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温馨(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35:59

“儿子,准备车费!”

爸的催促使林男从冥想中惊醒。她抬头朝车窗外望去,只见目的地已快到了,赶紧对司机比划了一阵,告诉他在哪里转弯,在哪幢房跟前停下,又慌慌张张从牛津包内取出装钱的纸袋。

爸在自己的衣袋里摸摸索索,找到了一张五十元面额的人民币,双手呈给司机:“今天坐你的车很开心。孩子给的是车费,这是我的一点谢意。”

林男微微一愣:这一趟车所付出的,相当于她半月工资,再加上小费,那么差不多她一个月的收入了!

“傻儿子,快下去拿东西!”见她呆坐着不动,爸又催她了。

赶紧下车,将重一点的物件先拿上楼,然后又下去接应爸。这时爸已背着背包亦步亦趋上来了。

简易工房的楼道狭窄又昏暗,她想去搀爸。爸却摆摆手:“不需要,爸爸还不老!”

又是一愣。一股酸楚的热浪在胸臆间翻搅:爸、爸爸,难道你不曾注意,你亲生的女儿还从未开口叫过你吗?

她用手背迅速在脸上一抹,快步上楼,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随手拉亮电灯,只见简朴的竹书架上,一束深秋的野菊花正含笑怒放,融融光照中散发出一阵又一阵清新甜柔的芬芳。

每一件家具都显得那样悦目那样亲切,盈室的光明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温暖与恬适。

“儿子,有吃的没有?”爸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可马上又感到不自在,两只手在黄褐色的沙发上面摸来摸去:“什么鬼沙发,怎么像坐在硬板上?”

林男捂着嘴在一旁吃吃发笑。不必讲爸爸从台湾来,凡到她这里做客的朋友,无论扫地的还是看门的,捏粉笔头的还是开机床的,只要一挨这张沙发都会惊叹:“呀,一下就坐到底了,弹簧坏了吧?”

“不,”林男一本正经地解释,“是你坐得太重了,你看,应该这样,这样……”

她曲膝轻轻落座,亭亭然宛如池塘里玉立的一支荷花。

来客便抚掌大笑:“妈呀,这么着是我坐沙发还是沙发坐我呀?”

再不就是:“堂堂作家,用这么个破沙发,扔在马路上也没人要。”

于是她也笑。沙发其实并不破,褐色的人造革面子还很新呢。问题是,这是农民自己做了扛到街上来卖的,所谓弹簧不过是绕了几圈的铁丝,式样也土得要命,至于那价钱嘛,当然不会贵的。

并非她穷到连一只像样的沙发也买不起,只是在她的心中,一切都是临时的、凑合的,既然这个住所称不上“家”,那么,一切又何苦要按“家”的标准来布置呢?

记得她刚搬进这里时,连电表都懒得装,尽管每月因此而多付的电费累计起来不知可买几只新电表了,还是日复一日地捱着。

总觉得,前面还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漫漫旅程无有穷尽,生命若游丝在空中飘忽。

现在好了,有了爸爸,尽管团聚的欢乐只是花瓣上的一滴朝露,可是天长地久的遥遥思念,不再是随风的柳絮。别后的长夜依然孤寂,但有清灯伴她铺开一张素笺,向远方倾吐骨肉深情。

她系上花面围裙,打扮得像一个小主妇的样子,下厨做饭。

说是做饭,其实只是下一把挂面,炒一碗青菜而已,一切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

可是在爸的监督下,她有点六神无主了。

“嗳,你这是炒还是炸?放那么多油?”

“水还没开呢,怎么能放面条!”

“这菜切得那么大,不行,要重新切过。”

林男站在那里,傻乎乎地攥一把生锈的钝刀子,简直无所适从,刚才系上围裙那一刻怡然自得的神气,已荡然无存。

平时,她简直不动刀,若炒蔬菜,洗干净用手撕撕就扔到锅里了;而荤菜更简单,一大块肉囫囵撂进水里,撒把盐就算完了,照样也吃得香喷喷的。以她的诀窍,做菜只要多放点油,便一切缺陷都弥补了。偏偏爸爸连油也要严格控制。

好不容易将一切整治好,面条盛在碗里,爸问:“有青蒜么?”

