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西藏来的老祜巴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20:30

“那么你的儿子、你的奔奔呢?你怎么没带在身边?”刘强脱口而出,殷殷之情显然。

巫师的眼圈红了:“可怜的孩子,他在老祜巴身边。”

“老祜巴是谁?”刘强不解。

“那边一所寺庙里的老和尚,也许,相当于我们汉人说的长老或者老法师吧。”巫师解释,“那时,我只想逃离汉人区,所以拼命朝少数民族的村寨跑。可是当我闯进一个傣族人的寨子时,马上就傻眼了。我看见了贴在竹楼上的大标语,还有那些戴着红袖章的青年男女——人家也在造反,也在搞文化大革命!我吓得心惊肉跳!到这个地步,我可是真正体会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在劫难逃啊!我还能往哪儿逃呢,只有去那与世隔绝的荒山野地里当白毛女了。野地里没有人,只有野兽,被野兽袭击是危险的;可是我在脑子里想,宁可与野兽共处,也不能与人相处。人比野兽坏!野兽未必要我的命,而人是必定要抓我、关我、要我性命的。所以我就背着孩子朝茂密的山林里钻,我想凭我的知识,是能辨别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的。如此勉强度过一段时日,也不是不可能。

“谁想一进树林,孩子就发高烧了。我是带了一些常用药的,也认得些野生的什么草能退烧,可是我想尽办法,孩子依然烧得像火炭一样,人也恹恹的,喂他几口野果野菜,没嚼就吐出来了。

“我急了,想怎么着也要先给他做个冷敷,让他身上的热度退一点再说。我就把他放在一棵大树下,自己跑到不远的一处林中小湖边去舀水;可我刚蹲下来,就听见一阵孩子尖厉的哭叫声。是奔奔!我顿觉不好,赶紧奔回去,跑到那棵大树前,只见一条胳臂粗的大蟒,已经缠住了奔奔!

“我整个人都吓傻了,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哆哆嗦嗦地说,大蟒啊,行行好,过来吃我吧,求求你放了我的孩子……可大蟒哪肯听我的话,还是缠着奔奔。眼看我的奔奔要变成大蟒肚里的点心了。怎么办?怎么办?!我一咬牙,不顾一切地想扑上去和大蟒拼了。可就在我冲上去的一瞬间,我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

“我踉跄着向斜刺里跌撞了几步,稳住身子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瘦瘦的光头老者,正睁大眼睛瞪着我,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站着别动!’我再仔细一看,这老者穿着件无领对襟白布衫,手里拿着根长竹竿,竹竿上不知挑了件什么东西,金黄一团。只见他一点点地将那一团金黄的东西朝蟒蛇跟前送去……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那蟒蛇很快松开奔奔,害怕似的往旁边的草丛里窜去了。

“我喜不自禁,带着哭腔喊着奔奔,奔奔!冲上去将孩子抱了起来。可孩子一动不动,双目紧闭,嘴唇发乌,连哼都不哼一声。

“我一时五内俱焚,又乱了方寸。我甚至不能判定孩子是活着还是死了,也不知道这时该如何抢救。老者不容分说,从我手中抱过孩子,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几下;孩子‘嗳’了一声,吐出了一口气。

“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还活着!

“奔奔软软地爬在老者的肩膀上,好像睡着了一样。

“老者抱着孩子,口里悄悄吐出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语,朝那蟒蛇行了一个单手佛礼,然后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团金黄的东西,朝我轻喝一声:‘走!’

“他在前面健步如飞,我在后面紧紧跟随。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可说实话,他就是把我带到监狱带到刑场我也认了,只要能救活我的奔奔、我的命悬一线的孩子!

“不知怎么就出了林子,我们在一条沿溪的小路上奔跑。小路尽头,是一片竹林。看到竹林,我就有一种回家的恍惚。因为在我小时候,我的家乡,村子后面必定是竹林,竹林后面有小河怀抱。我情不自禁地就呢喃起来:‘奔奔啊,我们到家了,我们到家了’。要知道,对于一个已经无家可归的人来说,‘家’在他的潜意识里是最神圣的概念了。

“果真是到家了。穿过那片竹林,我们就进入了一幢黄色的房子。这幢房子大而气派,墙壁和屋顶、门窗、柱子上竟有精美的装饰图案,大殿里还供着佛像。我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一座佛寺。

