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半年前吧,林男很意外地收到一封信。陌生的字迹,是好多年前偶然相识的一位女友写来的。
女友在信中说,有一个汉学家,读过她的作品,最近从美国来上海,住在上海音乐学院,希望见她一面。
久居乡间和淡泊的天性使她完全封闭了自己,牛一样只知耕耘不问收获,也不知天外的世界。
如果说,仅仅因为女友的热情才使她走出蜗居,沐一缕外域的清风,那是虚伪的。
在她的私心,确乎洋人要比某些国人令她放松,至少他们不会问她那些尴尬的问题,也不会在她禁忌的领地探头探脑。相遇时,是遥遥可见的两团迷云;分手时,依然有未解的谜,飘然而去不带一缕情思,也无牵肠的挂念。若是温馨的记忆,天长日久仍可拾起,若是不快的摩擦,转眼间便烟消云散。沉重负荷的人生中,这是霎间的轻松。
从郊县到上海,少了满目葱翠,多了尘世喧嚣。但是这条路,这条从繁闹的商业中心分道而来的通向音乐学院的汾阳路上,还不乏清幽静谧。四月的梧桐在红墙外伫立,遍枝嫩叶摇曳出暮春的旖旎风光。
也不乏艳丽的色彩,姹紫、绯红、鹅黄与浅绿……明眸皓齿的少女,相依相偎的情侣,在长街布下流动的明媚。
在百花争艳的文坛上,林男是一枝寒伧的小草;到了纷纷扰扰的街市,她依然简朴得近乎寒伧:一件浅蓝色毛衣下面,系一条烟灰色长裙,从未沾过脂粉的光光的脸上,唯有一点唇红掩饰着贫血的苍白。
居然还有男孩子尾随而来:“喂,交个朋友来!”
无论是在城市的小巷还是郊外的大路,林男喜欢在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时刻独揽一份自然的宁静,让一天的辛劳和苦泪化作清风飘散而去。这一刻,是不能与人共享的。
却偏偏常会遇到这类骚扰,起先她惊惧,后来司空见惯了。也许是早降的暮色遮去了面部的风霜感而突出了那优雅的身材,也许她这副踽踽独行、寻寻觅觅的样子令人想入非非,总之纠缠者未必是坏人,仅仅因为无聊,或者好奇罢了。她站定下来,报以认真的忠告:“去吧,找真心的年轻女孩去玩,祝你快乐!”
若还要纠缠,她就说:“也许我的年龄可以当你的母亲,你不觉得你犯了一个大错误吗?”
这句话十有八九能把人吓退,望着他悻悻离去的背影,她又替他难过:可怜的小伙子,难道在白日的阳光下,你就找不到一个可心的姑娘吗?
对于在生活中孜孜寻找的人,她总是表现出异常宽容的同情心,哪怕他是这样一个……无赖!
步入琴音缭绕的高等学府,看到十年来未见过面的女友活泼健康依旧:一件火红的运动衫,一头披肩浓发,朗朗笑声不绝于耳。
起风了,大大的雨点在结实的钢窗上砸出碎花,但在屋内,沙发是温软的,灯光是柔和的,香茗冒着热气,洋人的中国话无懈可击的漂亮。
她坐在那里,仿佛在听,专注地听他讲话。还有女友的娇声俏语。她安静得如一滴水,可什么也不曾听见——那无可救药的毛病又犯了——她恍恍惚惚,不知所云,总觉得拥着这份温馨的自己是个假想中的幻影,而真实的她正在晦暗的风雨中悲泣。
“也许他已经来了,可根本不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李小姐,拜托你查的地址查到了么?”
“查了。但那是一条从来没听说过的路,恐怕连地图上也找不到。”
“再拜托一下,打个电话吧?”
“要是有电话,我早就打啦!写封信,告诉他你在这里。”
“等到回信,我已经离开这里了。拜托啦,李小姐,再想想办法,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一定要见到他。”
很奇怪地,这一番不甚相干的对话,突然就牵回了林男飘散的思绪。
她转过脸,殷殷地开口问:“郭先生,你要找人么?”
“是的。”
“很简单的事,把地址给我,我走一趟不就得了?”
“这……”汉学家显然过意不去,“天不早了,还在下雨,路又不好走。还是明天……拜托李小姐吧!”
