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就可以教你——不过从现在起,你的分分秒秒都是宝贵的,因为时间不多了。”巫师一字一句地说,很郑重。
刘强紧盯着巫师的嘴,以为会从那儿吐出一句地道的山青话,可他听到的,依然是烂熟于心的、带点江浙口音的普通话:“唉,磨刀不误砍柴功,我还是先把山青人的规矩跟你讲一讲吧。”
巫师说,山青人是一个重感情、讲诚信的民族,男女之间,相爱容易,分手却难。在他们眼里,爱情是像野牛角一样坚硬,像藤篾一样结实的一种关系。万一选择新爱,就必须斩断旧爱;光说不行,还要举行一种仪式,一种比结婚还要隆重、但是很痛苦的“断线”仪式。这种仪式是:由受到伤害的一方向毁约者提出一个要求,无论什么要求,那负心人都必须答应……
“要天上的星星呢?”刘强忍不住打断了他。
“来求我嘛,我有天梯。”巫师大言不惭,居然还有心思说俏皮话。
刘强“哼”了一声,倒也无言。
巫师又道:“这还只是开始呢!负心人满足了对方的一个要求之后,还要被对方浇一桶凉水。说起来若是私下里浇一桶凉水,也算不了什么,但这桶水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浇的。浇水时,全族人都会来参观。他们会朝那个倒霉的负心人身上扔泥巴,扔烂果子,搞得他(她)狼狈不堪。山青人认为,你把别人抛弃了,这是应得的惩罚。”
刘强惊讶:“想不到这么蒙昧野蛮的民族,还会有这样的操守。那么,人人如此吗?”
“人人如此,连公主也不能例外。”巫师斩钉截铁,凌厉的目光扫向刘强。
刘强不解其意,只听巫师又道:“这就是说,嘎德公主要跟你结婚,也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
刘强心有所悟,但不愿表露。
“你没看见那个把嘎德公主拉走的年轻人?他叫咕噜,是嘎德的情人。咕噜把嘎德拉走,嘎德一声不敢吭。我敢肯定,现在咕噜正在向嘎德提要求。别看嘎德平日里凶得像只雌老虎,现在可也只能当只乖乖的小绵羊喽。”巫师捏捏手指头,摸摸下巴颏,也不知在算计什么。
刘强瞪着巫师,心里也很好奇。那个力大无穷的咕噜让他不寒而慄,巧克力色的皮肤,角斗士式的肩膀,跟野蛮公主嘎德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唉,嘎德是何苦呢?现在只求老天保佑,让咕噜提的要求无比刁钻,无比苛刻,嘎德永远也做不到……
“我看时辰差不多了,嘎德恐怕已经满足了咕噜的要求了。”巫师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把刘强砸得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被那个咕噜推倒以后,巫师就把他拉来了。巫师跟咕噜根本没照面。巫师既不知咕噜提什么要求,又何尝得知他的要求已获得满足了呢?只怕又是在讹自己吧!
“哈哈,这还用得着我掐指去算吗?”巫师轻松一笑,“现在,两人正在行好事呢……”
笑声里含着一丝淫邪的成分,可是,没等刘强品过味来,巫师的口气已为之一变:“我现在有一个新的计划——在断线仪式的高潮,也就是嘎德公主被泼凉水、公开受惩罚时,你悄悄潜入神屋,把宝贝偷出来。得手后,你就从嘎德行宫西面的一条小路往山下走,那条路直通山口;我会在山口前的丛林里等你的。”
刘强听了一愣,心想:说得倒容易,可事情会这么简单吗?既如此,你何不自己去偷了逃之夭夭得了?但他没有说出口。
他想了想又问:“就是我进山来时的那个山口吗?”
“不错,可山口上是整天有人守卫的。”
“守卫?我进来时怎么没看见?”
“傻小子,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还想要你的头,当然一声不吭放你进来了。可上山容易下山难,想要出去就不行了。”
说着,巫师伸手朝远处指了指:“看见没有?那儿峰峦迭嶂,可是我们这座山却是突兀而起,跟别的山都不相连。在这座山的山腰上,正好有这么一大块坝子(山间平地),供山青人繁衍生息。再往上,就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山腰四周都是壁立的峭岩,峭岩上长满了野生林莽,想要从后山翻过去,也是绝对不可能的。要逃出去,只有一条路,就是你上山来时的这条盘山路。这条路的险峻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山青人日日夜夜派着两个壮汉守在那里。他们的手中有锋利的砍刀,还有抹上了“见血封喉”毒汁的弓箭。你说这下山有多难?”
