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简单,刀二羊的一招一式,就是为山青人作法时的那一套嘛。其实他也不过是吸收了山青人的舞蹈风格——狂热、奔放,又带点鬼魅之气;跳着跳着,他又唱开了。唱词也是现成的:
宇宙沉睡了亿万年,一片黑暗;
上帝把光明,投向人间。
人类醒来了,拼命地撕杀、争斗;
为了虚幻的财富,为了爱。
美梦是爱,噩梦是爱;
欢笑是爱,哭泣是爱;
甜蜜的果实是爱;
鲜红的血肉也是爱……
就在艾蛟目瞪口呆之时,刀二羊嘎然而止。天地间最后的紫光消失,密林里黑色的剪影在四周起伏;一个拼力扭动、腾跳的白影安静下来,一动也不动了——只有两只眼珠在转,眸光也随之移动;片刻,那眸光停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刀二羊随即伸手一指:“你去的地方,跟这棵树有关。”
艾蛟抬眼望去,那直直的树干,青青的枝叶,虽已被夜色泼墨,可从那黑乌乌的再熟悉不过的树影来看,艾蛟也一眼认出:“那是一棵芒果树……”
突然噤声。他艾蛟要去的地方,正是芒果寨哪!可他故意装傻:“这种芒果树,到处都有,跟我去的地方有什么关系!”
刀二羊冷笑:“芒果寨不是到处都有吧?”
艾蛟一愣,只有默认。
刀二羊自是胸有成竹:“你要去的地方叫芒果寨,你要找的人,名字叫岩龙,至于你要做的生意嘛,这个……”
欲擒故纵,他皱起眉头,故意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艾蛟强笑:“老伙计,‘仙人’没那么好当的吧?”
“唉,我的角色比你好当啊!”刀二羊不慌不忙,“你表面上的生意不算大,可私底下的生意做得大啊!但这种生意可以说是刀刃上舔蜜的活计,利应该是大大的;可一不小心,舔破舌头,甚至扎破了喉咙,那可就不好玩了。”
刀二羊知道缅甸这边有不少情报员,在为各个不同的政治派别服务,而其中也不乏两面甚至三面人。当然这些情况是不应该说出口的,于是他诡秘地一笑,闭了嘴,但不是表示没话了,而是似乎还有许多许多话藏在他的肚子里,至少让对方看起来是这样。
艾蛟闷住了,只好一言不发,拿过自己的水烟筒一个劲猛抽。
老缅一路沉默,这时却忍不住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咳,信不信由你们——”刀二羊一脸轻松,坐到了艾蛟身边。
“啧啧,厉害呀厉害!”老缅情不自禁地感叹。
艾蛟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刀二羊装作浑然不觉,伸手捅了捅他:“你这么抽烟要把我馋死啊!”
艾蛟抬头,见赶车人还杵在跟前,就说:“还不快去牵马!”
老缅朝正低头吃草的老驮马走去。
艾蛟把水烟筒朝刀二羊怀里一塞,突然就“哇哇”怪叫一声,跳起来朝前跑去。艾蛟跑到一棵大青树跟前,拔出腰间的匕首,狠狠地挥了一刀,又挥了一刀。两刀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交叉而挥的,所以在树干上形成的伤痕就是一个大大的“X”字。
虽然天气昏暗,虽然刀二羊正抱着水烟筒猛吸那香喷喷甜津津的唿噜烟,可艾蛟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他的眼睛。这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震动起来,似乎受到了一种宏大的金属颤音产生的共振的撞击。他突然警觉地醒悟过来:历经了千难万险得来的、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的“宝贝”,就在胸口,万一遇到打劫,该怎么办?刀二羊突然急得浑身冒汗。
此刻艾蛟正背对着刀二羊,而车夫则正在路边解手。
情急之中,刀二羊迅速地取出“宝贝”,将它塞进了水烟筒里。
“叮铃叮铃”,马车终于重新上路了。回望来时路,似已无踪无影,只有同样的林海、崖壁、山路、峰峦,在身前身后起伏,黑魆魆的,掩在团团灰白的云雾之中。
刀二羊算了算,估计后半夜即可到达边境了。只要一过边境线,芒果寨就不远了,那里是他的地盘,再不必怕艾蛟了。
问题是眼前,残月低垂,谁知道黑濛濛的山林里藏着什么秘密,谁知道艾蛟在树上砍出的那个大大的“X”字是什么意思?靠在一条毛毯上,此刻,刀二羊哪敢闭眼?但他的心里仍盼侥幸。他想,灾祸总是突如其来的,越提防的事,倒越是不会发生。所以他警觉着,也默默地祈求着,祈求刚才的装神弄鬼能给对方一个震慑;祈求菩萨保佑,让他平平安安过了边境线。
不知道菩萨是否听到了他求告的声音。不过刀二羊倒是突然听到了“飕”的一声,紧接着又“飕飕”几声,是利箭划破空气的很尖锐很熟悉的声音。几支箭都射到了马车旁的树上。天哪,是山青人的“见血封喉”!
