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许有志走到门口,没有再回头,却仰面望着头顶上的天空,似乎在倾听着,期待着什么。
天碧蓝碧蓝,是高原特有的那种蓝。但它并不遥远,云也尤其近,近得令人感到伸手就能触摸到——好像一堆温软而富有质感的棉絮,一团有形有状的人类情愫。
总觉得古龙就在附近。是的,连云都离得那么近,人与人怎么会相隔很远呢?他千里迢迢从海峡那边跑到这里,都到家门口了,还能不多等一会儿?所以他不肯马上离开。他得等一会,再等一会。他等着,期待着,倾听着,希望从遥遥雪山里再次传来那声呼唤:“阿——龙——”
但期盼的声音始终没响起。他看见高原的云,无声无息地落在自己的脸上。于是他那硕壮的、山一样沉稳的身躯摇晃了一下——他又发病了!
9
星星赶紧打开背包。氧气袋在黄龙附近抢救时弄丢了,但是包里面一只贴袋里有药。她拉开拉练,把手探进去——她放东西很仔细,那一小包治心脏病的药,就装在里面,一摸就是。
然而怪了,现在那贴袋里是空的。这一空,使星星的心也空了:莫非把药忘在旅馆的桌子上了?
不,不可能,在旅馆里根本没吃过药,连拿都没拿出来过。
真是见鬼!她一个劲在包里乱掏,最后干脆兜底倒,牙膏牙刷擦脸油滚了一地,却没有那种药!
陈松林在旁说:“别急别急,再好好想想,会不会放别处了?”
于是将衣袋裤袋也来了个兜底翻,还是没有!星星突然记起,刚才出发前,许有志嫌她带的东西多,不由分说地把她装在背包里的饼干肉脯开心果什么清出一堆,统统扔在旅馆的废纸篓里了,一边扔还一边埋怨:“难道你还想把这种东西背回去?”她看着他扔,心疼得要命,却不敢抗议。说不定那药就是那时被他自己扔掉了。
人们无计可施,只好令司机快开车——向下,向海拔低处开去,但愿能早点获得充足的氧气,早点到达一个医院。
险峻的盘山公路上,司机使出了浑身解数,一个小时后已到了黄龙边的涪源楼,海拔下降了一千多米,可许有志依然呈昏迷状态。陈松林摸摸他的脉,那脉跳得像愤怒而无章法的鼓点,忽急忽慢乱来一气,每分钟足有一百多下。车内人急得没办法,一个劲还催促,车速却反而慢下来了。
“怎么回事?”陈松林向车窗外探出头去,只见落日下,几个藏民赶着一群牦牛慢吞吞地走着;打头的牦牛脖子上还挂着一只铜铃,一步一叮当,听来清脆悦耳。
星星忙喊:“下去跟他们说,叫他们把牦牛赶开。”
如蓝也机灵起来了,没等停稳就拉车门:“我去我去!”
松林忙摆手:“不行不行,车一停他们就要来搭车,一下子就走不掉了。”
果然,车停下后他们就围上来了。其中一个辫子盘在头顶,袍子堆在腰里,耳边垂着红丝穗的藏族男人“嘭嘭”地敲着车门。没奈何,司机只好打开。小伙子矫健精干,还挎着枪,未开口就先把一车人给震住了。如蓝还想解释汽车上有病人,可他听也不听,只是神气十足地要看证件,讲的倒是汉语。星星和如蓝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各自掏身份证。松林却在许有志口袋里摸出一张台胞旅行证送上去。那位持枪者变得客气起来,看了看就还给了他们,关上车门即刻放行,还亲自上前帮他们把牦牛赶开了。
车子又全速前进,好像在跟将落山的夕阳赛跑。海拔不断下降,大家都觉得呼吸顺畅起来,一切不适的反应都没有了。可许有志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相反脸色更加难看。一向满不在乎的沙沙也急得要哭出来了:“都怪我都怪我,不该去找那个古龙!”
“别这么说。”如蓝轻轻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这都是命。”
“命?”沙沙盯着她,“你也信命?”
如蓝犹豫了一下:“人……不,我是说,女人都该信命。”
“不,我就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命!”星星狠狠地插进来说,猛向前探身,扑到了司机坐椅的靠背上,“请你再快点,再快点!”