刘强瞠目结舌。想当初自己吃了什么迷魂汤,竟糊里糊涂地爬上这座山来了。
“这么难,我……有什么办法出去?”他嘀咕。
“不难,我还用得着你吗?”巫师朝他瞪眼。
想想也是,但自己又有什么脱身的办法呢?刘强茫然四顾,见天色已暗,四周层层叠叠的黑影,有如围成了囚禁他的牢笼。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跟无奈的刘强相比,巫师显得既深奥又开朗。他抬头看着天:“你看你看,那月亮的脸。”
月亮的脸有什么可看?白白的、将圆未圆,如此而已。
刘强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又垂下了脑袋。
巫师却异常兴奋:“等月亮圆了又开始变缺的时候,公主他们就会举行断线仪式了。也就是说,从现在算起,你还有七天时间。在这七天里,你除了跟我学山青话,还要与嘎德公主成就好事,取得她的信任。可以说,成与不成,一切都在她身上了。”
刘强不笨,一下子明白了巫师的意思。说到底,巫师教他山青话,也是为了让他去取悦嘎德公主。没有嘎德出手相助,任巫师神通再广大也没用!可是与嘎德周旋,却要靠他刘强来做。这就是说,没有他刘强,巫师的神通也没用。忽然,一阵欣喜袭向刘强:如果他能让嘎德帮巫师,何不让她直接帮助自己?
当嘎德公主一阵旋风似地来到刘强跟前时,他已经不再紧张,知道这是逃不脱的宿命了。
跟上一次的盛装不同,这回嘎德是一身短打,赤脚,裸露着两条黝黑的短腿,肩上背着一把弓箭。她呲着绿牙朝刘强笑,还把弓拿在手里比划,意思是“走吧走吧,跟我打猎去。”
“我不会。”刘强的回答虽然简单,却已是像模像样的山青话了。
嘎德先是一愣,旋即大笑,拉开弓朝天上射了一箭:“你会的,你一定会成为山青人最好的猎手!”
跟来的使女也一齐欢呼,为了刘强的这句山青话。
嘎德带来的那只小绿兽围着刘强转,显得很亲怩的样子,似乎它已经把刘强当作自己的主人了。
刘强见这只小兽似狗非狗,似狐非狐,还有几分兔子的温顺和猫儿的乖巧,不由得问:“这是什么?”
“我的绿绿哦!”嘎德把小绿兽抱起来,“你看它多漂亮!”
刘强将它抱过来仔细看,果然,浑身柔软的绿毛,只额头有一片白,真的很可爱。
“绿绿,带路!”嘎德一声令下,小绿兽箭一样向前窜去。嘎德转过脸来又命令刘强:“走啊!”
刘强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嘎德的后面。
钻进丛林的嘎德公主,自己就灵活得像头鹿,在光影之间跳跃的身影,宛如一道闪电,晃得刘强眼花。没想到,看似较笨拙的女子,竟有如此灵活的身手。多亏两名使女照应,刘强才勉强跟上。他的样子十分滑稽。他实在不想射杀任何一头活的动物,可他的身上却横背着一张弓。这是嘎德公主硬塞给他的。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怡人,丛林中那些阔叶树的枝叶,承受着太阳的热力,却把清爽的阴凉留给闯入的人类。嘎德公主一边跑,一边观察地上的蹄印:“有一头公鹿、一头母鹿经过这儿了,哈,还有一头小鹿!”
刘强也低头看了看,发现那些蹄印如雨点一般,根本搞不清楚。
嘎德公主则兴奋地拍拍小绿兽:“好样的,快追!”