“我的心很奇怪地安定下来。老者走进里面的房间,出来时衣袂飘飘,已是黄袈裟在身了。我这才明白,刚才竹竿上那团救命的金黄,正是他从身上脱下来的袈裟。菩萨啊,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救了我的奔奔。以前作为一个科学家,我只信唯物主义,不信宗教。此刻,我似乎从内心深处升腾起了一种对宗教的敬畏、感激之情。原来,这位老者就是这座傣族佛寺里的住持。我后来才知道,这边佛寺里的住持,称为大佛爷,当地话叫‘都’;而比‘都’还高一级的僧侣,则叫‘祜巴’。这位老者,因为有‘祜巴’的果位,因此寺里寺外的人都叫他‘老祜巴’。

“老祜巴把一些晒干的草药一样一样放进一只瓦盆里,然后兑上水让我用火烧煮。凭我的眼光,也就只认得一味菖蒲,其余就不知道了。那些草药被煮后在水里舒展开来,发出一种很奇特的气味。渐渐地,瓦盆里的汤汁越煮越浓,气味也越来越强烈。老祜巴让我把褐色的药汁倒在一只搪瓷大茶缸里,然后用干毛巾围住茶缸口,拿到奔奔的鼻子下,让药汁里冒出的带气味的蒸气熏。

“我是科学家,我喜欢把一切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按我往常的脾气,是要向老祜巴问个究竟的。但我当时一言未发,不是不敢问,而是觉得在这位皓首银须的老者身上,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韵。我只觉得把孩子、甚至把我自己都可以交付给他,什么都无须问,什么都无须说。我只默默照着老祜巴的吩咐去做。我给孩子熏了一会儿。老祜巴又端来一杯加了蜂蜜的药水,我就扶起孩子,让老祜巴掰开他的嘴,一口一口喂下去。孩子喝了几口就开始吐,吐出来的水很腥臭。就这样反复地喂,反复地熏,反复地吐。折腾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奔奔终于安静地合上眼睡着了。我也安心地眯了一会儿眼。第二天曙光初现之时,我看见寺院外的菩提树叶在晨风中浅唱低吟,再看我的奔奔,他的小身体已经像一茎嫩白的豆芽,躺在老祜巴的睡榻上,两只眼睛一眨一眨,嘴里喃喃地说:‘我饿、我饿了’……

“奔奔的声音稚嫩而清晰,我一听眼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双腿一弯,就‘扑通’跪在老祜巴面前了。我哭着,流着泪,看他一勺一勺地给我的孩子喂新鲜的米粥,看我的孩子亲昵地叫着‘爷爷、爷爷’,往他怀里钻。长期以来由许多惨痛的经验教训筑成的心的围墙,一下子崩塌了。就在这一天,我情不自禁地向他述说了我的来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缘由。多么讳莫如深的话,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来了。我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擦着眼睛,因为我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河水止不住地往外涌。说实话,我这个人从小就不相信眼泪,再苦再难我都不会哭。离开家我没有哭,送别父亲我没有哭,丢了老婆我没有哭,被人偷去了科研成果、又遭打击迫害我也没有哭,可这一刻,面对着老祜巴,我忍不住了,好像要把一生积攒的泪水在这一刻流尽……”

巫师说到这里,嗓音哽咽。

刘强问:“老祜巴收留你们了?”

“岂止是收留啊!”巫师长叹,“我跟老祜巴之间真是因缘相契啊!”

“此话怎讲?”刘强问。

“我的意思是,我的前世一定跟老祜巴结缘很深,否则我不会见到老祜巴就像见到了亲人,不会把这么隐秘的事都告诉他。说真的,他只要默默看我一眼,我的心就会悸动,我心灵深处的东西就会受到猛烈的撞击,我就想哭,想诉说……”

“你不是科学家吗?怎么说这样的话?”刘强又问。

“爱因斯坦说,科学没有宗教就像瘸子,宗教没有科学就像瞎子。”巫师说。

刘强一愣,陷入了沉思。

“实际上,当时我对宗教只是一知半解,并没有什么感觉。爱因斯坦的这句话,还是老祜巴告诉我的。”巫师见刘强不说话,继续解释道,“我那时求老祜巴让我跟他出家。老祜巴却对我说:“孩子,你是科学家,可你只能算半个人啊。因为你只懂科学,只懂了做人的一半道理。科学是什么?是让我们搞清楚眼前种种物质现象的一种知识。可人不能只顾眼前,人活着还需要信念,需要有长远的终极目标,这就是宗教。如果说科学能让人活得更好更舒服些的话,那么宗教则让人明确活着的意义。当然,如果一个人只追求宗教而拒绝科学,那也只是一个盲目的信徒,也不过是半个人。所以像爱因斯坦这样的大科学家,最后也信了宗教,所以他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伟人。你现在尘缘未尽,还不能出家,但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可惜呀,岩帕他文化低,他懂不了这个道理……”

一个处于荒野之地的年迈的老和尚,居然能说出这样令人振聋发聩的话,刘强觉得不可思议,他又好奇地问:“岩帕是谁?” 