又看见涪江的激流了!
在公路的南面,涪江自西向东,水波跳荡着旋转着一泻而下,那种奔腾不已的姿态充满了生命的张力。
陈松林看了看表,估计在傍晚时分能赶到平武县城,已经无法再催车子加速了。他把车窗摇下了一半,希望那从江上吹来的携有新鲜氧离子的山风,能给垂危的人带来活力。
然而许有志的脉却越来越不规则,越来越微弱。星星不停地、轻轻地呼唤他,他好像什么也听不见。就在这时,车又停了——原来又来到了来时坍方的地方了。泥石流堆满在路面上,公路被阻断了。
“再从那片河滩上绕过去吧!”松林想了想说。在涪江的北面,公路南侧,有一大片干涸的河床,上面布满了鹅卵石和湿漉漉的泥沙,来时汽车也是这么过的。
可奇怪的是,来时还静悄悄的河滩,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种民族各样打扮都有。这些人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把个空寂的河滩围了个水泄不通!
实在紧迫,谁也顾不上去问他们在干啥。车子一转头就开下河滩,一面开一面拼命按喇叭——反正,车到跟前人总归会让路的吧?
谁知喇叭按得震天响,那些人却连头也不抬,眼也不眨,都忙着在泥里水里捞着摸着,只有几个光屁股的孩子,好奇地朝汽车望一眼,又帮着大人忙碌起来,丝毫没有让道的意思。
只好停了车下去,花枝般的小姐,一个个冲进人群,带着哭腔哀恳:“求求你们,让我们的车子过去——车上有病人需要急救,求求你们啦!”
然而人人一脸漠然,连看一眼她们的兴趣也没有。星星抓住一个壮汉的胳膊求他让道,被那人抬手一推,跌倒在泥水中。周围人看见她倒下去,赶紧护住手中那些盛满了泥沙的家什,生怕被她碰翻。
陈松林过来拉起星星,朝前指指说:“看见那艘船了吗?”
一艘很寒伧的小轮船,灰不溜秋的外壳,即便在夕照下也黯然无光采,唯一特别的是有一条长长的铁臂,不断地伸上伸下,在掏挖水里的泥沙。
“挖泥船吗?”星星问。
“不,”松林板着脸摇摇头,“是淘金船——他们这些人都在淘金。”
“那怎么办?”星星终于绝望了。
“把人抬过来吧,啊?”如蓝建议,“过去以后,到了那边公路上再拦一辆车。”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10
躺在匆忙做成的简易担架上,许有志觉得自己又看见了初升的太阳。那太阳是从雪山里吐出来的,好像一枚刚刚敲开的鸭蛋黄,既新鲜又圆熟,同时放射出一种嫩红色的淡淡柔光,心里感到很宁静。但突然间,眼睛被刺痛了,他想大概是太阳升起来了——太阳的全部柔情都在初升和降落之时,当它高高升起的时候,是炽烈而奔放的,是不许人的眼睛去亲近它的。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太阳就不见了。突然间,他看见一堵红彤彤的巨大的石壁矗立在朦胧的夜色中。他盯着那石壁看,发觉那石壁里有山、有水、还有人——成群结队的人,互相在拼搏格斗,杀得难分难解;搅起一阵阵飓风,震得石壁也动荡起来,却分不清谁胜谁负。
天很冷,他好像是站在雪山的陡壁上,两条腿都冻僵了,真想早点走开,但看得来了兴致,冒着寒冷坚持着。渐渐地,他终于琢磨出奥妙来了:原来那搏斗总是前面的人败,后面的人胜;后面的人打败了前面的人,又被再后来的打倒;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
他正为这个发现而高兴,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老兄,你也来了?”
他一愣,抬起头来,觉得那人好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但看对方那么熟悉的样子,也不好意思问人家姓名,只好笑了笑;“嘿嘿,我在这里看一看……”
“看到你自己了吗?”那人大大咧咧地问。
“我?”他觉得好不奇怪,“难道我也在上面?”
“当然,”那人毫不含糊地肯定,“这是一部历史,我们每个人都在上面。”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论断,他又伸手一指:“你看,那就是我!”
