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旋转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32:36

穿掠田野的沪嘉高速公路,在轻快旋转的车轮下默默延伸,林男放眼望去,只见雨濛濛的一段空旷中,路灯如一长串高悬的柠檬,放射出桔黄色的柔光。

“儿子,你住的地方,不远了吧?”

计程车内,窄小微暗的空间,传来爸低低的问话。

她微微一怔,又把这句话想了一遍,才明白它的含义所在。

一股感谢之情油然而至,胸口一热,差点掉下眼泪。

爸没有说“你的家”,而是说“你住的地方”——“家”和“住的地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维系“家”的,是亲情和爱情。一个家,无论怎样的破败与简陋,哪怕孤儿寡母,哪怕祖孙相怜,哪怕贫贱的夫妻相对无语,它也是白昼中的一个可爱窝巢;穷困不是它的过错,阳光下有它的一席之地。

而一个孤身女人或男人的所住之处,无论怎样的豪华与讲究,哪怕高朋满座,哪怕欢乐达旦,它也是黑夜里的一座秘密墓穴;支撑它的是深隐的痛苦,富有不是它的骄傲,晨光也不肯照亮它的轮廓,所以它不能称之为“家”。

凡和林男交往过人,男的也好女的也好,老的也好少的也好,凡是初识,见面说不上三句,往往开口就问:“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出于礼貌和情面,也出于不能抗拒的习惯及不愿虚饰的天性,她总是老老实实地报出自己的年龄。

于是接踵而来的问题便是:“你成家了么?”

或者:“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孩子多大了?”

当被告知实情时,对方便发出惊呼:“啊,你到底要等什么!”

应该说,林男对这一类提问早已厌烦至极,有时恨不得拔出拳头朝那张愚蠢的嘴巴揍去。但在厌烦之余,易感的心不能不流出一丝惆怅:我要等什么呢?

然而爸什么也没问。在所有的人中间,爸最有资格问这一切,但他一句也不问。他甚至说到“家”这个极平常的字眼时也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她的禁忌。难道血肉相连,就真的心有灵犀了吗?

也许并非如此,爸的礼貌,不过是另一种文化,另一种教养的状态罢了。但不管怎样,她感到自己是被尊重着,被关怀着,而这份尊重和关怀,在那疏远的距离感中呈现出来,令她激动万分,不能自已。如果没有前面的司机,她会脱口而出,“爸,爸爸!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一切……”

当轰鸣的列车把林男抛在皖东丘陵的腹地时,一切都如她在自己的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血红的落日下那重叠的山峦,仿佛是自远古以来就凝固不动的黄绿色浪头,贫瘠的土地上长着瘦弱的庄稼,受命而来欢迎的农民竖起森林般的扁担……

她那时的“家”安在一间曾经养过牛、后来又堆放烟叶的牲口棚兼仓库里。四壁有裂缝的土墙,一张草绳攀的凉床,一盏用墨水瓶改制的油灯,还有一顶破草帽塞在高高的窗洞上挡着外面的漫天风沙。

从此,她在炎炎夏日钻进闷热的青纱帐里砍秫秸,在十二月凛冽的寒风中去电灌站工地干活,那抬不尽的土,爬不完的坡……狂风似要把她拔起来,揉碎,扔到深深的沟底,但一次次挣扎着爬起来,爬到坡顶。

雨雪天,躺在窝棚的地铺上,忍着辘辘饥肠看雪花从洞口飞进来,衣服和被子都变成了一张冰凉的纸。因为不干活,从早到晚只熬一顿稀米汤。吃不消这种煎熬的民工纷纷拔脚回家,她却在窝棚里坚持。在村子里的那个“家”里,不但没有粮食,连烧水的柴草也没有。

真是伟大的工程啊,犹如滚滚黄龙,只有人——压着重担和挥舞铁锹的人,像无数攒动的黑色蚂蚁,聚集拢来又分散开去……奇怪的是年复一年,这样的工程没有给人们的餐桌上多带来一块饼。

