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个科学家的辛酸往事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19:28

短短几天,公社粮仓里一只老鼠也没有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好事。歪打正着,我的驱鼠方法被仓库领导推广,公社给了我一个除四害先进分子的荣誉,还把我评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我做梦也想不到,老鼠屁股上的研究比X光激光的研究更有价值。我咸鱼翻身,被推选去北京,在科研系统讲用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体会。

坐在主席台上,我的胸前挂着红牌牌。我将老鼠屁股和革命及政治联系起来,讲得吐沫横飞;我的表演像小丑,我在心里自己厌恶自己。

岂料惊喜就在这时出现,我看见了Q教授!

Q教授是谁?一位在国内、国外都赫赫有名的物理学界的权威和泰斗。记得当初我想尽办法,求我的恩师A 教授写了推荐信,也没能见上他一面。可现在,堂堂Q教授竟然也端坐在会场上,听我讲怎么往老鼠屁股里塞黄豆!我羞愧得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还好挨批判的时间长了,锻炼得我的脸皮也厚了。我没有钻老鼠洞,而是缠上了Q教授。

Q教授很客气。那时所有的权威泰斗都客气,都没有架子。他们大多变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有架子也不敢摆了。可Q教授是例外,他得到了最高层的特别保护,是不受“革命”冲击的。我猜想Q 教授此刻在内心深处一定是鄙视我的。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机会千载难逢,我什么也来不及解释,连对Q教授的仰慕之情都没顾上表达,就直奔主题了。我不停地说,说自己对X光激光研究的设想,连Q教授进厕所我也跟着,没有尿也站在一旁说。Q 教授的脸色从冷淡到惊讶,又从惊讶到热情,他终于微微颔首,提笔给我所在的光学研究所领导写了一封信,希望他们支持我搞X光激光研究。

对Q教授的信,我们领导自不敢怠慢,马上成立了研究小组。不过组长不是我,而是我原来的室主任。我呢,作为组员,也被从安徽农村给调回了光学研究所。

我喜出望外,把铺的盖的一套破烂全送给了乡下人,自己两手空空,买了一张火车坐票,连夜坐回上海。我还记得出了车站,正好是早晨六点。深冬季节,寒风凛冽,我缩了缩脖子想,老婆可能请了假在家等我,因为我给她打过电报。我现在只要向前、向右拐,坐上一趟公交车就到家了。想想与妻儿重逢的场面,心里真的很激动。可是我的两条腿却背道而弛。我辗转了三辆车,跋涉了两个多小时,到了郊区的光学研究所,进了实验室。

快到中午时,有人叫我去接电话,一听,是老婆打来的。老婆说,原来你已经到了呀,还以为你出事了呢。我知道老婆生气了,忙说哪能呢!老婆说一个月的鱼票肉票都攒到了今天,烧了一桌子菜。老婆的意思当然是叫我回家啦,傻瓜也懂。偏偏我比傻瓜还傻,我脱口而出道,那你给我送过来吧,我最想吃你做的元宝蛋红烧肉了。老婆没吭声,气得把电话撩下了。老婆不理我了。不理就不理,我继续做我的实验。我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用所里的实验设备了,我得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我在实验室里一泡就是一年多,没早没晚,没日没夜。可我不能不承认,这一年的进展不大。

以组长为首的其他成员,本来就认为我做的是个永远也不可能成功的荒唐课题。这样天天陪着我,心里早烦透了。干脆,组长牵头,写了篇“论X光激光之不可能”的论文,作为一年的总结,交给了所里。所领导顺坡下驴,撤消了小组。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老婆什么菜也没做,扔给我一张离婚协议书,就把我推出了门外。

我在马路上游荡了一夜。回想着一年多来,我真的是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老婆,还有儿子。落到这个地步,我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也许我该痛哭流涕,我该想方设法去向老婆忏悔。但是我没有。我望着这座世界级大城市马路上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心里想的又是我实验方案中的一些细节了。等天一亮,我立即跳上了开往郊区的早班车,直奔单位。我要让人看看,一个有科学理想追求的人,是不会被生活压倒的。