顺着那个手指的方向望去,许有志发现好多持枪者在追击一个黑影,突然心里一亮:“古龙!古龙老弟,我找得你好苦啊!快告诉我,我们的梦龙,她在哪里?”
“梦龙?”那个人又漫然一指,“喏,在那儿!”
“哪儿?”许有志把眼睛揉了又揉,只见一片模模糊糊攒动的人影,“哪个是梦龙?我怎么辨不出来 ?”
“咳,我的老兄,你那么认真干啥!”那人不以为然地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也不过是过眼烟云;人生如草芥,谁能看得那么清楚!不过朦朦胧胧,有那么个模糊的影子罢了!”
“唔,”许有志点点头,心有所悟,但到底不甘心,“那我的女儿呢?她在哪里?难道也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吗?”
那人哈哈一笑,朝许有志的心窝处指了指:“你自己的女儿,你的血脉,你的基因,怎么来问别人?”
许有志一愣,随即痛苦地捂住了胸口:“你是说——我遗弃了自己的女儿?我对不起她?是……是这样,我是遗弃了她,我对不起她,可我……我并没有忘掉她,我爱她,我时时刻刻想着她——真的时时刻刻想着她。我想抱抱她,亲亲她,给她买个布娃娃;我想在我更老一点的时候,她能搀扶我;我想在我老得不能行动的时候,她能给我推轮椅;我想……我甚至想,如果她一直在我眼前,我说不定不会这么爱她、想她。我……我的女儿,你在哪里?在哪里?”
“就在你的心里!”那人用力向他的心口一指。
痛疼像利刃劈开了身体,心被撕裂成两爿;石壁不见了,那个古龙也不见了,不知谁拖着他向一个黑色的深渊坠去。于是他死死抓住陡壁上的一棵小树,拼命挣扎:“不,不,我要见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突然,一道白光在他眼前一闪。这白光最初很微弱,好像黎明初现时的淡淡晨曦;渐渐地,越来越扩大了。他发现自己已冲出了深渊,走在一片洁白的雪山上。
雪山上横亘着蓝蓝的天,雪山离蓝天很近,沿着雪山就能走上蓝天。他向蓝天走去,感到一切痛苦都已消失,身体变得轻飘飘的。这时他看见了已故的母亲,她穿着蓝底白花的土布斜襟衣服,站在天上向他招手。
他叫了一声“妈妈!”他想起妈妈死的时候,他竟不能回来奔丧,甚至连寄一封信寄一点钱都不能够。他只好隔着滔滔大海,热泪滂沱地一遍又一遍地唱:“再相会,再相会,让我们在天堂里再相会……”
“妈妈!”他难过地又叫了一声,“儿子不孝!”
但妈妈却望着他笑了。妈妈通体闪着奇异的光彩,笑得又温柔又慈祥:“孩子,你跟我来,你听——”
“再相会,再相会,让我们在天堂里再相会……”——仿佛日月星辰在齐声合唱,广阔无垠的天宇里,每一道光束都载着这支歌的旋律。
他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宁静。他觉得自己跟宇宙的蓝光融合在一起,跟歌声的旋律融合在一起了。他就是宇宙,他就是歌声,女儿因此和他同在。
奔腾的涪江收敛了夕阳最后的余辉时,熙熙攘攘的淘金者还在发疯似的拼命干。而担架上的许有志,已到了弥留之际。他的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突然一把抓住了身边的如蓝。
他抓得那么紧,如蓝纤瘦的手,在他那大大宽厚的手掌中一动也不能动。她也就不试图再动,就让他这么抓着,只用另一只手,替他拭了拭唇边溢出的口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别人看来,这个动作酷似母亲给自己的幼儿擦嘴。谁也不知道,在她的心底,她渴盼他睁开眼,再叫她一声“孩子!”
可他没有再睁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抓着她的那只手越来越冷,越来越硬,也越来越紧,紧得好像要挤破她的肌肤嵌进血脉一样。
她忍痛望着他,心想,命运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这位来自台湾的富有的老板,他有自己的太太和自己的儿子,还有蒸蒸日上的事业和用不完的钱……可是,他却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抓住了她——一个大陆上的、素不相识的女子的手……而自己,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能抓住什么呢?!
想着,她的眼里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