防艾蛟防了一夜,怎么也没想到,追杀来的是山青人!
刀二羊知道在劫难逃了。山青人显然是冲着他来的。在嘎德公主和酋长面前,他就是烧成了灰,他们也能把他认出来!
可奇怪的是,“飕飕”响了几箭之后,人并没有追上来,倒是后面的林子里一阵乱响,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呐喊声,还有“嘣嘣”的枪声,好像是两拨人打起来了。也许是追杀而来的山青人受到了阻击。
刀二羊见有机可乘,忙命赶车的老缅:“快,快走!”可艾蛟却懒洋洋地说:“别叫了,对马弹琴,没用!”
不错,老驮马的脚步一成不变,无论赶车人怎么吆喝——也许在虚张声势吧,它总是一步一扬头,“叮铃叮铃”,不肯快哪怕一丁点儿。
快的是从后面追来的马队。一阵激烈的枪声之后,一帮人策马风驰电掣而来,不由分说地便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接下来的事可就是迅雷不及掩耳了。刀二羊没有丝毫招架之功,就被浑身上下剥了个精光,五花大绑起来了。
绑刀二羊当然是为了抢他的东西。他上衣、裤子角角落落里的美金全给搜走了。可绑匪还不甘心,还在骂骂咧咧。他们把他放在马车上的那几个包也一个个解开,翻了个底朝天,连他给儿子买的糖果也不放过,一粒粒都仔细捏了一遍,好像里面藏着什么似的。可他们再没找到什么了。
刀二羊在心里打鼓。看他们那副失落的样子,他有点知道他们要找什么了。可渐渐地,他的心就安定下来了。因为他看见虽然艾蛟和赶车人也都被绑了起来,可艾蛟的货他们没动,艾蛟搁在车厢里的水烟筒也丝毫没动。
这就蹊跷了。刀二羊早已辨清,这伙人不是山青人,可开头的那几支箭,却绝无疑问是来自山青人的。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这伙人把山青人给赶走了。这伙人赶走山青人,是为了找山青人想找的东西,可他们没有找到。没找到应该继续找啊——艾蛟的货物,艾蛟的水烟筒……怎么不找了呢?怎么呼啸而去了呢?看来他防艾蛟是防对了。艾蛟和他们是一伙的。菩萨的确是显灵了!
老缅的长指甲里竟藏着刀片。他一点点割断了捆绑自己的绳子,接着又替艾蛟松了绑,替刀二羊松了绑。艾蛟揉揉胳膊揉揉腿,对刀二羊露出一脸歉意:“真没想到会遇上这帮土匪,让你受了这么大的损失。”
刀二羊挥挥手,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没事没事,我早就算出来了,命该有此一劫。”
好像他真能未卜先知,真能千金散尽还复来似的。而事实上,他心里肉痛得要死。如果说,宝贝是未知的外宇宙,那么美金就是通向外宇宙的时空隧道。没有了美金,意味着他无法走出国门,只能呆在芒果寨了。呆在芒果寨,让他如何研究和解密宝贝?当然,活着总能再赚点钱,问题是,以中国农村的现状,一个芒果寨的社员,活两辈子也赚不到五千美金!
马车“叮铃”向前。刀二羊沮丧到了极点。艾蛟却是一副不知趣的样子,还在跟他纠缠:“你既然算得这么准,那就再算一算,看我们能不能顺利过去?”
刀二羊哪有心思再跟他扯淡,就漫然应了一句:“不用算,当然能过去。”
“真能过去?”艾蛟加重了语气。
刀二羊朝艾蛟望了一眼,觉得他问的问题很奇怪:“你什么意思啊?”
艾蛟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嗓门:“不瞒你老哥,我带有一批特货……”
“特货?什么特货啊?”刀二羊随口这么一问,心思还在丢失的美金上。
艾蛟不答,只说:“是很重要的货,可以发笔大财的货。”
刀二羊一愣,突然醒悟过来了:他说的这特货,这么吞吞吐吐,必然是毒品无疑啦!一时间他恨得要掴自己的耳光。自己怎么这么迟钝?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点子上——人家骨子里就是个毒品贩子!