人们照样吃掺了薯藤的高粱糊糊和山芋干稀饭。那个患了气管炎的老单身汉没钱看病,只好跪在烂稻草上昼夜不停地喘息;发着高烧的孩子,常被一群无知又无钱的妇女围住,揪着耳朵呼唤他的灵魂归来……她仰望蓝天,终于觉得天太高,飞不上去,但在这块贫瘠的黄土地上,为一起受苦的人减少一些痛苦,也许可以做到。

她在这时学会了针灸,并且迷到了忘我的地步。为了试验一个穴位她可以对着自己的脖子扎。她毫不犹豫地让那些身上长着虱子的农民躺在自己床上给他们扎针。无论刮风下雨,谁来喊她,拔腿就走。虽然热情超过技术,但她居然也救活过喝农药自尽的女人,治愈了发烧的儿童。

有一天,在田间休息时,她正为一个扭崴了脚脖子的农民扎针时,知青“慰问团”来了。

那个团长姓李,知青们都叫他老李。老李走到她跟前,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很有本事嘛。”又说,“听好多人讲起你,把你的事迹,写份材料吧。”

“什么事迹?”她其实已经明白了。

“当然是怎么接受再教育,怎样为贫下中农服务啰。”

说罢,像是不经意,又叮嘱:“过几天县里开知青工作座谈会,你也来参加,不要忘了把材料带来,交给我。”

其实这种材料她写过好几次,每次都是从生产队、大队、公社,层层往上报,老李要她直接交给他,她有些不明白。

当然她是很卖力地写了,一连熬了几个夜,甚至让煤油灯的烟末熏黑了鼻子。

带着这份材料上县里去找老李,老李看罢,对她说:“你不要回去了,就留在县宣传组搞大批判。这里还有几个知青,也是跟你一样从下面抽调上来的。”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留在县里,不下地干活,每天还有七角钱的误工补贴(在生产队干一天才几分钱),这不是一步登天了吗?

“你给我写篇小说试试看。”老李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口吻。

“写……什么?”

“什么都可以,写你在农村的生活,最让你感动的事。”

她还是懵懵懂懂,但一吃过晚饭就搬了张小板凳,拿床当桌子趴着写起来,直到第二日天亮,也不梳头也不洗脸,捧着厚厚的一堆纸就去找老李。

“这么快,这么多?”老李一面喝茶一面看。

茶叶又清又绿,在透明的沸水中沉浮。她望着,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另一个世界。

“嗯,不错,你实在很能写,不过……”他慢慢啜了一口清茶,“这还不算小说。”

“小说是什么?”

“现在的小说应该是——在所有的人物中间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间突出主要英雄人物,而不是像你这样,写那么多思想转变。”

“思想转变全不要吗?”

“全不要。英雄人物起点要高。比如你这个故事,可以这么安排……”

他说了很简短的几点。她一下子豁然开朗,第二次送去的稿子,他看得连饭也忘了吃:“好,是小说了!”

然后又是:“你再写一篇!”

于是又写了一篇。

两篇“小说”写罢,老李成了她心目中的神。如果他不在,她会默默地想他看稿的神态,说话时的手势和充满智慧的眼神,还有那杯茶,总是碧绿碧绿的茶叶。

“好消息啊,你写的两篇小说,省里的一个刊物都要采用了!”老李兴冲冲地告诉她。

她傻乎乎地瞪着老李,好像在听神话。

“怎么了,你不高兴?”

“高……兴,”她结结巴巴地说,“可总觉得不像……是真的。难道人家会用我的稿子?难道我的名字会变成铅字登出来?”

“傻丫头。”他笑得动人极了,“以你的才华,你的勤奋,你的努力,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想上大学么?”

这还用问!