“老祜巴的这座寺庙坐落的地方,叫芒果寨。岩帕是芒果寨的党支部书记。”巫师说。

“那老祜巴与岩帕又是什么关系?”刘强一时摸不着头脑。

“其实老祜巴不是本地人,他原来是西藏的喇嘛。”巫师没有正面回答刘强,却介绍起了老祜巴。

“西藏人不是信大乘佛教吗?”刘强问,“这边可是流行小乘佛教呢。”

“你说得不错,可老祜巴的确是从西藏那边过来的。他一直在研究和关注着关于沙姆巴拉洞穴的事……”

“啊,这不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地球轴心吗?”刘强还是见多识广的。

“没错,据说这个地球轴心能任意控制时间和事件的变化。”巫师说。

“这……这不是当年希特勒派人去西藏寻找过的吗?”刘强大惊。

“希特勒寻找沙姆巴拉是在1942年吃了败仗以后,想倒转时空,让德国回到1939年以前,以改正战争中的失误,并且利用地球轴心里的能量,打造一个战不死的军团,重新发动世界大战。这种祸害人类的目的,佛祖能让他得逞吗?所以他找不到,他当然找不到啦!”巫师的口气很是不屑。

刘强却听得一团雾水:“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在历史上,必有真正的高人,从地球轴心里获得过能量,比如佛祖释迦牟尼。他在几千年前提出的关于‘三千大千世界’的理论,就已经超越了牛顿,完全符合最现代的宇宙观。按佛经《长阿含经》的说法,一个小世界是指‘同一日月照耀下的空间’,也叫一个‘日月系’;以我们现代的概念来说,就是一个太阳系(恒星系)。佛经中说,一个小千世界是由一千个小世界组成;而一个中千世界又由一千个小千世界组成;一个大千世界则由一千个中千世界组成;这样,大千世界就由一千的三次方个小世界组成,即十亿个小世界——也就是十亿个太阳系。而据现代科学用最新的射电天文望远镜观察计算,我们所在的银河系正好大约有十亿颗恒星(即太阳系)。当然,如果再扩大,据现代天文学家计算,我们的宇宙大约还有十亿个银河系……”巫师竟然侃侃而谈起来,可刘强还是不解其意。他忍不住又问:“那么老祜巴找到沙姆巴拉了?”

“没有!”巫师断然否定。

刘强瞪着眼睛,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老祜巴搜集和分析了当地大量的民间传说和资料。他认为,沙姆巴拉根本不在西藏,应该是在喜马拉雅山的南麓。”巫师说。

“哦,他是从西藏过来寻找沙姆巴拉的!”刘强茅塞顿开。

“不,”巫师竟又断然否定,“对老祜巴而言,缘起缘灭,世间的一切都是要靠因缘的,只有佛教的义理高于一切。所以,与其说他是来寻找沙姆巴拉,不如说他是来寻找佛理的。许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在寺庙的菩提树下给孩子们讲经。傣族的男孩,少年时都要出家当和尚的,等到成年以后才还俗,再从事其他职业。没当过和尚的男孩就像没受过教育一样,长大以后要被人看不起的。事实上,佛寺就是傣族人的学校。前面说的岩帕,就是老祜巴的学生或者叫徒弟。岩帕当了几年小和尚,还俗后做了芒果寨的支部书记。可这个做了支书的岩帕把佛祖和老祜巴的教诲丢到了脑后,只知道忠实地执行上级的指示,一会儿抓阶级斗争批斗土司头人;一会儿批判资本主义,抓国民党特务;一会儿又批判修正主义抓革命叛徒。他还下令把村里得了麻风病的人统统赶走……总之他把一个原本民风淳朴的芒果寨搞得鸡飞狗跳。这样,岩帕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就被村里的造反派揪了出来。造反派对他又批又斗。岩帕从未见过这阵势,惶恐万分,只好跑到佛寺里去求他的师父老祜巴出主意救他。那天我和奔奔来到佛寺的时候,其实岩帕就躲在佛寺后院的柴屋里。当时老祜巴对岩帕说得很简单,只有四个字,那就是‘修身养性’。老祜巴说,只要你从此以后‘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心里就会平静、安宁。别人怎么对你,就无所谓了,你就可以坦然处之,继续走你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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