“他不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么?你不是害怕失之交臂吗?”林男天真地反问。
“是的是的。”汉学家真的拿出了地址,并随手写了张便条。
林男一看,倒蹙紧了眉头。确实是很冷僻的路名,怕真不好找。
但她将纸条攥在手里,转身就往外走。
“嗳,等一等。”汉学家追着解释,“我的朋友是从台湾来的,我们约好了要在上海见面,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他也不知我在这里。我只有找到他的弟弟才能知道他的下落。这就是他弟弟的地址。你见了他弟弟告诉他我的地址,让他来找我或者告诉我他的地址我去找他……”
真是够复杂的,她简直不知自己究竟听明白了没有。她所感兴趣的只是寻觅的本身,而不是别的。
换了几辆公共汽车,她发觉自己到了一片破烂的棚户区,狭窄的台硌路,歪歪倒倒的平房,不能想象,洋大人的朋友——朋友的弟弟,住在这种地方。
就在这犹疑徘徊间,天神的情欲发作了。天河倾倒,滂沱大雨以一种十足的雄性力量势不可当地扑向大地。城市在这种粗暴得近乎野蛮的爱抚下发出颤栗的回应。天茫茫、地茫茫,街道、屋宇,一切文明的象征都在这天地交合的原始情欲中碾成混沌。唯有林男,这个瘦弱的苗条的女子撑一顶伞,在积水的台硌路上走着,一家一家问着、寻着。
她始终想象不出那位朋友和朋友的弟弟是何许人,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种天气应诺做这件事。那风雨汇成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后面推送她,她不能停下。她只能走,走向前生的梦境,走向创世纪初期那一片汪洋的世界。
雷声自天边滚来,积水在迅速漫延上涨。她在一片泥泞中挣扎,整个身心发出凄厉的呼叫:不,不!
她的心不知道在拒绝什么,只知道自己还要走,不停地走下去。雷劈的大树仆倒在地,燃烧的火球如五月的鲜花。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正行进在皖东丘陵的迢迢山路上。
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泥泞的路。
最后一次大学落选,于无望中在外游荡了一番之后,不得已又只得回到生产队去。暴雨刚过,她的一只脚从粘软的黄泥中拔出来,另一只脚又深深陷了进去。脚上的中统雨鞋已变成两个大泥沱,坠得她必须付出很大的力气,才能迈出艰难的一步。
突然,她的雨鞋被粘住了。粘湿的黄泥好像有吸力似的,怎么也拔不出来,猛一使劲,脚挣脱了鞋,却一伸手,抱住了路旁一棵洋槐树的树干。她把身子靠在清凉粗糙的树干上,抬起噙满泪花的眼睛。
树啊树,你让我在你怀里靠一会儿,只一会,一小会……我太累了,走不动了……
天空,像块灰色的湿布,沉沉地搭在远近的丘陵之上。这些丘陵如同凝固不动的浪头重重叠叠,一直连向天际。
雨又下起来了。先是黄豆大的几滴,落在她的腮上,接着是千万条雨柱,无情地鞭挞着她的身体。
记得前面有一道山涧,人们叫它涧湾。当她怀着上大学的美梦,往县城去的时候,曾在这里顾盼流连过。她甚至不愿上桥,故意脱了鞋袜从湾底蹚水而过,赤裸的脚溅起一串珍珠样的水花。
但这时一阵沉闷的轰响声传来。她往前一看,吃惊了:昔日的涧湾已经不见了,她的前面,是一条汹涌的河;泡沫和草团,打着旋,从浑黄的河水上掠过。山洪暴发了。
滚滚洪流,带着压倒一切的气势,淹没了架在涧湾之上的高高的桥,吞掉了沉在涧湾底下又圆又光的鹅卵石,卷来了山里的枯草和烂木,在丘陵起伏的地带里咆哮着奔涌向前。
洪流切断了这条泥泞的路,要往前走,已经不可能了。
也许人生的路就此断绝。往前去,有滔滔的洪水阻挡;退回去,已没有任何栖身之地。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念头的驱使,她突然松开树,穿好鞋,朝那滚滚的波涛望了一眼,抬起腿,毫不犹豫地朝湍急的水里走去,好像在平地上走路一样。
“姑娘!”一个响亮的喊声突然响起。她一愣,收住了脚步,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农民,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赤着脚向她跑来;一边跑一边摇着胳膊,嘴里不住地喊着什么,风雨中,她不能听清,但懂得那意思是:危险,不能下去!
她犹豫了,愣愣地站着,两只脚无聊地互相蹭着,擦着那上面的泥水。
那人走到跟前,一把拽住她,气急败坏地说:“你不要命了!这水,有一人多深呐!”
“我要过去!”她固执地说。
“你跟我来。”那人说着,来回巡视了一番,然后朝看准的地点伸出一只脚,在急流滚滚的水里摸着,摸着,摸了好半天,他突然将雨伞一收,挟在胳肢窝下,向她招手:“过来!”
她走过去,那人向她伸出手,并命令说:“把背包解下来。”
她摇摇头:“我背得动。”
那人却严厉地说:“不行,到了中间,你就站不稳了。”
她顺从地解下背包,那人拿在手里掂了掂,问:“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吗?”