艾蛟又说:“如果你能帮忙过关,你受的损失全部由我补偿。”
这无疑似一记惊雷,炸得刀二羊头脑嗡嗡响,心扑扑乱跳。
艾蛟的话什么意思?就是五千美元可以回来,就是他出国有望、解密宝贝有望了?!
可必须付出的代价是——跟毒品贩子同流合污!
难以抉择的刀二羊,已经无法掩饰脸上的迟疑和痛苦了。
看刀二羊垂着脑袋闷声不响,艾蛟知道有门:“我带的钱刚才没被抢走。你就不要犹豫了,只要一过关,我就把钱给你,也是美金。”
刀二羊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凭他和边境上人民军游击队的关系,让这辆马车不受检查就过哨卡,是完全可能的。可是,真的就这么过去吗?
仰望天空,晨曦正从山脊间涌出,满天繁星,正在隐退,如丝如雨的轻雾,正从山腰间弥漫开来。刀二羊的心里也泛起了漫天迷雾:刀二羊啊刀二羊,一路通缉,一路逃亡,一路追寻,你被人害,你害过人,你却怎么也没想到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罪犯!
他不甘心,心不甘啊!
那么,拒绝艾蛟,甚至在哨卡上揭发他?
也不行啊,且不说艾蛟有枪,早有准备,如果自己不爽快地答应,让他看出贰心,这个恶魔会立即动手除掉他的;还有宝贝,此刻还装在艾蛟的水烟筒里呢!
“到了那边,不就是你的世界了嘛?我要是不给你钱,你完全可以揭发我呀。”艾蛟的一番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实际上已让他没有退路了。
刀二羊狠狠一咬牙,伸手朝前面隐约可见的一片竹林指了指:“向左边走,进那片竹林!”
艾蛟忙指使老缅,马车“叮铃叮铃”地走进了竹林。
竹林里有一条几步宽的小径,马车十分艰难地前行,不时还要砍掉一些长得过于茂盛的竹枝。刀二羊不说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艾蛟也不问。
在老驮马不变的耐心中,天亮了,马车走出了竹林,抬眼就是一座村寨。刚到寨口,就有哨兵拦住了他们。刀二羊笑一笑:“我找你们宫连长。”哨兵一听“宫连长”,就说:“你们跟我来。”哨兵带着他们穿过村寨,来到一条小河边。刀二羊一眼就看出,这便是中缅间的那条界河了。宫连长正带着几名战士在河边用手榴弹炸鱼呢。
见到宫连长他就放心了。
宫连长一见刀二羊,十分亲热:“刀哥,贵客呀,在这里吃饭,吃饭!”
刀二羊忙摆摆手:“不必了,我到这边有公事,路过这里来看看你,那边还有急事要赶回去呢。”
一转脸,他乐了:“哟,白连长也在?”
白连长正是对面自己边防队的连长,他在人民军游击队兼做顾问。白连长一见刀二羊,就说:“真是巧了,今天我也要回去。我们一起走吧。”
说话间,宫连长已让哨兵拿来了两顶漂亮的尼龙蚊帐,要送给刀二羊。刀二羊推让了一番,就收下了。收下蚊帐之后,却又面露难色:“不瞒你们二位,我这次去密支那买了点西药,顺便给寨里的妇女小孩带了一些胭脂、香粉、糖果等东西,不知道哨卡上会不会当作‘四旧’给没收了?”
宫连长一听就说:“没事,就说是我们游击队的东西,我陪你过去!”
白连长忙按住宫连长:“不必了,我带刀医生过去就是。”
就这样,一辆马车,在白连长的带领下,大摇大摆地上了界河上的竹桥。桥对面的哨兵见是边防队的白连长带队,毕恭毕敬地敬了个礼,把拦在桥头的竹门打开,一行人便通过了,连艾蛟的通行证也没看。
一过哨卡,路就熟了,马车似乎也走得快了。没过多久,芒果寨已在眼前。
望着那铁刀木和凤尾竹掩映的乡间小路,刀二羊真想跳下马车飞跑,跑到这条土路的尽头,往西北一拐,闯进那间有尖顶的寺庙,大声疾呼:“奔奔,儿子,我回来了!”
可是他不能。因为他的宝贝现在不在自己身上,还有艾蛟许诺的那笔钱,也没拿到手。
马车在村口的一家小杂货店前停下,就听见一阵凶凶的狗吠。一位长相憨厚的中年男子从店里跑出来喝住。他一抬头,看见刀二羊,就亲热地招呼:“刀医生,你也一道来了?”
