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温馨(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36:30

江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浓重的苏北口音听起来分外亲切,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只有父亲才有的慈爱。

“我……我想跟您说一件事。”

鬼使神差,她走到了江河跟前。

“说吧!”

还是那样亲切的口气,还是那样慈爱的目光,她一下全线崩溃,拔腿想逃。

江河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把她领到隔壁一个房间。

这里好象是会客室,有沙发、有茶几,可江河坐在一张硬木板凳上,她也坐在硬木凳上。

他用目光鼓励她,她却只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既不催促,也不试图转移话题,始终安静祥和,就这么坐着等待她。

她极小心地抬起头,看了看他微秃的头顶,他的浆硬的白衬衫领。似乎一切都叫她放心。他的年龄,他的神态……可是她依然不知如何开口。

“我……我想该回、回生产队去了。”她结结巴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谁欺侮你了?”江河**地问。

“不不,”她发现他误会了,连忙急急声明,“大家都对我好。老王、老赵,还有王英阿姨……我从来就没有碰到过这么好的人,是,是我自己不好。我是很不好的人,我不配坐在这里工作。我有错误,还……还进过公安局。我不好,非常不好。我欺骗了你,欺骗了同志们,我……”

她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把一年前公安局对她的威逼,以及她在昏沉眩晕中承认的事说了一遍。她不知道自己说清楚了没有,也不知道他是否理解了她话中的真实含义。真实藏在一堆乱草中,无尽的羞辱使她无法理清这些杂草。

 

但是自始至终,江河没有说话,没有表示好奇,没有表示疑问,也没有在她东拉西扯、词不达意的时候追究一句什么。他不给她一个任何微小的触动。他一直在听,严肃地、默默地在听。在这个惊慌失态的女孩子面前,他显出一种镇定的力量,一种岩石与山一般的可靠与慈父般的安祥。

后来,她说完了,像地狱里的小鬼一样,听候裁决。他依然不出声,似乎还在听,等待下文。时间如静止的大海,瞬间变成了永恒,无始无终的永恒。

她突然害怕起来,害怕这沉默,害怕自己会在沉默中被钉进永恒。她期待他说点什么,哪怕把自己赶走也好。

这时,他的嘴唇动了一下:“你,受委屈了。”

她起先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很迷茫、很惊讶地望着他,后来,眼皮一眨,滚下两颗泪珠;再后来,她抽泣起来,先是小声的、压抑的,最后终于嚎啕痛哭。

“这件事,你跟别人讲过吗?”

她说不出话,只是哭着摇头。

“那好,从现在起,忘掉它,不要对任何人去讲!”

她哭着又点头。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又叮嘱:“我的意思是,今后在你的生活中,对任何一位异性都不必提及这件事——它根本不存在。它是你的一个幻觉,是我们时代的一场恶梦!明白吗?”

“嗯,明白了。”

从那时到现在,她严守这个诺言。这件事构成的一切始终封存在心的一角,甚至写了那么多小说,也不曾萌生过一丝开启的念头。

她以为,对江河的应诺,就是对父亲的应诺。那么,现在面对自己真正的父亲呢?

她望着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一切。想说,又觉得不能够。即使说了,爸也不会理解。爸不可能像江河那样,在她的含糊其辞中明白一切,宽容一切。他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那种精神上的摧残。

放下筷子,她说:“爸,我在《淮河文学》时,每个星期天,主编江河都叫女儿来喊我去他家吃饭。有很多很多菜,非常非常好吃。”

爸想了想说:“江河?好像是位作家?”

她点点头:“最好的作家,他懂得人生。”

“他现在还在写吗?”不知为什么,爸关注起这个问题来。

她答不上来,却唠唠叨叨地说:“江河的女儿跟我一般大,红红的脸很可爱,名字也很可爱,叫江禾。有一次江禾来喊我,说她爸爸用一只又高又深的大砂锅燉了整整一天,现在家里一屋子的香味。我去了,原来燉的是狗肉。江河就跟我讲郑板桥吃狗肉的故事……”

爸听得津津有味,也许,他以为自己的女儿曾经是那个编辑部里堂堂皇皇的一名工作人员,是个招人喜爱的天真快乐的女孩子。

她不想打破爸的错觉,不想破坏这温馨的气氛,又说:“我觉得江河跟你很像,特别是,讲话的口音一模一样,他也是你们苏北人……”

“应该说,我们苏北人。”爸纠正她。

她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得很幸福,很温柔:“对,我们苏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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