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见嘎德也是两手空空，就说：“怎么不会啊，你们去追母鹿，不也没追上吗？”
一名使女在旁“嗤”地一笑：“母鹿要过沟，我们又拉不住它的尾巴。可小鹿自己走路也走不好呢!”
“是啊，要是小鹿在，母鹿一定会回来找它的。我们只要守在这里就行了。”另一名使女说。
不错，这也是嘎德让刘强看住小鹿的原因。她就是怕自己追不上母鹿，还可以回来守株待兔。她蹙起嘴唇，吹了个口哨：“绿绿，快给我找！”
刘强见势不妙，忙说：“求求你，不要再找了！”
“为什么？”嘎德很不高兴。
“小鹿是我放走的。”他不得不承认。
“傻瓜！”嘎德一跺脚，“没见过你这样的傻瓜！”
“我不忍心……”刘强承认。
“可我们山青人是喜欢勇士的！勇士，明白吗？”嘎德怒不可遏。
“明白。”刘强还是不卑不亢，“可我还是求你不要再去找小鹿了。”
两名使女吓得不轻。看嘎德那震怒的模样，好像一口要把刘强给吞了：“走，快走！”
使女站着不动，因为她们不知该往哪儿去，她们没了方向。
“你们都是聋子啊！”嘎德的一腔怒火烧到了使女头上。
“可我们不知道……”使女原想说不知道小鹿躲在哪里，可一看见公主怒目圆睁、横眉倒竖的模样，就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嘎德挥挥手里的弓箭：“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你们这些小母牛！”
大家这才明白，嘎德是要打道回府了。
照巫师的说法，位于湖边的这座小木屋，是嘎德公主的行宫。
在行宫里，嘎德一改上次情意绵绵的样子，凶凶地质问刘强：“你为什么要把小鹿放了？”
样子虽然凶悍，口气已经软了。这个山青女人的心已经被爱情软化了。要不，凭她以往的性子，会把刘强用鞭子猛抽一顿，再逼着他去把小鹿找回来的。
刘强心里明白，他希望是这样，但又不希望是这样；所以明白的心，又有几分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嘎德，愣了一会儿，就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接着不等嘎德回答，就顾自说了下去——
从前，有个国王，听人说吃了鹿心可以长生不老，就下令：“凡能捕到活鹿，献来鹿心者，赏黄金一千两。
为了得到国王的赏金，猎人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去捕鹿。这天有一只怀胎的母鹿，被猎人追得离开了鹿群，来到了一片小树林里，偏偏这时腹痛难忍，竟生下了两只小鹿。母鹿这时若逃走，小鹿会活活饿死；若是留下来照看小鹿呢，则又会被追捕的猎人杀害。母鹿没有犹豫，决定留下来照看小鹿。可是当它跑出去为小鹿寻找水草食物时，终于被猎人布下的套子套住了。
猎人兴冲冲赶来，见自己套住了一只高大漂亮的梅花鹿，心里一喜，手持长刀就要杀过去。这时只听那只鹿突然说起了人话。它说：“猎人啊，我刚生下两只小鹿，它们的眼睛刚刚睁开，还不认得水草食物呢。求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回去看看我的孩子，教会它们识别能吃的水草，使它们以后自己能活下去，我就马上回来让你杀死！”
猎人好不惊讶，可一想，把鹿心献给国王就能得一千两黄金！所以他还是不肯放下刀。
母鹿流泪悲鸣道：“尊敬的猎人啊，我被你捕获了，就该死在你的刀下，只是可怜我两只还没见过天日的小鹿儿啊；我现在要是死了，它们马上也会死的。请求你让我回去一次吧！”
猎人听了，有点不忍心，但一千两黄金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所以他说：“世上的人哪个不贪生怕死，出尔反尔？何况你还是只禽兽。我放了你，你哪里还会回来？”
他说着举刀就要杀母鹿。母鹿依然泪流满面，苦苦哀求：“我虽为贱兽，可受了你的恩惠，怎么能忘恩负义，一去不返呢？我发誓，我若是去了不回来，我以后的世世代代都会被你们猎人捕杀而死！”
猎人被感动了，他上前解开套子，放了鹿母。
母鹿飞快地跑回去，伸出舌头舔净小鹿身上还未干的血污。小鹿慢慢苏醒了，母鹿就带它们去寻找水草，一样一样地教它们，流着泪叮咛它们：“孩子们呀，妈妈就要离开你们了。你们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好好生活下去哦！”
母鹿终于离开小鹿前去猎人那儿赴死，可两只小鹿却跟在后面追。母鹿急得大叫：“你们不要跟着我，跟着我就是去送死啊！”
小鹿不听，还是跟着跑；可怜它们体弱，跑不远就摔倒了，母鹿只好用嘴把它们扶起来。小鹿一站起来，还是紧紧追随着母鹿，一直追到了猎人那儿。
母鹿跪倒在地，对猎人说：“刚才你放了我，让我回去救活了我的鹿儿，我感恩不尽。我绝不违背诺言，现在请你杀了我吧。但两只小鹿也跟来了，我求你不要伤害它们，让它们也见见天地日月，让它们活下去吧！”
听了这番话，猎人觉得自己无地自容，想想一头鹿，尚且能够舍身救子，为了实现诺言又宁肯付出生命的代价，而自己作为一个人，为了一千两黄金而滥杀无辜，实在是太卑鄙了！他终于低下头，轻轻地说：“起来吧！带着你的小鹿儿到山林里去好好生活吧！”
嘎德听到这儿，突然拍起手来：“好啊，那头母鹿就是我们山青人。它与我们一样说一不二，讲信用！”
刘强一愣。他的本意只是要嘎德公主同情那小鹿，想不到她理解得这么好。这个山青女人果然聪明。刘强就只好点头：“你们山青人确实很讲信用，可是……”
