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雨中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30:40

林男将爸的行李放进车尾,然后直起身子,将细碎的额发向后捋去,这时她的脸上有了一种湿漉漉凉丝丝的感觉,抬头一望,只见墨黑的天上,有柔柔的细雨在牵扯。想催爸快上车,又觉得,这雨是她心泉的喷涌,不觉又愣愣地多站了一会,看那被灯光照得晶晶莹莹的雨点,如何活泼轻盈地吻着爸的头发,爸的肩膀,爸的黑框眼镜和漂亮的呢绒外套——一切说不出口的话,雨点都代她说了,只是不知道爸是否听懂了。

计程车很快地出了机场,向一个风雨飘摇的世界驰去。

又坐在爸的身边了,林男觉得不可思议。她拘谨地侧坐着,不敢舒展手脚。在她的想象中,爸好像依然是一个梦幻的影子,只要一伸手,那影子就会倏忽消逝了。

可是爸却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爸的手温暖厚实,她的手纤瘦而粗糙。这肌肤相触使她感受到一个生命的切实存在,一个生命的切实依靠。

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小了,小得不满十岁。每当炎夏的午后,姑姑剖西瓜吃的时候,她就离开家,从家门前那座有着天蓝色洋葱形屋顶和金色十字架的教堂跟前走过,一直往淮海路走去。

这是一条既繁华又不乏高雅的马路,走在这条路上,她那身黑不溜秋的破旧衣裤,常招来一些鄙夷的目光,甚至还有顽童向她扔石子。

只有商店的橱窗,一视同仁地向所有的路人展示里面的丰盈与富有。

她一家家看过去,在她的眼中,每一座橱窗都是一个迷人的世界。

不知为什么,最使她向往的是一种包在玻璃纸内的桔子形的软糖,像桔子又不是真的桔子,有一种炉火般温暖的橙红色光泽。

她呆呆地看着,真想把它捧在手里,闻一闻,舔一舔,亲一亲。

桔子形软糖并不很贵,大概一角几分钱就可以买一只,但是平时只要奶奶给了她几分钱,她就忍不住跑到学校对面的小人书摊上去,一分钱租两本,蹲在地上如饥似渴地看。有时她帮奶奶写信,奶奶给她一角钱,那简直阔绰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跑到书摊前,付了钱,再不蹲在那里急猴猴地看,而是一本本精心挑选,选满十一本,装在书包里,带回家足足享受一星期。

为抵抗那桔子形软糖的诱惑,她闭上眼喃喃自语:“这有什么稀奇,童话里的烤鹅,还会走路呢……”

然而,如果那时候爸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像现在这样握着她的一只手,她必定要睁大眼睛,指着那熠熠生辉的橱窗说:“爸爸,我要……”

现在如果她还只有十四岁,那么,她一定会攀着爸的肩,咬着爸的耳朵,向爸喃喃诉说这一孩提时代的梦。

可是,她现在已经四十岁了。

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作此联想,自觉有一种痴人说梦的别扭,更不必讲出口来了。

本想在这一握之际开口喊一声“爸”的,这一刻,“爸”字又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了。

“儿子,你一个写作的人,怎么把手弄得这么粗?”她听见爸不胜惊讶地问。

幽幽地眨了一下眼睛,林男倒觉得好笑起来:“写作的人”——听爸爸的口气,好像写作的人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她真想对爸说,她的手不但粗糙而且还有老茧——那时节她在烈日下锄草,在寒风中抬土,茫茫雨雾中,像牲畜一样仅以背脊对着头顶上的青天,苦苦地将那所谓象征生之欢欣的绿秧一撮撮捺进大地贫瘠的胸膛……但她什么也没说,不认为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她只是望着爸笑了一笑。

林男不是那一种一照面就显得光彩夺目的女子。她甚至谈不上漂亮,可是,当她悄悄笑起来的时候,苍白的鹅蛋形脸的左侧,便旋出个浅浅的酒窝,时隐时现,若有若无,盛着一些快乐,一些温情,也有一些慰藉和宽容。

她身边的男人,这位父亲,从这隐隐笑意中明白了自己对这个女儿,实际上是一无所知,她的经历,她的情感,她的所爱和所憎,对他来说,就好像这雨中的世界一样一团茫然。

他缄默地松了手,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面。计程车正在喧闹的街市上穿行。从大饭店门楣上射出的霓虹灯光,把如麻的雨脚照得熠熠生辉,雨脚下面,黑的红的,黄的蓝的,各色的雨伞如一只只无根无攀的巨大的蘑菇,漂浮在夜雨汇集的湖泊之中,来去匆匆。

她忽然生出几分歉意,没话找话地说:“刚才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在跟谁讲话?”