又是一阵狂奔,刘强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小绿兽驻足,嘎德驻足,刘强也乘机靠在一棵奇怪大树的树身上不动弹了。刘强仔细看这树身,凭他在云南劳改农场时学习到的植物学知识,知道这是一棵贝叶树被大青树缠上,而大青树上又缠满了藤条。这是亚热带丛林里常见的所谓树包树,藤缠树。而这贝叶树的树叶,据说原先佛教徒们是拿它来抄写经文的。
这里异常寂静,没有鸟啼,没有虫鸣。刘强撸着汗湿的头发,刚想爬上去摘几张贝叶树的叶子来看看,却被嘎德公主一把拉住了。
嘎德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出声。忽然,一阵呦呦鹿鸣传来。刘强循声望去,目光越过一片矮矮的棕榈丛,看到了一只小鹿的脑袋。小鹿离开了那些宽宽的叶片的遮掩,迈动着细细的颤颤的小腿,正摇摇晃晃地朝一头母鹿走去。那小鹿背上的一排排斑点,刘强也看见了。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过这么小这么弱的一头鹿。他真担心小鹿会倒下来。可是小鹿没有倒。那母鹿低着头,发出一声声低低的鸣叫,似在召唤,似在鼓励。终于,小鹿走到了母鹿跟前。母鹿伸出舌头,温柔地舔小鹿的脸,舔小鹿的小鼻子。小鹿却不安分,呦呦叫着,晃动着峥嵘的小脑袋,钻到了母鹿腹下,一口咬住了母鹿丰满的乳房。刘强看见,它那短短的小尾巴欢快地摆动起来,显然,甜美的乳汁正让它狂喜不已。
可就在这时,嘎德公主的胳膊抬起来了。她将一支箭搭在弦上,然后,沉着地拉弓。
刘强一见,几乎是什么也没想,一伸手,就推了嘎德一把。嘎德手一颤,箭飞到天上去了。听见响动,母鹿突然一个转身,踢了小鹿一脚,然后起身一跳,跃过棕榈树丛,飞奔而去了。
嘎德气急败坏,带着两名使女,扒开密密的灌木丛,找到了被母鹿踢倒后滚在一边的小鹿,一把提起,将它丢给刘强:“你给我看好,不要让它跑掉。”
刘强自知闯祸,只好唯唯应诺。
嘎德顾不上跟他多说,起身就去追那母鹿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孤独的男人,面对着一头可怜的小鹿了。
刘强在心里嗔怪母鹿,怎么不带自己的孩子一起逃跑呢?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正是母鹿的机智之处。若带着小鹿,毕竟跑不快,有可能母子都丧命。而把小鹿留下,让猎人们来追自己,则小鹿可以有机会逃脱,而自己也可能避免遭殃。只不过小鹿遇到了他,母鹿是没有料到的。
小鹿心无芥蒂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抬起头,在他的身上嗅来嗅去。他的心一颤,忍不住伸出手臂抱住了它。他感觉到它微微颤抖了一下,见他没有加害的意思,就又温顺地依偎着他。他嗅到了从小鹿身上发出的淡淡的奶香加青草味。他又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摩它背脊上那些精致的小斑点,很轻很温柔,好像在爱抚一件珍贵的古董。小鹿的皮毛既柔软又光滑,洁净得一尘不染。他真想把它抱回家去,可自己的家在哪里?
不知嘎德何时回来。但嘎德回来之时,无疑就是小鹿的死期。于是他抱着小鹿走了一段,然后放下它,摸了摸它的小长脖子:“走吧,乖乖,快走吧!”
可是小鹿站在那儿不肯走,只看着他呦呦叫,叫得他心痛。他不忍心马上离开,又上去轻轻抚摩了它一会,然后转身走开。
没走几步,他一回头,竟见小鹿又蹒跚地跟在了他的后面,那样子真是可爱又可怜。他急了,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他一狠心,伸手把它举起来,抱在怀里,快步朝更远的地方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他估摸再不回头自己也会迷路时,才把小鹿放下,让它躺在草丛里,又折了些树枝盖在它身上:“傻孩子,乖乖躺着,别让我们人发现你喔!人可是很坏的动物!”
他掉头就跑。当他气喘吁吁地回到原地时,正好碰到呼啸而来的嘎德一行:“小鹿呢?”
刘强一脸无辜:“小鹿跑了,我去追,没追上。”
嘎德满腹狐疑:“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