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醒来的时候,盛装的嘎德公主从火塘边款款起立。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穿了一件类似连衣裙的绿色长袍,那长袍的腰身勒得很紧,下摆却打了好多褶子,松松地蓬开来,颜色艳而不俗,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这件华服,给了她一种宛若真正公主般的气质。
刘强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土著女人,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件衣服?在昨夜的激情盘桓以后,她怎么不知疲倦,又是什么时候起来打扮自己的呢?
面对眼前这个几乎能称得上是“倩影”的嘎德公主,他有点飘飘然了。原来潜意识里的一丝厌恶、痛苦已消失于无形。他如梦似幻,甚至不愿从梦中醒来。既然这梦中的山那么青,水那么绿,人那么美,他为什么一定要逃离这片乐土,奔向那一座座藏污纳垢的“文明”城市呢?
突然,他看见嘎德公主的眼眶里含着大颗的泪珠。他想她怎么哭了呢?昨夜她不是快乐得尖叫,一心要准备跟他走了吗(可他怎么能带着她走)?现在该哭的应该是他,而不是她啊!
许多牵挂,许多召唤,许多纷乱的念头,还有逃跑的计划……都挤在心中,他真是心乱如麻。
但嘎德望着他,眼底含着一股定力:“你必须要答应,半年后回来看我。”
“半年后……”这是什么意思?刘强听不懂。
“我知道你不想带我走,所以我决定不跟你走了。”这时嘎德的声音真是有如天籁。刘强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他呆呆地望着嘎德。嘎德含泪一笑:“记住,过半年就要回来哦!”
抑制住心中的狂喜,刘强问:“为什么是半年呢?”
嘎德不理会:“你先说答应不答应吧!”
“我答应我答应!”刘强连连点头,只怕瞬间嘎德又改变了主意。
“你承诺了?”看起来倒像是嘎德怕他改变。
“我承诺了。”其实刘强只是应付。
“好。”嘎德说,“我们山青人的规矩,一旦承诺了,就不可以违背。如果违背了,你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刘强还是觉得好笑。他想只要让我离开这儿,半年后你知道我在哪儿?
不想嘎德伸出食指在他的额头上戳了一下:“我给你身上放了绿。半年后你若不回来,你这儿就会出现一块绿斑,然后,你的整个额头都会变绿,再以后,你的脸也绿了,你的身体也绿……”
“我就会变成一棵树?”刘强觉得好笑,幽默了一下。
“不,你会死的。”嘎德一副肃穆的样子。
刘强看着她,不愿相信,又不敢不信。
“所以你一定要回来。”嘎德抱住了他,“你回来,我会给你解掉,我会让你活得开心。”
“好的,我一定回来!”刘强虽有点口是心非,但心里没有害怕,倒有几分感动。
嘎德注视她的目光变得复杂:有期盼,有不舍,还有无奈和疑惑……可以说,她对自己要做的事情,还从来没有这样犹豫过。她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一颗圆圆的药丸,塞到刘强手里:“万一过了半年你一时还回不来的话,把这药丸吃下去,暂时还能控制一下,但最多只能再撑半年,记住——这半年内再不回来你就没命了!”
这么说,嘎德给的期限又延长了半年。也就是说,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了。刘强看着嘎德,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让嘎德的脸上展露出了笑颜。“你等着——”她松开了刘强,轻盈地一转身,走到屋子的一角,蹲下来,在一堆松枝里扒拉;不一会,她就扒出了一只方形的木匣子。她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个黑绸布包,揭开包布——
就在嘎德伸手掀开包布的刹那,初升的太阳刚刚越过东南方的山顶探出头来,一缕阳光斜斜地从已打开的门内直射进来,刚好照到了嘎德手上捧着的那件东西上——它就是刘强从谷底取上来的宝贝。突然间,一道绿光直直地从嘎德手上射出,使身着绿衣绿裙、额上有着绿蝴蝶刺青的嘎德公主沐浴在绿光里,浑身上下焕发出一种绿玉雕琢般的美丽。
一时间,连嘎德公主自己也惊呆了。她慌乱地左右看看,当她稍一移动身子,那绿光就骤然消失了。这时太阳升起来了,屋里一片明朗。嘎德公主目光闪闪,脸色红润:“这宝贝是你取来的,你把它带走吧!”
“啊?!”巫师费尽心机想要窃取的宝贝,嘎德公主就这么轻易地拱手给他了?
这一刻,刘强应该狂喜才是,但奇怪的是,他反而平静了:“不是说它是你们山青人的镇山之宝,你们的魂,为什么要给我啊?”
“因为你好。”嘎德说,“你让我放掉了小鹿,我现在好开心。因此,今天一早我就带着绿绿到神屋里去将它取来了。它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也是我的魂。”
刘强愣了一下,听见嘎德又说:“我跟你在一起很开心,所以我把宝贝给你——让我的魂跟着你。”
“啊?”这又让刘强匪夷所思。
“宝贝在你身边,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让它保护你。记得要回来哦!”嘎德把宝贝塞进刘强的怀里,然后又变戏法似的从自己身上掏出了一个红布包。她将它打开来,里面是刘强的那本《圣经》。嘎德说:“我知道这是你的宝贝,你的魂;我把它留在我这里,你就不会把我忘记了。”
刘强此刻感觉到,有一颗温暖的心,在自己怀里跳动,扑通、扑通;他突然想哭。
嘎德要参加“断线”仪式去了。临走,她悄悄告诉他,她已经安排好,在断线的高潮时,让自己的使女带着他下山逃跑;守山口的卫士,她也派使女去打招呼了。
看嘎德穿着美丽的绿色长袍悄悄离去的背影,刘强第一次感到了依依不舍,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嘎德!”
