑和警告自己。现在,逃是逃不掉的,刀落处,人也必然就在附近,每一棵大树后面,每一片阴影里,都可能藏着他那双恶毒的眼睛。艾蛟要干什么?艾蛟到底要什么呢?
答案其实是很明确的。如果不是心中有数,他也不会花重金去通融那两个连长了。可他还是怀着一丝侥幸,把手伸向了刀下的那封信。他希望艾蛟不过是逼他帮他贩毒而已,就像前几次那样……
白亮亮的纸片在掌心展开,一行整齐的汉字跳将出来:“如果你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就在太阳升起前带上你的宝石到这里来见我!要是还敢再骗我,那么,扎在刀下的就不是这张纸了!”
刀二羊的脑袋“嗡”地一下,头皮都要炸开了。艾蛟的措辞里透出强烈的杀机。艾蛟的意思十分明确,那就是一定要得到他的魔石。艾蛟已经不跟他兜圈子了,艾蛟开口就直奔目标——得不到就要你的命,二者必居其一,刀二羊你考虑吧!
刀二羊还有什么可考虑的?他命也要,魔石也要!问题是,没了命,魔石还有什么意义?可没了魔石,自己的生命同样也没有了价值!
“嘻嘻,嘻嘻——”一阵怪异的鸟鸣不知从何处传来。天哪,勾魂鸟又叫了!
一股阴森恐怖的气息在林子里流淌,似要把刀二羊的魂也勾去似的。心“突突”乱跳,背上冷汗直冒,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抱起儿子,掉头就跑。
回到佛寺,他就到处找老祜巴。现在,除了向老祜巴讨主意,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此刻,老祜巴不在,一个正在扫地的小和尚告诉他,师父到寨子里给人看病去了。
刀二羊一听,恨不得拔脚就追到寨子里去,可一转念,寨子里人多嘴杂,就是见了面也没法说话,只好耐下性子等老祜巴回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日落西山。
天色渐渐昏暗,最后一抹暗红色的霞光也隐匿不见了。地上有几片青色的落叶,在晚风的推送中寂寂地飞起又落下,一副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刀二羊在厨房里草草做了点吃的,让奔奔吃饱了赶紧哄他睡下,然后就坐在门槛上发愣。
黑濛濛的天空下,似有一种呼啸之声奔腾而来,搅得他心绪烦乱、惶恐不已,可细听,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草虫在夜色中低鸣。
从现在起到明天天亮,也就十几个小时了吧?若再不拿出个主意,艾蛟的刀可能就要飞到自己脑袋上来了。这样一想,心蓦地一惊,站起来就朝大殿里走去,可大殿里空荡荡的,老祜巴依然没回。明知老祜巴不在,可还是到他的禅房里转了一圈,最后只好无可奈何地来到院子里。突然他愣住了:何其熟悉的皎洁的圆月,正闪着干净的白光,从菩提树的树梢升起。在菩提树下的巨石上,老祜巴正瞑目趺坐,依然是那种近乎神圣典雅的姿态。他曾一再企图努力向这样的姿态走去,不料却渐行渐远。可老祜巴似乎依然在等他,似乎已经等了一百年。
刀二羊一时间张口结舌,竟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