她又摇摇头。那人一扬手,背包扔到了对岸,然后对她说:“像我这样,把身体转过来。”
她的手被握在他粗糙的长满硬茧的手里,两人并排着,侧身面对着急流,小心地挪动了脚步。
奇怪得很,脚踩在坚硬的地上,雨水,只没到脚脖子。她左顾右盼,想不出这是什么奇迹。
“当心!”那人发出了警告,“这桥只有两步宽啊!”
她明白了。原来这人带着她在探索急流下面的桥。这桥她知道,架在涧湾两边的高坡上,是简陋的石板桥,确实只有两步宽。她从心底佩服这个胆大好心的农民。只见他全神贯注地摸索着水下的桥,然后稳稳地踩下去。她紧随着他,侧身横跨着步子。
脚下的水渐渐深起来,没过小腿肚,没过膝盖了。水的冲力也大了,她有点踉跄,弯了腰,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水。
那人感觉到她有点紧张,鼓励她说:“别怕,不要光看你脚下的一点点水面,抬起头来往前看,只要站稳了就行。”
她听他的话,试着站直了身子,抬头一看,突然视野开阔了,天地变大了,只见身前是水,身后是水,水连着天,天连着水。这一条突然出现的宽阔汹涌的河里,到处跳跃着白浪!
那人指着河心说:“掉下去就没命了。不过……”
他又憨厚地笑了:“我会水,你掉下去我也能把你救起来,就是你得吃点苦头了。”
她感动起来,从这个忠厚善良的农民身上,又体会到人生的温暖和希望,好像在漫漫黑夜里,看到了渔火的光亮,又如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遇见了岛屿。
上了岸,她想说几句感激的话,但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那人也不在乎,好像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人走出很远了,她才想起,要问一问他的姓名、住址。但是,风急、雨大,她的喊声很快被淹没了。她只见一顶红色的油纸伞,在茫茫的雨雾里晃动着,渐渐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她心头升起。她忽然觉得,在滔滔滚滚的洪流中,人是渺小的,但生命是可贵的。
刹那间她想,这个人,这个撑着红色油纸伞的老农民,也许是她的……老爸!
只有爸爸才能这样无私,这样勇敢,这样怀着挚爱的深情把这种奇异而可靠的力量交付到她手中,牵引她穿过急流,步入坚实的彼岸。
就是这种力量,引领她在人生的泥泞中寻觅至今。
风暴是大地匆匆的过客,而灯火是永恒的。
小巷曲曲折折,深隐的灯火星星点点。
每一盏灯都代表了一个窗口,一只摇篮,一段亲情和一些年轻的活泼的生命。
但是她要找的人,还不曾找到。
她在一片污水中踟蹰地站定下来,手里提着被风吹坏,只剩一片骨架的伞,周围,连一株可以依傍的小树也没有。只有雷鸣仍震撼着她的灵魂。
灵魂又一次向自己发问:你到底要寻找什么?
她没有看到过他的身影,连遥远的足音也不曾听见。
但是他的呼吸布满天宇,他的血液就在她身上鼓荡。
抬起头来,她看见低矮的屋檐下一个油漆剥落、依稀可辨的门牌,正是她要找的号码。
敲开薄薄的一扇板门,她看见一对老夫妇围着煤炉在下面片,油爆的葱香满溢斗室,一位身穿灰色中山装的男人端坐在靠墙的人造革沙发上。
“请问,这里有一位周瑞先生吗?”
中山装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并且微微欠身:
“我就是。”
“您是周秀先生的……”
“我是他弟弟。”
一双有阅历的眼睛,似乎已经猜透了她的来意。她松了口气,忙将郭先生写的条子和口信一并传达。他听了,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啊,太巧了,太巧了!要晓得我已经搬家了,住在浦东,这里是我老早住的地方。他们给你的地址是旧地址。我三年没到这里来了,今天突然想回来看看,刚坐下没几分钟——要不是肚子饿了在弄点吃的,这会儿已经走了……竟有这样巧的事,你早一刻、晚一刻,都不会碰到我。你的运气,不,我的哥哥,他运气太好了,太好了!”
热情的老夫妇盛来满满的一碗面片,碧绿的鸡毛菜飘在滚热的油汤里。
她没有接受这样的款待,但笑靥在脸颊边闪动,暖意已充满了心怀。愿天下亲朋重逢的欢乐永驻人间!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位一直不曾谋面的“朋友”,竟然就是——就是现在坐在她身边的爸爸!
驰入县城的计程车,在香樟树和梧桐的阴影间穿掠。前面已是万家灯火,林男从车窗的反光里看着爸,觉得爸的脸好像在绵绵流逝的风雨之上,又好像风风雨雨正从爸的脸上流过。爸说她是大雨带给他的一件礼物;那么,爸爸呢?
爸是她举步维艰、向生命源头寻觅时突兀而现的一座山!
是宿命,还是巧合?
一切的一切都扑朔迷离,不可确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