她摇摇头:“没有。”

又问:“有葱么?”

“没有。”

“有麻油吗?”

“也……没有。”

“有胡椒粉吗?”

她瞪着爸,不敢再出声了。爸叹口气:“儿子,你过的什么日子!”

她的神情为之一变,活泼而快乐地回答:“好日子!”

爸又探头朝厨房里望了望:“儿子,你的炊具好像都是北京猿人时代的。”

“这叫返朴归真嘛!”她朗声对答,好似唱歌一般。

爸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贫血!”

“你怎么知道?”她下意识地在脸上摸了一下,已逝的岁月从心上流过。

爸说:“我检查过你的冰箱了。”

“冰箱?”脸上依然痴痴迷迷,心却在深深感动。从来只有人检查她的抽屉,检查她的信件,她的书稿,甚至于她的思想和处女膜,可是,没有人检查过她的冰箱。

“冰箱里只有一碗肉。”

“太好了!”她快乐地叫起来,差点忘了。这碗肉还是她昨天特地烧的,难为那把钝刀子将肉一块块割开,又加酱油加糖加茴香,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大功告成。

她说:“爸,你吃肉。”自己已经大嚼起来。

爸根本不吃肉,只是从容不迫地吃青菜,一脸肃穆的表情。

“吃东西不要弄出许多声音来!”

她的脸微微一红,颇不自在地放慢了速度。

林男的胃口不算大,可无论吃什么,总像跟人在抢,记得从前在水库工地上抬土时,只要稍慢一点,就抢不到第二碗了,那种风卷残云的速度,简直是无与伦比。

她也知道一个有身份有教养的人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吃饭。可是她不愿意如此来约束自己。人活在世上已经够累了,有好多好多都是做给人看的。她不想再为别人吃饭。

既然爸这么说,她不得不有所收敛。但过了一会,又忘乎所以地“稀里呼噜”起来。她一向认为,无论在皖东丘陵的黄泥小土屋里,还是在锦绣江南宽敞明亮的大瓦房里,一家人围着方桌“呼噜呼噜”喝粥或者吸面条的声音,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爸不再苛求,自己悄无声息地吃着,那举筷投箸间的文雅,使她既吃惊,又感到压迫。她简直有点生气了,也不知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爸爸的气,亦或还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

忽然听见爸问:“儿子,你下乡的时候,烧过猪食吗?”

“当然烧过。”

“这个菜,”爸微微抬起筷子,指点着面前那碗青菜,“就是那种大锅里煮的猪菜的味道。”

她气得背过脸去,又熬不住回眸偷看,只见爸将筷子伸到碗内,极斯文极优雅地搛起一块老菜帮,慢慢放进嘴里,没有一点声音地咀嚼起来:“儿子你尝尝,是不是这股味?”

她狠狠地捞起一筷菜,嚼得震天响。爸笑眯眯地望着她,兴味十足地问:“是不是,是不是这种味道?”

她不由得也想笑,可还撑着,硬绷着脸。爸又说:“能把菜烧出猪菜味是很不容易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儿子就是了不起!”

终于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这发自心底的笑声,驱散了刚才那层若有似无、笼罩饭桌的淡淡迷雾。爸的脸更显出一种欣然神往的表情:“我刚到台湾不久,经常到山上去找一个老太太。那个老太太是专门烧猪食的。一口大锅总是烧得热气腾腾、噗噗直响,我就站在锅边用筷子捞里面的地瓜吃。老太太看我吃得津津有味,觉得我好可怜,就预备了一副碗筷,每天在锅烧开时先捞出一碗放在那里,等我去吃。有时还给我盛一碗米饭,一碗南瓜汤……”

“爸!”她突然叫了一声,很轻但很清晰。

爸望着她笑笑,继续说,“那段日子,我吃得好开心。”

“爸!”又叫了一声,她想问问爸,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还想问问,爸现在做什么工作,如何谋生的。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如果爸愿意告诉她的话,那么,不问,他自己也会说的;如果爸不想讲的事,又何必去问?就像她自己一样,想对爸说的,到时候自然会说;不想说的,终将缄默。

几乎是难以觉察的,她发出了一声微微的叹息。

“小孩子,不可以叹气的!”