“下面已经推荐我两次了,”她老老实实地说,“可报到县里,都没通过,一次是说我有海外关系。还有一次是说我父亲的档案弄丢了。”

“什么档案不档案的。”老李不以为然,“你在县里没人认识,谁也不帮你讲话,报十次一百次也要退下去的。不过这次好了,小说一发表,就算是县委宣传工作的成就,县长也要对你另眼相看。这次大学招生,再报上来一定会通过。”

“老李!”她哭了,“如果没有你,我什么也没有。”

“傻丫头,”他还是那样的口气,“我是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的。”

“我?你的女儿?”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要知道,在潜意识里,她多么渴望有一个真正的爸爸啊!

“不愿意吗?”

她说不出口,只是不住地点点头,心里涨满了快乐。

“爸爸可是看着女儿长大啊!”他戏谑地又说。

“看嘛!”她带几分娇憨地仰起脸,心中真把他当成爸爸了。

“不,不是这样看。”他出其不意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爸爸要看看你的身体。”

她摸着脸上被他亲过的地方愣住了,迷迷糊糊地觉得似乎不应该这样,可又没有力量拒绝。她竟听任他脱去了自己的外衣,内衣……

他并没有动她,反而退后了好几步,侧着脸,眯缝着眼睛,嘴里发出喃喃的赞叹:“啊,你真是天生丽质……不不,丽质只可以自己欣赏,优美才使人无法抵抗。你是优美,太优美了……”

然后,他走过来,轻轻拉她的胳膊,碰她的肩膀,突然,他抱住了她:“小林,我的女儿,是我发现了你,塑造了你,只有我知道你的美,别人谁也不知道。”

她开始害怕,想推开他。可是他把她抱得那么紧,嘴里急急地说:“别动别动,一点事也没有的,我不会破坏你,你放心。”

不久,她的小说发表了。一切都如老李所预言的,她成了全县最瞩目的人。当大学招生开始时,她的名字又一次从公社报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那个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名额是属于她的。

但她始终心里不安,自从被老李“看过”以后,她就觉得自己已经变了一个人。她很怕他再“看”,有时又渴望他再“看”。她依然崇拜他,服从他。她甚至试图说服自己,也许,爸爸就是这么“看”女儿的。

体检后,静等通知。狂风暴雨的一天,老李闯进她的住所,气急败坏:“招生办有人在议论,说你体检时发现处女膜破了。”

好似当头一棒,她愣住了:“这怎么可能?不,不可能!”

“哎呀,我还骗你不成?”老李跺了一下脚,眉毛眼睛都动起来了,“发现这样问题的人还有好多,听说都要从招生名额中刷掉了。”

这是更致命的一击,她昏了:“怎么办?怎么办?”

“急也没用,要紧的是想办法补救。”老李镇静下来了,“听说,你在公社卫生院时和一个医生很要好?”

她犹豫了一下,“是……的。”

“好到什么程度?”

“这个……队里派我去学针灸,还学一些医疗常识,我天天跟着他。”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吞吞吐吐,”老李不满意地抱怨说,“告诉你,那个医生现在犯错误了,正在隔离审查,有人揭发他跟你关系不正常,专案组正在追查,你得赶快去讲清楚。”

“我跟谁去讲?”

“当然是县公安局了。”

她吓了一跳:“公安局?不不……”

“不去讲,你的名额就糊里糊涂被刷掉了,谁也不会告诉你理由的。”老李冷冷地说。

“讲了呢?”她天真得近乎愚蠢地又拾起了希望,“讲清楚了还能上大学吗?”

“这个……”,他沉吟了一下,“复旦新闻系恐怕是保不住了,全县就这么一个名额,不晓得有多少眼睛盯着。不过,上芜湖的师范,我以为还是有可能的。我可以帮你再去想想办法。”

能上芜湖师大也是好的,就为了这个,她走进了公安局。

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去,整整一个月没能出来。

每天,他们从早到晚,轮番审问她。

“你跟他发生过关系吗?”