“可是什么？”嘎德的眼睛火辣辣的。
“可是还缺少一点爱——”刘强硬着头皮，还想说，你们还应该爱人，爱一切人，爱一切动物，像梅神父那样……可是没等他说出口，嘎德已像一条蛇似地缠上来了。显然她把刘强说的爱，理解成男女之间的情爱了。对这份爱，这个女人做得很好，她有足够的自信把刘强征服。
挣扎是徒然的，跟她走是唯一的出路。刘强心里很清楚，可是又不能不抵抗：“那么，咕噜怎么办？”
嘎德并不惊异他提到咕噜，很坦然地说：“我跟咕噜的事已经了结了。”
“那他……他要是再来干涉怎么办？”刘强显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但实际上，他此刻在心里怕的不是咕噜，而是嘎德。
“不会的，”嘎德说，“过几天，我们会举行一个仪式——这你就不用管了。”
刘强“哦”了一声：“你是公主……”
“不，”嘎德正色道，“我们相信，山有山魂，树有树魂，万物都有魂。那天你下山崖取得的宝贝，就是我们山青人的镇山之宝，是我们山青人的魂。我们承诺的东西，是用自己的魂来担保的；所以承诺的取消，也要经过痛苦的魂的洗礼，就是公主也不能例外。”
看来巫师没有骗自己。刘强有些感动：“那太让你受委屈了。”
他不知在山青话里“委屈”两字怎么说，所以他的表达其实是“让你受苦了”；偏偏，“苦”字在山青话的发音里有一股极温柔的意味，嘎德公主脸颊飞红：“我们山青人说一不二，从来不会耍阴谋。我喜欢你，就会为你付出一切，再苦心里也高兴的。”
刘强忍不住长叹一声：“还是你们好啊!”
因为叹息，他初学的山青话里有了抑扬顿挫的调子。这对嘎德来说格外动听：“真好，你的山青话说得真好。你喜欢我，你愿意留在这里，你愿意为我做一切……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他知道自己应该点头，可是这个土著女人的忠诚让他惭愧。在忠诚面前，欺骗是罪恶。他实在吐不出一个“是”字，但他又不愿意伤害她。这副为难的样子，却被嘎德当作了情怯。
“你们外族人，就是胆子小、不坦白。”她抱怨。
“如果胆子小，我就不出来了。”刘强较起真来，“我离开家乡，走了几千里路啊！”
“你出来做什么？”嘎德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我出来寻找——”不知为什么，刘强的面前出现了梅神父那双大大的慈祥的眼睛，一股甜甜的酒心巧克力的味道在心里化开，于是他有了一种想倾诉的愿望，“我要寻找我们民族丢失的东西，比如诚信，比如爱……”
突然他想到嘎德刚才的误解，想解释，却被嘎德截住了话头：“那么你找到了没有？”
“我正在找。”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知道，在你们的心中，万物有魂，一切都是天神创造的。可天神创造了万物和人，就是为了让他们彼此之间和好相处，互相关爱，互相照顾，共同过好的生活，而不是互相残杀。”
嘎德似有所悟：“你是说，我们杀人不对，杀鹿也不对？”
刘强点点头。
“以后我不再追杀小动物了。”想不到嘎德这么爽快。
刘强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接着说：“我去跟父亲说，以后我们山青人也不许再杀人了。”
刘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在一分钟内，一个部族人就能改变自己的陋习，却听嘎德又说：“山青人都听我父亲的，我父亲会听我的，我可以叫他们不要杀人，叫他们互相讲爱好了。”
到了嘎德这里，似乎一切就变得这样简单，简单极了。
“你不相信是不是？”嘎德的眼神，有了一种单纯如水的流动，“你以为我不懂？其实我全懂。我知道你说的爱，是在人的心里，就像我对你的爱，像母鹿对小鹿……”
刘强被感动了：“是的，你真好！”
他这次是真心的。嘎德看出来了，她高兴地再一次央求：“你留下来吧！”
他只好说：“不，我还要出去寻找……”
她眨着眼，那副神情像一头困惑的小鹿。
他拍拍她的肩：“我知道你懂了，我知道你好。可外面的世界很大，还有好多人不懂。我们的民族中也有好多人不懂。我要让更多的人懂得爱，变得像你一样好……”
“你一定要走？”嘎德打断了他。
“是的！”他很艰难，也很坚决地说。
“那么我跟你一起走。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嘎德突然说。
刘强吓了一跳。他怎么能带一个土著女子一起走呢？不过，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也实在不能再拒绝了，拒绝的后果只怕更糟！
他只好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看着他这副勉为其难的神情，她好像无知无觉。她吃吃笑着，命使女捧来一只玉钵。她从玉钵里舀出一碗绿色的液体，双手端着，送到刘强面前，示意他喝下。
这玉钵他见过。那里面的液体的甘美滋味，他也尝过。于是他接过来，一饮而尽。
这时，嘎德站在他面前，用他听不懂的山青话吟唱起来。这吟唱之声，初起时轻轻的，但一入耳即有难以言说的妙境展现。紧接着，那声音回旋起伏，好像托着他在万山叠翠的峰峦间飞翔。他看到了一片绿，淳朴的绿，自然的绿，洁净无染、无边无际的绿……嘎德牵着他的手走向这一片绿。她向他展开了像母鹿一样温暖多情、散发着青草气味的身体。他在迷幻中进入了她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