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失落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36:59

当空虚的肠胃差不多充实起来的时候,林男放下碗筷,抓起刚才进房间时扔在地上的那只咖啡色牛津包,一面伸手往里掏,一面说:“爸爸,明天你来得及上银行兑钱吗?来不及也不要紧,零用钱我给你准备好了。”

这么说着,可那只装钱的厚纸袋却不见踪影。她有些着急,又往里面探了探,还是没有,不禁感到奇怪,把衣服和杂物一件件翻出来,还是没有!

心怦怦乱跳,不祥的预感袭来,遏制着手的颤抖,将那只包兜底翻转——完了,里面空空如也!

突然想起,刚才从包里取出过一件羊毛衫,会不会将钱袋夹在其中呢?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她扑向橱柜,抓出那件羊毛衫使劲一抖:啥也没有!

唯恐落在橱里,又将周围的衣服翻了个遍,仍一无所有。

恍惚中还是不相信,反复捏那只掏空了的牛津包,又反复地东翻西找,好象她丢的是一根针,而不是那么厚厚的一叠钱。

“你怎么了?”爸终于注意到她的神色有异。

“我,我……”她的脑筋一片空白,身体好像在空中飘。

“我的钱丢了。”真是想哭又哭不出来。

“不会吧,”爸爸不紧不慢地说,“再找找看。”

“我已经找遍了,找遍了!”她哭丧着脸,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那有什么办法,只好算了。”爸并不为之所动,还在吃那盘誉为“猪食”的青菜。

“怎么能算了?”林男只觉得天昏地暗,“我……我那只牛皮纸袋里有五千元呐!”

“你怎么把这么多钱带在身边?”爸犹豫地放下了筷子,“再仔细想想,会不会记错了,你放在别的地方?”

“不可能不可能!”她愤然大叫起来,“我从银行取了钱出来,哪里也没去,就直接上机场了。刚才付车钱,还是从那只纸袋里拿的钱!”

她说着,那种厚墩墩硬扎扎的触摸之感,仿佛还残留指间。

一下子跳起来,拉开门跑出去,沿着昏暗的楼道一路找去,她想也许刚才不小心掉在地上了。

可整个楼道、楼梯,乃至刚才停车的地方,都细细看过,还是没有。回到屋里,又想外面黑乎乎的光线很不好,说不定有看漏的地方。于是点起一根蜡烛,准备再去找,爸爸突然命令:“不要找了!”

“为什么?”她大惑不解。

“你想把一幢房子的人都吵得不得安宁吗?”爸生气地训斥她,“你想向全世界宣告你丢了钱吗?”

“那又怎么样?”她实在是糊涂了,“我又不偷不抢,我是找自己失落的东西!”

“你——糊涂!”爸说,“过来我问你。”

爸就坐在那只一坐到底的硬板沙发上,她垂手立在一旁。爸问:“是一只不规则形的纸袋吗?”

“是的。”这根本不用思索。

“我看见了,在计程车的后座上。”

“你……什么时候看见的?”她竟然有些不敢相信。

“在下车以后,”爸又说,“司机让我们检查一下有没有东西遗忘,我往里看了一眼,看见有个纸袋扔在座位上。”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她懵懵懂懂地又问。

“那么皱巴巴的一个破纸袋,我哪里想到里面会装钱。”爸认真地解释,“我还以为,是你弃置不要了的废物呢?”

“那我去找司机!”希望陡然升起,她跃跃欲试:“我打电话去!”

刚才,那个司机在接受了小费之后很高兴,将自己的姓名和电话都抄给了爸,说是什么时候用车只要随时打电话给他好了。

“不可以!”

爸断然反对。

“为什么?为什么?”

太不可思议了!可她顾不上表示自己的惊讶,只一个劲地向爸讨那张司机留下的小纸条。

爸却两手一摊:“什么纸条,我记不得了。”

她还要纠缠,爸的脸一沉:“不要胡闹了!”

“我胡闹?我怎么胡闹了?”这一回,委屈的泪水真的盈盈欲坠了。

爸向她望了一眼,没有一丝同情的表示。

她更觉得委屈,伸手一抹,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爸的脸色愈加难看:“哭、哭,我最讨厌女孩子哭哭啼啼,有道理好好讲嘛,为什么要胡搅蛮缠?”

“你这么不讲道理,我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她呜呜咽咽地说。

“你还有道理——你有什么道理?钱是你自己丢的吧?”爸一字一句地问。

她不吭声。

“既然是你自己丢了钱,那么,这就是你的错。”爸又说,“既然是你自己犯的错误,为什么要让别人——让那位司机先生来承担?”