在专断得近乎蛮横的喝斥声中,林男惊愕地转过脸,注视爸的眼睛。

爸的眼睛不大,眼皮似双非双,似单非单,虽然近视,但瞳仁很深很黑,在那里蕴蓄着的,是执著的热情、充盈的活力,一点也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

林男的眼睛完全是这双眼睛的翻版,同样,似单非单,似双非双的眼皮,同样黑而深的瞳仁,虽说眸光中多了一分秀气,多了一分清亮,可也多了一分沉郁,多了一分孤独……

四目交融,林男像不会说话的哑女一样,暖阳初升的喜悦在泪光中迸发:“爸,爸爸,你真凶,真粗暴,可我……真高兴!”

“女儿!”不知为什么,爸突然改了口。

“爸爸!”

“嗯?”

“我想……”她的筷子在桌上无意义地划着,“想跟你说话。”

“不是在说么?”

“是的,在说,可是,我想说的是,是……”她凝视着爸爸,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想说你很像一个人——不,是一个人很像你……”

“哪一个?”

闭上眼,白迷迷的雨雾中一顶红色的油纸伞飘然而来。十七年了,依然清晰如初,剥离了风雨的凄凉,如绽开在一派温馨中的灿烂的金蔷薇!

但她想说的并不是那顶红雨伞下的农民。那个农民,那顶红雨伞,已被她怀着感恩的心情写进了自己最初的长篇小说。她想说的是另一个更加真实更加贴近父亲的形象。在阴冷湿沉的记忆河谷中,那是一块温暖而坚实的突起的岩石。

那次她穿过涧湾回到生产队,在日复一日的深秋的凋零中,每逢荷锄回家之时总要站在那座小小的黄泥土屋门前,久久凝望那“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壮丽景象,感受历史的无情与人生的脆弱。

村庄似乎比以前安静了许多,好几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农家女孩都先后出嫁了。一辆牛车把她们从一座黄泥土屋载进另一座黄泥土屋,田间熟悉的少女的嬉笑声已被另一些更加稚嫩的嗓音所代替。再过不久,这些女孩子也会穿上从“婆家”送来的灯芯绒袄,羞答答地跨上牛车。

连邻村小王庄一个女知青也嫁给当地的农民了。

林男最初得知这个消息时,以为是讹传,不顾一切地跑到小王庄,想阻止这件事。可是,当她站在农家的土围墙下,看着她昔日的女友吃力地挺着大肚子,弯腰“喽喽喽”呼唤一口黑色瘦猪时的样子,突然生出了一种被黄土埋至脖子时的窒息感。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这个喂猪的妇女,看她浮肿的腿,看她蹒跚的步伐,看她脸颊憔悴的菜色和枯黄稀落的头发。她那么贪婪地看,带着几分莫名的悲凉与凄楚,狠狠咀嚼,咀嚼那份丑陋、那份辛酸、那份麻木与愚钝!

还记得,在刚进村时,这个女知青油黑的短辫搭在双肩,活泼伶俐得像头小山头。她忽然觉得,在历史无情的戏弄中,被埋葬的是一代人!

她想她不能被埋葬。她有卖扫帚人的神秘预言,哪怕肉体的生命化作灰烬,也要在这个世上留下灵魂的呼叫。

她不再写那些“三突出”的小说。她开始记录真实的人生。秋天就这样过去了,春天到来时,她收到寄自《淮河文学》编辑部的一封短函。短函的大意是他们要举办一次名为“掺沙子”(就是所谓将工农请进上层建筑领域)的学习班,请林男前去参加。

编辑部设在省会合肥。在这个到处堆着黄沙石子,到处都在建设的新兴城市里,新的生活以无限的温情拥抱她。即使是进食堂打饭,那个掌勺的胖师傅见她探头探脑地在黑板的菜单上寻找廉价菜时,就一把接过她的搪瓷碗,将五分钱一份的炒青菜“啪”地扣上去:“姑娘,不用看了,就这个菜最好!”完了,又浇勺免费的肉汤。

她怀着感恩的心情工作。在一个暖洋洋的黄昏,她吃过晚饭又匆匆往办公室走去,准备通宵不睡,把那篇交她采写的报告文学完成。

“小林!”