不要以为我是在吹牛,一夜闲逛,让我突然想通了实验方案中的一些问题。我一回单位,立刻重新修改方案。反正我也没有老婆了,也不用回家了,废寝忘食也没人管我了。我如鱼得水,不久,新方案确定了。可是所里的设备已经不许我用了,没有设备进行实验,再好的方案也只是一张纸。没别的办法,我把自己仅有的工资积蓄都拿出来,拼拼凑凑制作了简陋的实验工具和仪器。我一步一步地做,一步一步地接近成功,终于,到了最后也最关键的一步实验了。

这就不是我自己做的那套简陋设备所能对付的了,必须要用所里的大设备。我去求室主任。室主任说,要用那套设备,必须所领导同意,你去找所领导好了。我掉转头就去找所领导,所领导说,我们的决定是根据群众意见作出来的,当领导的不能违背群众意见啊!我来来回回地跑,连叩头的心都有了。可这些当领导的铁石心肠,就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怎么办呢?我像游魂一样,在那间实验室外面晃荡,恨不得变成一个鬼,从门缝里钻进去。

我没钻进去,里面的人倒是出来了——是我的同事,外号叫“华威先生”的研究员。

“华威先生”看见我,好像很吃惊似地倒退了一步:“你……病了?”

“没有啊,我挺好的。”我回答他。

“华威先生”还是摇头。他说不对啊,你瘦得眼睛都抠进去了,嘴上满是燎泡,好像在发高烧,快到医院去看看。

我说我的身体没病,我有的是心病——我是想进这间实验室,想得心里冒火了,再不能进去,这团火就要把我烧成灰啦!

“华威先生”虽然胆子小些,可是个忠厚人,平时我们关系不错。他对我做的课题也是了解的。可他好像不敢多说什么,叹口气就匆匆走了。

我被“华威先生”的一声叹息所感动,心想现在实验室的钥匙就在他手里,我何不再去求求他呢?

晚上,我直奔“华威先生”家。他真是好人,给我泡茶,给我剥橘子,可等我说明来意,他就挠头了,说所里给他用这个实验室的时间,一共只有七天。也就是说,他自己的实验一完,就得把钥匙交出去。

可我一听说七天,马上觉得有机可乘。我说可不可以在七天里匀我一点时间?哪怕一天也好。

“华威先生”不吭声,一脸深沉,只顾埋头抽烟。我知道自己的要求让他为难。这本是违反规定的事,要他将实验室让给我这样的人,被领导知道了肯定要罪加一等的。

明知让人为难我还是求他。我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啊!

突然,“华威先生”把烟蒂一扔:“我算过了,我的实验可以压缩到五天,匀下两天给你;条件是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天哪,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我翻遍自己空空的口袋,说大哥我惭愧啊,为了做到今天这一步,我不光老婆没了,穷得兜里只有几个叮当响的硬币了。我连给你家孩子买块糖的钱都没有啊!

“华威先生”握住我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兄弟,所以我也豁出去了。但你一定要记住,悄悄地进悄悄地离开,千万别声张啊!”

“好,好!”除了好以外,我已说不出别的话了。

“华威先生”拍拍我的肩膀,“年轻人,要多长几个心眼,特别是对……”突然,他顿住了。我也已经没心思再听他的教诲了。

当我把实验室的钥匙拿在手里时,就好像已经掌握了“芝麻开门”的咒语。我有强烈的预感,这次能成!

就在“华威先生”借给我使用实验室装置的两天里,我啃了两只馒头,喝了一壶开水。我在十几路激光轰击镁钯的实验中观察——

天开眼了!上帝睁开了惊喜的眼睛,将我数千个日日夜夜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东西,鲜花般地送到了我的眼前。

我终于看到了它!

不可思议的狂喜击穿了我的身心。我欢呼着推开门冲出去。我一头闯进了我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室主任坐在那儿喝茶,手里还拿着一张报纸。我大叫:“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室主任的眼睛并没有离开报纸。

“我看到了——多路集束激光在钯芯产生的等离子体中,出现了X光的激光现象!”我一个字一个字对着他吼。我要让他明白,当初他打报告撤消研究小组是错误的;我要让他明白,我刘仁祥不是 “刀二羊”,我是20世纪的惠更斯,我的才华与激光同辉!

主任也很吃惊,他马上扔掉报纸,拍着我的肩膀说:“别急,坐下来慢慢说,慢慢说!”