——她在开口之际,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爸”,只因没叫出声来,因此这句揉和着拳拳之情的问话,倒显得生硬而唐突了。

爸却不在意,哈哈一笑:“我在跟一位司机说话,问他能不能送我去一家好一点的宾馆。”

“啊?”如兜头一盆冷水淋下来,她大惊失色,“这么说,好险好险,刚才我要不是及时看到你,你就……就自己坐车走了?”

“那是。”爸大模大样地点头。

“可是,您不是写信给了我吗?”她迷惑不解,“您不是说过了要我来接的吗?您为什么不肯多等一会儿呢?”

“人生,有许多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爸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烁烁,“我确实写过这样的信,可是,如果抱了太大的希望,如果你并不能如约前来,那么,又该怎么办?与其失望,不如少抱些希望,让一切顺其自然。”

“是这样……”她喃喃地念叨,委屈得近乎愤怒,“可我会不来吗?我说过了我要来,哪怕发高烧,哪怕摔断了腿——只要还有一口气,也会爬了来的。”

爸侧过脸来,兴味十足地欣赏她的激愤,终于开心地笑了,笑得取下眼镜,指指额上的皱纹说:“孩子,我六十二岁了,不是二十六岁,我会那么冒失那么愚蠢吗?当然我是要等到机场上没人了才最后离去的。”

明白了自己被戏弄,脸上倒又旋出了笑窝,水中涟漪一样盈盈闪动着。

不知不觉间,计程车已出闹市,奔驰在静谧的沪郊高速公路上了。

雨越下越大,听得见雨点敲打车窗的沙沙声。在车窗外面,高速公路的两侧,那些在白日的晴空下一垅一垅翠浪摇荡的麦田,一方一方波光潋滟的水塘,还有那弯弯的桥、亭亭的竹,以及兀立在坟场上的古老的银杏树,依偎着河流村舍的美丽挺拔的水杉树,全被这晦涩的风雨消融了。看爸凝视窗外,显得陶然专注的模样,林男不由得想,对于隐在灰暗后面的明媚鲜艳的景色,他是若有所悟,还是浑然不觉?

如果是晴天,林男可以指着河塘东侧的那条河流对爸说,她曾在那里跟村姑们一起捉鱼,把鞋子掉在河里,赤足走了几里路;她还要对爸说,在前面,在一座竹林的深处,一条长长的沟渠边的草丛中,曾有一只小小的螃蟹,历尽艰辛脱去它的旧壳,告别了生命的昨天……

她本不是乡村的女儿,如果说,十九岁时,一个小小的她,被呼啸的列车抛在皖东丘陵山峦起伏的皱褶之中是无奈而无望的话,那么,二十九岁时为着颇为体面的新闻采访而踏上烟雨迷茫的江南原野时,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归乡之感了。终于,这沐着如酥嫩雨的漠漠水田、翦翦绿畴,吸引着她毫无保留地交付出自己。

一切的一切她多想告诉爸,可是,心已被岁月的风雨填满。泉在深山呜咽,要流注平原大地是十分困难的。

林男其实是有一个父亲的。父亲短暂的婚史如昙花一现,而围绕着她的整个童年撒下爱的温馨花瓣的,是三位老人。一个是祖母,她叫她“奶奶”;一个是叔祖母,她叫她“阿婆”,还有一个就是在她家做了一辈子的老保姆,她叫她“大妈妈”。

阿婆无儿无女,年轻时为生活所迫,卖身般地嫁给了林男爷爷的兄弟——一个从小患羊角风并且终身没有为自己挣过一分钱的疯子。就在林男来到这个家庭之际,疯子离开了人世。都说林男克死了疯子,可阿婆却怀着无限的欣喜欢迎这个苦命的孩子。日日夜夜把她拥在自己的怀抱中。在惨淡人生的黑胡同里,她把林男当作一轮希望的明月。

相比之下,奶奶的爱则是温婉祥和,带一点训导意味的,和风细雨般时时处处飘洒着。奶奶不许她在街上吃东西,不许她跷腿靠在藤椅上看书;奶奶教育她见了叫化子要施舍,来了客人要尽心尽意招待……奶奶自己爱看书,也喜欢这个孙女看书,一老一小常捧着书挑灯夜读,饿了吃一条白水煮年糕。