嘎德转过身来:“什么事啊?”
刘强突然想到眼前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否则大好的局面会前功尽弃,于是就伸出手胡乱指了指:“你……你穿这么漂亮,等一会弄一身泥巴,多可惜呀!”
的确,嘎德不仅穿了她最好的衣服,头上还插着象征她身份的孔雀毛,周身上下也不知抹了什么东西,搞得香喷喷的。这副样子不像是去“断线”,倒像是去举行婚礼。
她哈哈一笑:“弄脏就弄脏嘛!”
她神采飞扬,额头上的绿蝴蝶,也像有了生命,要飞起来的样子。
她就这么飞走了。
她沿着曲折的山路,转了两个叉口,在接近第三个叉口时,她看到了高高耸立的一棵贝叶树。
她站定下来,朝树上望去。
她知道咕噜就在树上。等她走到树下,咕噜就会将一桶水泼下来。
浇过了这桶水,她要再转过后面一个弯道口,然后来到平坦的广场上。自己部族的人早就聚集在那里了,面对一身湿淋淋的公主,他们也无同情也无怜惜,还会往她身上扔脏东西,直到扔完尽兴了才停止。这时,她将跪下,向天神祷告,忏悔自己所犯的罪过。
“断线”仪式至此就可结束。
一切,她都了然于心。可是她在树下伫立半天,仍没有水泼下,忍不住抬头一看,树上竟没有人!
咕噜怎么没来?难道他反悔了?
不,已经承诺过的事,咕噜怎么会反悔,除非他不是山青男人。
嘎德估计咕噜使坏,故意藏在什么地方。于是她干脆站在树下,闭上眼睛继续等。
“嘻嘻,嘻嘻……”不期而至的几声凄惨而怪异的笑声似要勾人魂魄。
心一惊,嘎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这是勾魂鸟的叫声。勾魂鸟一般都在半夜时分叫,听见勾魂鸟的叫声是不吉利的。嘎德平时爱用鸟语召来群鸟玩耍,可从未召过勾魂鸟。而像这样阳光灿烂的白昼,勾魂鸟怎么会不召自来呢?
可是,“嘻嘻,嘻嘻……”声音虽然渐渐微弱下去,却依然十分清晰,好像从空中旋起了一阵阴风,搅得嘎德公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心烦意乱地睁开眼睛,只听“嗖”的一声,从树上跳下一个绿影,不是咕噜,却是她的“绿绿”!
“绿绿,快走开,不要捣蛋!”嘎德心里还想着咕噜要往她头上浇水,不愿让心爱的绿绿跟着挨淋。
可绿绿置若罔闻,扑上来就咬住了她的裙裾,把她朝后面拖。
“绿绿,别这样!”嘎德弯下腰,想抚摩绿绿,却被绿绿狂躁地挣脱了。她从未见过绿绿这个样子。想必是绿绿不忍自己今天受辱,要把她拖离现场吧?可是绿绿呀绿绿,如果我逃跑了,就不是一个好女人了。绿绿乖,快放开我吧!
绿绿和嘎德是有心灵感应的。平时,嘎德一声唿哨,甚至只要一个眼色,绿绿就会照嘎德的意思去做了。可现在,无论嘎德怎么吆喝,哪怕踢它打它,它却仍死死咬住她的裙裾不放,一个劲往后面拖。
再不跟它走,裙子就要撕破了。嘎德无奈,只好跟着走了几步。这时她发现,绿绿正拖她朝山口的方向走。而山口正是刘强逃跑的关卡。她一惊,莫非刘强出了意外?但想想,应该不会吧。她的安排,不说万无一失,也是十拿九稳的。在这个部落里,谁的脑子会比她聪明?谁又敢跟她过不去呢?
偏偏,这时她的那个受命带刘强逃跑的使女,也慌张地向她跑来了。这个使女,是她所有使女中最聪明伶俐的一个,可今天究竟怎么啦?
没容嘎德细想,那使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上前说:“咕……咕噜叫我来找公主……”
“咕噜?他在哪儿?他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嘎德气不打一处来。
“酋长派他去守山口了。酋长命他射杀要逃跑的刘。咕噜说他不敢射,又不敢不射,所以让我来报告公主。咕噜还说……”使女略微停顿了一下。嘎德已没有耐心听她说下去了。她打了个唿哨,命绿绿先去山口,自己也急步跟上。使女只好追着嘎德,一边跑一边说:“咕噜说他……他还想跟你好,他愿意等着你……”
且说刘强离开嘎德以后,独自来到山寨西面一片茂密的阔叶树林里。这儿离山口和嘎德的行宫都不远,可是因为地处背阴,再往上就是深山老林了,所以平时除了打猎,很少有人会到这儿来。是巫师约他到这儿来的,约会的目的自然是交接宝贝。
爽约,刘强不是没想过。对他而言,再没有比爽约更省事的了。嘎德已为他搞定了一切,立刻带着宝贝越过山口远走高飞,何苦再要去看巫师那张讨厌的脸,还要拱手交出宝贝!
但他毕竟对巫师有过承诺,想到山青人对承诺的神圣态度,又觉得自己不能不去见巫师。
刘强钻进林子的时候,巫师早就坐在一棵木棉树下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