她眼睁睁地瞪着爸说不出别的话来。长这么大,还从未听见过如此奇特的理论。

好一会,她才想出了一句为自己辩护的遁词:“我又不是去怪他,我只是……只是问他看没看见……”

“那是他的事情,不必要你去问他。”爸打断了她的话。

“我丢了这么多钱,问问都不可以吗?”说着,眼泪又要往下掉,可一想到爸的“讨厌”,只好拼命忍住。

“不是不可以,是没有必要。”爸的语调变得平和了些,“我讲过了,没有这个必要——如果他愿意还你,那么,他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他会送来的。当然,他如果真的送来了,你也不能如数接受这笔钱。你要好好感谢人家,可要是他不想还你,那么,打电话又有什么用?”

“要是他本来不想还,我打电话,他只好还了呢?”林男的追询不屈不挠。

然而爸却摇摇头:“孩子,如果他真的不想还,那这也不能看作他的错。”

“可这种行为是故意侵吞他人财产。”林男突然想起最近报上看到的一则消息说,“有一位顾客在个体户饭店吃饭,将手提包遗忘在店里,包里有三千多元钱。发觉后他回去找,店主藏起来不肯还给他,后来公安机关来追查,店主只好承认,结果被判了三年徒刑,罪名就是侵吞他人财产。”

她振振有词,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依据。怕爸不相信,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晚报上登的,不相信你去查好了。”

“有这事!”爸的眉峰耸动,好像吃了一惊,“要是这样的话你更不能去追究。我们对国家没什么贡献,不好再去害人哟!”

“我……害人?”

她望着爸,好像望着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

“如果人家为此事判了刑,那么,你不但毁了他的一生,还有他的太太、孩子……你想过没有?”

她没有想过。她想的是,如果顺顺当当找回了钱,岂不皆大欢喜?如果他不肯还而不得不诉诸法律的话,那么,即使判刑他也是咎由自取。谁让他这么缺德来着?法律是国家定的,又不是她定的!

爸盯着她,锐利的目光在刺探她的心,却又不得要领:“好了,从现在起,不许再提这件事,不许再想这件事了。”

她忿忿地咬着嘴唇——不想,能不想么?说起来,过去也常丢钱,无论在公共汽车还是在拥挤的商店里,小偷扒手总跟她有不解之缘,而她每当遇到这类不幸时也总能宽慰自己:“幸亏我已经买好了一双皮鞋,要不连这双皮鞋也没有了。”于是提在手中的新鞋就像是捡来的,心里充满感恩戴德的情绪;或者:“还好只掏了这个皮夹子,采访笔记本还在,要是把笔记本也掏去,花多少钱也买不来呀!”

可这一回不同,不是五十、五百,而是五千!说来可怜,这五千元就是她笔耕十年的全部积蓄了,一旦失落,又怎能不想?

“儿子,人家开计程车也很辛苦,难得高兴一回,让他今天晚上高兴高兴吧!”爸这么说,似乎想使空气轻松起来。

但这只是徒劳,此刻无论怎样的努力,那份温情脉脉的愉悦已不复再来,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林男的心上激起莫名的对抗。她想若是换了她,平白无故地捡到这么一笔钱,绝不会高兴的。她会丢下手中的一切到处奔波去寻找失主。她虽然穷,可是白来之财是不要的。没有付出辛勤劳动与汗水的钱,一分一厘也不能要!

爸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不就五千元钱么?爸爸赔你,好不好?这下该满意了吧?”

她愣了一下,怕冷似的将身子往后缩。爸走过来,用尽量温和尽量理解的语调安慰她:“你的钱是为爸爸丢的,爸爸一定赔你。”

她却用一种完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罕见的愤怒在眼中闪烁:“不,不要你赔。”

“一定要赔的。”

“一定不要……”她低头将碗筷收拢,一转身冲进厨房。

拧开龙头,随着水声“哗哗”地冲进池子,她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爸爸,你有钱,你阔气,你了不起,你一出手就是五十元小费,五千元在你眼中轻似鸿毛。可是,你的钱再多,那是你的;只有我自己付出辛劳和血汗的钱,才属于我。我有我的世界,我的人生……

下乡的时候,顶着星星出工,再披着星星回家,流一天黄汗,喝三碗山竽粉糊糊,挣不到八分钱,就这八分钱,队里还欠着。寒冬腊月上水库工地干活,一天挣一斤米,这一斤米,也不过就是中午一顿干饭。为这一顿干饭,晚上挤进窝棚睡觉,稻草地铺上,男的一排,女的一排,半夜常被古怪的声音惊醒,人的感觉丧失殆尽,且不说那压得筋骨欲断的重担,那撕裂肌肤的寒风……