不看书的时候,她就倚着小小的窗,看窗外的一小方天空。

天空有时灰灰的蓝,那蓝隐在迷茫的水气后面,一堆一堆的云像梦幻的山——

总觉得,那山顶上坐着个小人儿,无忧无虑很快乐。

天空有时柔柔的蓝,那蓝清新明净有如初出水面的莲花瓣,随着心的颤动而悄然绽开——

总觉得,那宇宙间的花开花闭便如命运的竖琴,无言地弹奏着生命的秘密。

有时狂风暴雨,雷鸣电闪,天空一团混乱,似有数不尽的黑色公牛奔来又奔去。林男瘦小的身躯内便激荡起一种奋发的欲望。她想飞,飞出窗口,飞向那无迹可循的天空……

她飞离这个家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十多年来奶奶一直被胃病所折磨,终于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这时候,门口天天有人敲锣打鼓,动员她这个孙女下乡上山去;门内姑姑兴高采烈,激动得脸颊通红,两眼放光;这个侄女肯定要滚蛋了!侄女一滚,老人闭眼,她们住的那个小房间就归她了。

万般无奈中奶奶拿了林男的生辰八字悄悄找瞎子算命,结果瞎子对她说,你这个孙女命成格局,是天上的文曲星,而且五行中木多四重。木秀于林,将来要闻名天下的。

抱着这一点希冀,奶奶又高兴起来,逢人便说:“我家男男是女秀才,男男将来要闻名天下的。”

姑姑捂着嘴巴笑:“马上要去修理地球了,还闻名天下!”

奶奶很不以为然,说姑姑“像高楼上看马灯一样,不作兴的。”又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要看我有那么多孙儿孙女,将来哪个也没男男出息大。”

冬天的夜晚,祖母忍着胃痛为已经报名去安徽插队落户的林男缝制棉被,整理行装。突然间,肠胃大出血,枯瘦的身子倒在血泊中。在临终的痛苦中,她一把抓住林男的手:“你怎么办?怎么办?”

林男哭着:“奶奶,奶奶……”

可是奶奶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是用干硬的手指把她抓得紧紧的:“你,你……”

许多人围在奶奶的床边,有儿子、有媳妇,还有孙子,可是奶奶一个也不看,只瞪着林男,只抓着林男,好像还有话要说。

呼吸越来越困难了,目光也散漫了,只有嘴还在动,那依稀发出的声音仿佛还是:“你怎么办?怎么办?”

终于声音也哑了,两片嘴唇像枯萎的黄叶一样索索发抖。好像还想说,还想说,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突然,她坐了起来,两只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发出异常清晰的一个声音:“男男,你——怎么办?”

林男扑上前,将奶奶紧紧搂住,祖孙相拥扑倒在床上,仿佛自己和奶奶一起到了另一个世界。

后来,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林男从奶奶的身边拖开。

奇怪的是,林男居然再也没哭,无论在火葬场的哀乐声中还是北上的列车上,她都没掉一滴眼泪。现在她无数次回忆这个场面,总觉得,奶奶临死想告诉她的,大概就是她出生的秘密。十多年来奶奶守口如瓶,为的是确保她在那个大家庭的地位,那番良苦用心,那番深厚无私的爱,林男至今才体会到。

六十年代最后一个严寒的冬天,林男去派出所注销了自己在这个城市的户口,然后,冒着漫天风雪朝火车站走去。

没有人送她。要好的同学已先她而北上或南下了。她拎着随身的行李,上车又下车。雪下得并不大,一沾地就融化了,弄得地上泥泞不堪。她舍不得让旅行袋掉在泥泞中弄脏,就拼命提着,一会右手,一会又换到左手,再不行,就干脆扛到了肩上。

可是,肩上还有挎包、语录包、水壶什么的在叮当作响,所以,走不了几步便狼狈得腰也伸不直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回响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雄壮旋律。昂首的人擦身而过,在那些伟岸壮硕的背影后面,她被沉重的行李绊得东倒西歪,终于“扑通”跌了一跤,旅行袋掉在脏水里。

当汽笛凄厉地响起,北上的列车在震天的锣鼓与哭喊声中缓缓启动时,林男依窗而坐,一致力也不动:数不尽的父亲母亲追逐车厢,叫着远去的儿女的名字;数不尽的少男少女扑向窗外,发出绝望的呼号:“妈妈……爸爸呀!”