“什么关系?”她茫然地反问。

“他摸过你吗?”

“这……”

“他摸你什么地方?”

“摸过我的额头。”她认真地回忆,“有一次我发烧,他给我试体温……”

“还有呢?”

“还摸过手。他给我看手相,说我事业线很长……”

“宣传封建迷信!”身着褪色军装的审判员朝旁边记录的女孩子示意。

“摸过你的胸脯吗?”

她摇头。只有老李做过这事。有一次他抱住了亲她时,窗外人影一闪,吓得他赶紧松手。想到这些她就感到心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绞着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伸直了的臂拼命往前挡,往前挡,好像要把那被触摸过的隆起之处遮掩起来。

而那双高高在上的眼睛,那么尖锐那么严厉,她深埋着头也感觉到那种被剥光衣服时的粗暴注视。

“你在卫生院住过多久?”问题转变了。

“有一个多月。”

“你住在哪里?”

“住在东面那间。”

“他呢?”

“他的宿舍在西边。”

“门开在哪里?”

“中间的房子有一扇门,从大门走进去。”

“那么,关起门来就你们两个?”

“不,中间是诊所,晚上有病人要住的。”

“每晚都有病人?”

“一般是经常有的。不过,有的时候也没有。”

“没收病人的日子有几天?”

“这……实在记不起来了。”

……

日日夜夜,循环不息的,都是这一类问题。她被问得简直要发疯了。尤其叫她最伤脑筋的还是那个“关系”。她在被老李“看”过以前,始终认为结婚就是男的和女的睡在一张大床上,如果这时女的来了例假,那么就会怀孕生孩子。她不知人可以肌肤相亲。她从小到大没有人抱过她、吻过她、抚摸过她,连最疼爱她的奶奶也从不碰她。

后来她明白了男女之间还有更深隐的关系,可到底怎么回事,依然不能透彻。

他们见她愚顽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最后只好大喝一声:“他有没有把他的生殖器放在你的生殖器里?!”

“啊!”

她如梦初醒,终于羞愤地喊叫起来:“没有没有,从来没有!”

“那你的处女膜怎么破了?”

“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

“你还不老实,他已经交代了!”

“他……交代什么?”

“他交代什么当然只有你清楚,所以就要看你的态度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变成罪犯了。

“你们一共发生过几次关系?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这威严得不可置疑的声音,使她对自己也怀疑起来。也许真有这事?难道自己丧失了记忆?

但她还是说:“没有,实在没有啊。”

说完这句话,她感到人、房子、桌椅都在眼前旋转,她自己也在转。转着转着,一切都消失了。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一个穿制服的中年妇女坐在她身边。

“你看,他自己都交代了,你还有什么必要包庇他呢?”中年妇女的声音柔和亲切,很推心置腹的,“再说,你是受害者,我们会保护你,为你保密的。你的前途也不会受到影响,希望你好好想想……”

她已经没什么好想的了。他们再问她,有关系吗?有的。几次?一次。就一次?不不,两次,……哦,三次。每次多长时间?两个钟头……什么?那你们说呢……旋转,又是旋转:人在旋转、床在旋转、房子在旋转,天旋地转……

她在旋转中丧失了一切……

“你怎么?晕车吗?”

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爸的问话。

林男微闭着眼,没有回答,心却发出痛苦的呼号:爸,爸爸,那时你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人应该有怎样的父亲?人应该有怎样的母亲?

还有,人应该怎样做父亲和母亲?

父亲和母亲应该怎样教导和关心自己的女儿?

抬起头,坐直了身子,只见高速公路上的路灯,那原先酷似柠檬一样的一串宁静的光,突然一会黄、一会红,如舞厅的激光一样闪烁着、变幻着、旋转着。

唉,既然世界是旋转的,人生是旋转的,一切又何必说,何必说呢!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