慢慢说?我能慢吗?我站在那儿,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连室主任专为我泡的茶也顾不上喝一口。什么叫成功?这就是!室主任连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我敢说,他从未这么认真地听过我说话。他不但听,还拿起笔来记。我说的重要数据,关键环节,他都写在那张报纸的边角上了。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的话字字玑珠,我的话是金科玉律!我一口气说完了实验的整个过程。这是我对自己胜利的检阅,然后根本不跟室主任打招呼,转身就走了。

室主任追出来,问:“你到哪儿去啊?”

我说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忙说:“对对,你真是太辛苦了,好好休息几天,补补身体,不要急着来上班。”

这是室主任对我说过的最为温暖动听的话了。我想我的课题成功了,成绩摆在那里,“非法”用实验室的事当然也不算错了。我大大咧咧地把实验室的钥匙塞给室主任,让室主任去还给“华威先生”,自己回宿舍睡觉去了。

我蒙头大睡了好几天,然后慢慢整理实验数据,撰写研究报告。我不急,室主任不是让我好好休息吗?我干脆窝在宿舍里,连办公室也懒得去了。在写报告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几个错漏的数据,又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进行了认真反复的计算,我把它们改正了过来。

等我晃晃荡荡走进办公室时,我看见桌上放着一本刚到的《新科学》杂志,随手一翻,就看到几个字:X光激光……

当然,这几个字的前面还有字,这几个字的后面也还有字。可这几个字专抢我的眼,我一看到这几个字心就别别地跳。我急急地仔细看,看完这篇文章,我傻了。除了个别数据上的错漏,这篇文章几乎就是我手里的研究报告的拷贝。可我的文章还没交出去,人家怎么会登出来呢?再一看署名,老天,作者就是我的室主任,大名加黑加粗很醒目,可我刚才竟然未注意!

我不用想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了。那就是,当我这个傻瓜酣然入梦之时,室主任进了实验室,按照我说的办法把我的试验重新做了一遍,然后写报告,然后投稿,然后……我多少年的心血汗水就这样变成了别人的成果。怎么会这样呢?我不是挺聪明的吗?我怎么会忘了人心是恶的、坏的,怎么对人毫无防备呢?

室主任接受了上级的嘉奖。我当然不服,我要告他!我在发现X光激光以后,不仅跟室主任说过,还跟别的好几个同事都说过,那些天除了睡觉,除了写报告,别的时间我都在说这件事。我在食堂里说,在走廊上说,在厕所里也说!其实,无论找谁都可以证明,这成果是我先得到的。

可是我无论找到谁,谁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连“华威先生”也摇头:“兄弟,我从心底里同情你,相信你,可是谁让你那么傻,先嚷嚷出去了?现在人家白纸黑字先发表出来了,人家还有权啊!”

我一气,一急,突然间高烧不退,在床上足足躺了一星期。

等到能从床上爬起来了,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找笔,找纸。我要给上级写信申诉,我决不善罢甘休!

我的申诉信寄出后过了一段时间,领导找我谈话了。领导阴着脸给我下了结论,说我诬陷革命同志!

我曾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对领导抱有幻想,可还是想不到他们会这样的颠倒黑白。我气得跳脚,可这有什么用?在领导的眼睛里,我的倾诉申辩,我声嘶力竭的喊叫,都是小丑跳梁。他们根本不要听。他们只是把脸一板:“现在我们代表组织严肃地命令你,收回申诉,向你的室主任赔礼道歉。否则,我们要对你采取行政和法律措施!”说完,领导扬长而去。我彻底地傻了。

我只有继续写信,继续申诉。哼,假的就是假的,那家伙剽窃了我最后一次实验的成果,却没有实验前期的研究基础和数据。他发表在《新科学》杂志上的那篇文章也就有了好几个漏洞。我写了一篇文章批驳这些漏洞,同时也揭露事实真相。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的论文,不仅在国内,就是在国际上也是领先的。这时候,洋人的眼睛里,还没看到过X光激光现象呢。

可是,《新科学》杂志原封不动地退回了我的论文。我再投其他刊物,也无一例外地都被退回。当然,我的申诉也是徒劳。用“华威先生”的话说:“你一个个人的力量与组织的力量抗衡,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任你有多少道理,最后头破血流的总是你。”

“华威先生”还劝我:“你还年轻,现在不如先韬光养晦,以求生存,只要不离开这块阵地,将来是金子总还会发光的。”