她以一种古怪的冷静望着这一幕,好像在看一出戏,一切都跟她毫不相干。她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哭,要叫,要伤心。

车速加快,淡绿色的月台渐渐远去。这座城市终于最后宣告了对她的遗弃。但她依然没有一滴泪。

直到后半夜,车过南京长江大桥,哭累了的男生女生开始在各自的挎包里摸索蛋糕、糖果和奶油点心时,林男嚼着自己烙的坚硬的饼,目光投向无边的黑暗,迷迷茫茫地,好像看见了一个山一样遥遥矗立的男人的背影,她不知道这个背影是谁,她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但她觉得这是她此生无法接近又无法跨越的一个背影。

林男不是奶奶的亲孙女,而父亲,则是奶奶的亲儿子。

在林男的心中,父亲始终是一团暴怒的吼叫。他独来独往,偶然回家一次,从不碰她,也不看她,只是对奶奶吼,对阿婆吼,对大妈妈吼,好像谁都碍着他,谁都欠着他。林男若是调皮,大妈妈就学着父亲吼叫的样子吓唬她:“汪汪汪,汪汪汪!”小男男就乖乖的了。

后来,她考取了重点中学,整条弄堂就她一个,奶奶高兴得买了糖,让大妈妈装在红瓷盘里挨家挨户去散发,又怂恿她去向父亲讨学费。可父亲仍是一顿怒吼:“没钱没钱没钱!”

不久父亲身患重病瘫倒了,连脖子转动一下也要人帮忙。林男独自守在医院的病床前,七天七夜没合眼,帮父亲翻身,照料他大小便,还要听他咒骂。父亲胖大的身躯完全变成了一堆死肉,她常常用尽力气也无法使他动一下。每当她把便壶塞进父亲胯下时,就有一种无比强烈的羞耻感袭来;羞耻之后,是巨大的深深的悲哀。她觉得她面对的不是一个生命的实体,而是一堆漠漠死灰,以至后来父亲病愈,能吃能喝能走路,这种漠漠死灰的感觉依然伴随着她。她不能想象这死灰曾经会燃烧,会创造生命,也就是说,创造了她自己。

这么想的时候,林男有一种罪恶感,却又无法遏制。她甚至幻想在这个世上她还有一个父亲。她不知道他在哪儿,可她相信他必定存在。他是她真正的父亲,他对她的爱蛰伏在厚厚的胸膛里,谁也看不见,只有她知道。她固执地认为,父亲的爱,应该是海一样宽广,山一样坚固,淙淙溪流一样清澈明朗。这种爱吸引着她又支撑着她;给她依靠又使她独立;是她灵魂栖息的暖巢,又是在生活中搏击风雨的翅膀。这是她幻想中希望的大厦。

随着时光的流逝,生活越发显出它艰辛苦涩的一面。没有父母的荫庇,也无权势作后盾,一切都要靠自己的一双纤纤素手去开拓、去拼搏。可林男始终觉得,在她的人生旅途中,好象有一种力量把自己往回拖。她明白自己不能创造自己,也不能完成自己。从生命的开端走向生命的终结,每时每刻,她都点亮自己心的烛光,在风雨如晦的世界里寻觅那挚爱的源泉。

如今,这寻觅终于有了结果,可心底疑窦依旧。她抬起被爸抚摸过的双手,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腿上,看着,奇怪地想:“这是我吗?我的手和脚,我的肢体,我的毛发,甚至我思想的内核,我的源泉,我的生命,都是他创造的吗?在这个茫茫的宇宙中,是一种什么样神秘又奇异的力量,将我们分离四十年而又重新联系在一起?谁又能告诉我,我今后的生活和命运,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林男轻轻地摇摇头,对她来说,过去是未知,将来也许还是未知。她从未知中来,又向未知中去,好像从雨中来,又复归到雨中去一样。但来和去是不相同的,根本不同。

轻轻的,她听见爸的叹息声:“唉,这雨,这雨啊……”

不知何故,她紧张起来,抬头注视爸的脸,看他丰厚鼻翼的微颤,浓密双眉的骚动,生怕他说什么,又期待他说点什么。

“……下得太好了!”

心松快了。雨下得并不好,绵绵秋雨,被人比作离愁,比作苦泪,可是,即使褪尽绿叶的秃木,也需要雨的滋润,从苦涩中汲取甜柔的水分,来年方能绿叶满枝。也许,这便是我们生存于世的意义,在生死枯荣的循环结合中,趋向尽善尽美。

“孩子,我总觉得,你是大雨给我送来的礼物。”

爸那浓浓的乡音并不悦耳,可是听起来很厚实,很富于诗的韵味。

她注视爸的目光变得一往情深。她全身的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发出呼叫:“爸,爸爸!”

可是,这个字依然深埋在她的躯体内,并没有演化成一个能够听得见的声音的实体。

雨还在下,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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