后来《淮河文学》曾打算将她留下工作,可是,由于那一场持续了很久的“批林批孔”运动,使得所有的农村户口都“冻结”了,主编江河想尽办法也没能把她的农村户口转到城市,不得已,只好根据当初的一个所谓“二十六号”文件——独生子女可以照顾回沪的政策,回到了上海。

姑姑见她回来,气急败坏,从早到晚虎视眈眈,如临大敌。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住进了她与奶奶曾经合住的房间。家里她已无栖身之处,只好每天晚上搭一张临时地铺,白天拆去。

为了生计她只好去挖防空洞,每天挣九角钱,这倒不是命运待她特别苛刻,像她这样情况回来的,如果没有权势作后台,都只能挖防空洞。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正是风姿绰约,青春如枝头的鲜果一样饱满的好年华。她却憔悴得像一片早落的秋叶,脚踩在地上,步子都是虚飘飘的,从公共汽车里下来,双脚一软跌下去,一头栽倒就不省人事了。

进医院一检查,血色素只有四克。林男躺在医院的过道里,在一张狭窄的小桌子上接受输血。一九七五年,很讲斗争的年代,但却并不那么讲金钱,因而也会有人道的温情滤出。“这是血球。”医生对她说,“纯粹的红血球,比较便宜的,但是对你有用。”

桌子上没垫的也没有盖的,连枕头也没一个,从过道吹来的一阵阵冷风夹着厕所的臊臭气。林男呼吸着这种气味,眼睁睁地望着那红色的液体一滴滴注入自己的血管。当一袋输完又换第二袋时,她感到冷,这不是风吹在身上的冷,而是从骨头里发出来的、透心彻骨的冷。她开始哆嗦。她叫医生、护士,可是没人理她。她听见硬木桌子在自己的颤抖下发出“格格”的响声。那响声越来越强烈,好像天地在摇动,好像要把她掀到地上。她终于明白必须自己救自己。她咬着牙,挣扎着坐起来,一下子拔掉了胳膊上的针头。护士匆匆赶来,收拾那尚存许多血球的袋子,把她一顿训斥:“你看看,还有这么多就不要了,太浪费了!”

她没有辩解。在那高高赤裸的坚硬的桌子上,她把脸埋在双臂之间,让涌出的泪水回流至心,并在那里掀起巨浪狂涛般的呼唤:“爸,我真正的爸爸,你在哪里?你快来吧,我要你——你的温暖,你的爱,你的呵护……”

所有这一切,爸爸,难道你能赔偿?

她默默地擦干碗,又在自己的围裙上擦湿淋淋的手。低头走出厨房,她悄声说:“爸爸,我这里太简陋了,也没有洗澡的设备,做的菜你也吃不惯,我想……你还是住到宾馆去吧!”

说完她扭过头不敢看爸,她以为爸会反对,会难堪,会沉默和叹息,不料爸很爽快地答应:“可以啊,你看怎么方便就怎么样好了。”

她倒后悔了。含含糊糊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这里有两个房间,被子也有,可就是,就是……”

“不要为这点小事伤脑筋了。”爸已经站起来,将随身的背包背在身上,“儿子快带路,去晚了宾馆会关门的。”

“不会的不会的。”她慌忙说,其实,早在爸来到之前,她就跟前面那家宾馆联系好了,甚至连房间也定好了,只是不愿告诉爸罢了。

在漆黑的楼道里,她搀扶着爸走出去。这一回,爸没有拒绝。但一出门,她就松开了手。

雨已消停,只有风在长街上回旋号叫,她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抬头问爸:“冷吗?”

爸爸点点头:“有一点。”

“我上去给你拿衣服。那件毛衣,你放在沙发上了。”

“不,不需要。”

“我去……”

“罗嗦!”

她不再坚持,迎着阵阵阴湿的冷风,她和爸朝前走去。

谁也不再说话,似乎语言已经迷失。

后来,站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她替爸背着背包,让爸在柜台上登记住宿。

望着爸握笔的样子,和微曲的背脊,她觉得爸的整个身影,浮在一层难以言说的苍凉之中。

灯光柔和地流泻着,喷泉折射出迷幻的华丽,抬眼可望的墙上,金灿灿的一排时钟正指示着世界各地的时间。

转身走出宾馆,在小城古老的石子街上久久徜徉,模糊的泪眼面对茫茫夜色:

爸,爸爸,雨为大地而降;我的泪为你,为了你快要流干——

为了寻觅你,我付出的绝不仅仅是眼泪的代价。

至今我不知自己怎样诞生,也许是偶然而又偶然,一次冲动,一个不幸,一团埋在深渊的狂想,被你创造了……

如今我被称作你的女儿,可曾经我被遗弃在这个世上。我孤孤单单,被冷月的寒光凄凉地笼罩。当你在彼岸的高速公路上一往无前时,你可曾想到在此岸的土地上遗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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