很陌生的一个声音,抬起头来,竟是老熟人——从前和老李在一起慰问团里的一个成员,姓金,当时知青们都叫他老金。

看见老金,就好像有人突然把遗忘的一段往事重新捡起来放在面前似的,颇不自在。老金倒很热情,解释说:“这几天我休假。下礼拜还要到县里去,你有事要我办吗?”

“那就问、问县里的同志们好。”她结结巴巴地说。

“到我家去坐坐吗?”他朝附近指了指。

她想不去,可他说,有要紧的事要跟她讲。看他那副神秘莫测的样子,她一下子变得心神不宁了。

硬着头皮跟到他家,关上门,他望着她:“听说,《淮河文学》的主编江河很器重你,打算把你正式调到编辑部来工作了。”

她微笑不语。确实,以她的勤奋和努力,编辑部决定从六名前来“掺沙子”的年轻人中仅仅留下她。江河已向她流露过这个意思,并说只要有可能,就把她的户口从农村转到合肥。到那时,她就是编辑部的正式编辑了,真是难以置信的美丽的梦。

“你在公安局写的那些材料,你跟那个医生的事,都在档案里,我看到了。”他突然说。

她一下子愣住了。很久以前她一直隐隐担心这件事,可是当初县公安局曾一再表示:只要你承认了,就保证不放进档案,保证不外传、保证……

不能想象,编辑部在看到这些材料后还会要她。

“怎么办?怎么办?”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如何是好。

“我试试看,能不能给你拿掉。”老金说。

“拿掉?”

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木板,她不顾一切地攀上去:“求求你,帮我拿掉。老金帮我拿掉!”

“我只说试试看,可不敢肯定能办到啊!”老金斯文地扶了扶白皙脸上的黑框眼镜。

“能办到的,老金,你一定能办到!”

“如果办到了,怎么谢我呢?”

“那……那当然。”

她在想,她可以从编辑部发的伙食费里省下一些钱,给老金的孩子买些糖果;要是不行,再想别的办法。反正,她要尽最大的力量谢老金,这是她的前途,她的命运……

老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一牵说:“我可不要物质的谢。”

“那……”

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被他一把抱住了。一股难闻的热气扑来,许多锐利的刺扎在脸上。她拼命地挣扎:“不,不能这样,你不能……”

在搏斗中她被抵到了墙角。她已无路可退。就在这时,门外的楼梯上响起皮鞋敲击的清脆的脚步声。

他悻悻地松了手。她乘机夺门而出。

面对想继亮起的万家灯火,她发现,自己又被逼到了绝路。

一连好多天,她战战兢兢,不敢抬起头来看人。总觉得,那份材料会通过某种途径送到编辑部;总觉得人们已经知道了那件可怕的事。而那个老金,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休假,总是能够不失时机地在路上拦住她:“告诉你,纸包不住火,要是你们的主编江河晓得你这件事,马上就叫你卷铺盖回乡下去了!”

“江河?!”

走在路上,大地开始摇晃。

江河高大魁梧,红彤彤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跟那雄健的外表极不相称的腼腆而温柔的微笑,总是这么微笑着,然后亲切地、彬彬有礼地对她说:“小林,请你把这几篇稿子看一下。”或者:“小林,请你给这个作者写封信。”

他似乎担心她被时尚的小说弄昏了头,常常含蓄地、小心翼翼地提醒她说:“你还年轻,不要急于写,也不要急于发表,你要多积累生活,多看看书。”又说:“孙犁的小说很好,值得你仔细读,图书馆借不到,到我家来拿。”

在那个全国只有一个作家,全国只有一种创作模式的时代,江河悄悄地、不露声色地为她开启了通向文学殿堂的真实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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