回想起来,“华威先生”的这些话,确实是肺腑之言、经验之谈,可我那时哪里听得进去?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想我既是金子,现在就要发光!东方不亮西方亮。我挑灯夜战几天,把自己的论文翻译成英文,寄到美国的一家光学杂志了。

做完这件事,我就有点高兴了。我清楚国外光学界的动态。我相信我的文章会引起他们的重视。要是那家杂志登了这篇文章,看你们一个个怎么说!你们不是要白纸黑字为证吗?我有,是英文的,费点精神去读吧!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我刚吃过午饭,在水斗前洗碗,“华威先生”凑过来,悄声对我说:“别洗了,马上到小树林里去,我在那儿等你。”

所谓小树林就是研究所后面一片人工种植的杉树林,已经是生产队的领地了。不过那儿确实清静,往里面一钻,人来人往谁也看不见了。我还是跟我老婆刚认识那会儿,领她钻过一回树林,现在“华威先生”要我钻树林,他搞的什么鬼呢?

“华威先生”说完人就不见了。

老兄是个稳重人,没事不会跟我闹着玩。我不敢怠慢,紧跟着他出了研究所,往东往北一拐,钻进树林。

一眼没看见“华威先生”,我又朝里走了十几米,才见老兄靠在一棵树上,帽檐压得低低的,真够神秘。我不免好笑,可一看他的脸色,我笑不出来了。他劈头就问:“你是不是把论文投到国外去了?”

我一愣,这回做得够保密的,连信都是一个人悄悄坐了汽车到市里去寄的,“华威先生”怎么会知道?

“兄弟,你闯大祸了!”从未见过他这样气急败坏,“这件事已经被发现,公安局的人正在与研究所革命委员会整你的材料,说所里发生了重大的反革命泄密案;说这是里通外国、叛国投敌!”

我一听真如五雷轰顶,一下子就急巴起来:“老、老兄,救、救我……”

“华威先生”只是叹气:“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办法?兄弟,你何去何从,只有自己拿主意了。保重啊,我走了!”

他说完就匆匆离去。我没去追他,也不能追他了。往事一幕幕如闪电,在过去了的许多关键时刻,他其实都给过我忠告。他是过来人,经历过解放后无数次的政治运动。可我从未把这样一位善良忠厚的老知识分子的忠告放在心上,结果一步步走到了现在。我生来就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把自己的科研成果被剽窃这件事看得比天还大;我心中不忿,想把论文投到国外被承认,没料到竟会陷入政治陷阱!

里通外国、叛国投敌是什么罪,我懂。深究起来,这还真不是一顶空帽子——毕竟我这项科研成果前景巨大,要是落入敌国手里,确实会使人家的科技力量大增。这不就破坏了伟大领袖关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英明论断了吗?

我低头走出树林,远远望着研究所的大门,心里一阵哆嗦。“华威先生”向我通风报信,无疑是冒着巨大风险的。牢狱之灾甚至是杀身之祸已经在等着我了。不能束手待毙啊!我毅然一转身,急奔汽车站,坐车赶回家中;还好,老婆未下班,那份离婚协议书,还一直被扔在五斗橱上面。我拿起笔,赶紧签了字。这时我已经没有心酸,倒有些欣慰的感觉了。因为离了婚,再怎么着我也连累不到老婆了。可紧接着我又做了一件对不起老婆的事。我把五斗橱里老婆藏的钱全部搜罗起来,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没办法,我要出逃,路上得花啊!

匆匆走出家门,心里还是觉得有事情放不下。对呀,现在老婆已不是我的老婆了,可儿子还是我的儿子啊!我这一走,儿子从此沦为反革命狗崽子,一辈子也不得翻身了。怎么办?!

时不我待,一分钟也不能犹豫了。我返身回屋,包了几件儿子的小衣服,然后直奔幼儿园,将我六岁的儿子奔奔接了出来。

我抱着奔奔来到上海火车站,心里只想走得越远越好。但往北恐怕不行,我们衣衫单薄,只怕抗不住冷;于是就往南,结果上火车坐到了昆明。

昆明也是大城市,待公安抓我的通缉令下来,也跑不掉。我只好继续逃,往云南的边境、往大山的深处、往不见汉人的少数民族村寨逃……就这样我现在来到了你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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