艾蛟大为惊讶,瞪着那中年男子:“岩龙,你们认识?”
岩龙笑了:“他是我们寨的大医师啊!”
艾蛟连连说:“噢,刀医师,失敬失敬!”
刀二羊笑笑,不以为意。
一伙人相帮着把艾蛟带来的货搬到柜台后面的一个房间里。岩龙就叫:“依拉娟,依拉娟!”
竹梯“叽叽嘎嘎”一阵响,从竹楼上走下一个年轻少妇,脸颊红红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未开口尚有几分羞涩:“刀医师,艾蛟大哥,你们坐。让岩龙先给你们烤茶喝,我去做饭。”
少妇正是岩龙的妻子依拉娟。说罢她把孩子放下,让她自己去玩,就顾自忙碌去了。岩龙则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截青青的嫩竹筒。他往竹筒里装上茶叶,一层层压紧了,便将它放在火塘边烤,直烤得竹筒外面那层鲜嫩的青绿褪尽,转而泛出一片焦黄色时,才把里面的茶叶倒出来。这时茶叶也成黄黄的一坨了。
他把那沱茶掰开,分别放在三个洗净的白瓷碗里,冲上沸水,又等了片刻,这才说:“刀医师,艾蛟大哥,你们请!”
艾蛟捧起碗,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真香啊,一路上我都在盼岩龙兄弟的竹筒香茶呢!”
说实话,这样的烤茶刀二羊也从未见识过。可他却装出一副品茶高手的样子赞叹道:“唔,这茶烤得地道,茶的醇香加上嫩竹的清香,喝一口,一夜的疲劳都没了。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转到了艾蛟身上:“不过这烤茶我是经常能喝的,艾蛟老弟的唿噜烟,只怕是过了今天就难得吸着了。”
“什么好东西,你喜欢,我连那水烟筒都送给你好了。”艾蛟喝着香茶,心情很好。
“那倒不必,君子不夺人之美。”刀二羊作谦谦君子状,“我只要现在再抽一袋过过瘾就行啦!”
“刀医师上瘾啦!”艾蛟开心地大笑。
水烟筒还在马车上,艾蛟命老缅去取,可老缅也正捧着竹筒香茶,喝得有滋有味。
刀二羊见状,忙说:“老爹,你歇着,我自己去取。”
老驮马拴在门外竹楼的木柱上。刀二羊走出去,爬上马车,取下水烟筒,正要往里面掏,忽觉身后有异,扭头一看,只见那车夫老缅也跟来了。老缅站在那儿说:“那支猎枪的旁边有一包唿噜烟,艾蛟大哥说要送给你的。”
刀二羊听说,上去伸手取下那包唿噜烟,发觉很沉,一摸就知道了,里面装的不是烟,而是钱。他赶紧又拿起水烟筒,和老缅一起回到了岩龙家。
依拉娟真是能干,转眼间,饭菜已经摆满了一桌。她自己也换了衣服,白色紧身上衣配一条蓝底白花的长筒裙,把少妇略显丰腴的身材勾勒得凹凸有致。她殷殷地为各人倒满了米酒,一个劲劝大家吃菜。艾蛟举杯之际,见刀二羊还捧着水烟筒在吸,故意说:“刀医师,这次都怪我,事先考虑不周到,没把你保护好,让你受了大损失。这样吧,你的这趟车费就免了,也算我向你赔礼道歉。”
“那可不行,”刀二羊抱着水烟筒就叫起来了,“你不要车费,也不能让赶车的老爹白辛苦一趟啊!”
艾蛟瞪着刀二羊,有点搞不懂的样子。
刀二羊笑了:“你以为我都被枪光了?不瞒你说,在你的货包里,我还存了一个纸袋。”
他说着就起身,当然,手里还抱着艾蛟的水烟筒,一边走一边还在吸,边吸边走到了柜台后面的那个房间里,一低头,迅速从水烟筒里掏出了他的宝贝,装进自己的口袋,然后再伸手朝艾蛟的货包里摸出一个纸袋。那纸袋里有一千美元,是他自己塞进去的,摸出来当然不费事。他迅速从纸袋里抽出了九百美元;然后略一迟疑,又从身上取出那块包宝贝的红绸布,在地上捡了一块石头包起,塞到艾蛟的货包里去了。
就在这时,艾蛟正好出现在门口。他把纸袋递给艾蛟。艾蛟把纸袋里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一百美金。当然,这跟唿噜烟里的数字比起来,不过是个零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