秫面饼给她带来了活力。她发现那个人的一双眼睛显得聪睿而明智,有一种洞察的力量,决不是一个贩扫帚的农民的眼睛。
“有一种人,”他注视着隆隆远去的绿色列车,若有所思地说,“木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极灵秀**的心,拙嘴笨舌掩盖着丰富的感情;他的灵魂是骚动不安的,可是他的表现却拘谨文静。命运往往对这种人特别苛刻,要让他吃尽人间的苦头。不过,只要是珍珠,哪怕埋在煤堆里,也总有一天会擦去污黑发出亮光来的!”
“那么,这种人肯定不在我们中间罗!”听得稀里糊涂的农民们这样说。
“不,就在我们中间。”
“谁?”
“那个姑娘!”
人们一齐转过脸,像看一件稀罕物件似地打量着林男,不过,目光里更多的是友善。当煤车到达时,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拉上去,并将她围在了煤堆的中央。在四处没有一点遮拦的黑乎乎的煤车顶上,这算是最保险的地方,也是最高等的待遇了。他们叮嘱她不要站起来,不要乱动。这些明太祖朱元璋家乡的农民,真好像在保护他们那个放牛娃皇帝了。
开车时天阴了下来,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云覆盖的大地有如沉默的坟墓,既恐怖又寂静,既狰狞又肃穆。黑色的列车向着这黑色无边的墓地驰去,风在耳边呼啸,数不尽的煤屑飞扬起来,急雨一样打在她的手上脸上和裸露的胳膊上。起先她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一阵又一阵麻辣的疼痛中惊慌地捂住了脸:“什么在打我?什么在打我?”
“命运——”震耳的轰响中,刚才那个算命的人在她的耳边大声说,“你的命运正挥起鞭子抽打你,不要怕,挺过去就好了!”
黎明时爬下煤车,跟着贩扫帚的农民顺铁轨朝前走去,稀薄的晨雾中人显得影影绰绰。走了大约四十分钟,雾消散了,她突然发现,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座幽静美丽的小城。
路边的小摊上,刚出笼的馒头蓬松柔软,袅袅热气饱含着五月新麦的特殊清香。她望了一会,走到旁边的一个摊子。
这里是卖洗脸水的,五分钱一盆。她摸出唯一的一角钱买了一盆,脸浸下去,水马上黑了,肯定洗不干净了,拿出找回的五分钱又买了一盆,这才仔细地搓洗,直到皮肤露出原来洁白的本色。
终于身无分文了。洁净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饥饿的、洁净的少女。青青的洋槐树摇曳着羽状的枝叶,像万千绿色的小鸟,在晨风中鼓翼……
这一团绿色的记忆使林男沉郁的目光清澈起来,侧过脸去望一眼爸爸,爸依然双眼直视前方,狭小沉闷的空间内,雨点敲击车窗的声音很清晰。这单调的、酷似蚕食桑叶的沙沙声,令她的思绪又飘飘忽忽进入一个空灵轻曼的世界。她仿佛看见生命之蚕怎样一口口咀嚼着常绿的岁月之叶,怎样一次次蜕变、重生,并在空前的苦难中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