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站在西边的山林中朝下一望,如蓝等竟也染上了沙沙的毛病,“哇”地叫出声来——他们看见一片深蓝的海子上,万千朵金红色的火花正从水中跃起,那火花小的似酒盅,大的如碗盏,跳荡着、抖动着、闪烁着,盛满了阳光的妩媚和女山神的笑靥。
“这是火花海。”许有志淡淡地说。“是射透万物的阳光造出来的奇迹。”
大家留连忘返,抢着拍照。许有志又不耐烦了:“快,前面还有更好看的——那五花海,一团绿一团翠一团黄,就像孔雀开屏一样绚丽多彩。特别是那湖水深处,阳光一照,墨绿中放射出一圈圈金色的光环,风一吹,那光环又泛起彩虹般的涟漪——恐怕再高明的画家也画不出来。”
大家又兴致勃勃地前行,很快到了珍珠滩。
这珍珠滩是一片和缓的斜坡,溪流顺坡而下,迸溅出点点晶莹的水花,宛若颗颗珍珠,漫坡滚动;又如串串音符,在飞舞中弹奏着无穷无尽的恒久乐章。
水其实很浅,滩底嫩黄的苔藓很诱人,但是怕水冷,大家都不敢脱鞋,便从栈桥走。那栈桥曲曲折折,蜿蜒如长蛇,朝丛林深处伸展而去。
沿栈桥下去,便进入幽深的谷底。在这里,瀑布闪着白亮的弧光,以一种巨大的新月形状悬挂在山崖上,声音震耳欲聋,似巨人的嘶吼。
来不及惊叹,便觉那白亮的闪光,似一把把锋利的刀尖,穿透一切静止的内心,使万物充满了对力量的激情。森森古木,也在这嘶吼中挣扎,挣扎着摆脱根底的锁链。
如蓝有说不出的振奋,那轰响的节奏回应在她心脏的搏动中,那冲击的力量好像要把她从过去推到未来。忽然间就有了一种微微的眩晕,一种渴求依靠的感觉,站定下来,她见星星扶着许先生——确切地说,是许先生搀着星星,星星依着许先生。许先生厚实的背影显得很沉稳,稍后一点,陈松林一身牛仔服,手插在口袋里,半边脸掩在竖起的衣领里,显得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什么。
沙沙跟着如蓝,脸色有些苍白:“我觉得有点冷。”
“你饿了吧?”如蓝从背包里掏出一袋饼干来,“哎,在这里休息一会好吗?”
陈松林蓦地惊醒:“对对,大家各自方便。”自己在一截倒坍的树身上坐下,不客气地向如蓝伸手:“什么饼干?甜的还是咸的?”
如蓝把饼干递给他。星星已捧来一袋未拆封的台湾肉脯,还有几罐饮料。一时无语,都饥肠辘辘地忙着对付硬的软的花花绿绿的包装。唯有沙沙,不吃也不喝,痴痴迷迷地往丛林间的一条小路走去。如蓝觉得不对劲,抓了几块饼干,边嚼边跟了上去。
路边纷披的树叶格外茂密,阴湿的雾气弥漫其间,显得天光黯淡,花容失色。再往前走,有一种如临深渊的体验。但不一会很快就豁然开朗:碧波荡漾的一泓湖水呈现在眼前。
跟九寨沟所有的海子一样,这湖水蓝幽幽的,湖边嫩草铺地,野花姹紫嫣红,还有一种不知名的厥草垂着一串串腥红色珍珠样饱满的穗子。几只洁白的天鹅,在水上凫游,倒影优雅美丽,静谧的空气中传来扑翅振翼的声音。
沙沙一言不发,只盯着那湖水看;如蓝也不愿破坏这份童话般的意境,悄悄靠一棵树站着。就在这时,静静的水面有了骚动,水声哗哗,好像有人在游泳;正在疑惑,哗啦啦一阵响,好像水妖出世一样,一群精赤条条的小男孩从一泓幽蓝中冒了出来。
这群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五、六岁,湿淋淋光溜溜泥鳅一样钻来钻去,互相撩水嬉戏着。如蓝惊得睁大了眼:自己穿着毛衣还不暖和,他们一丝不挂竟不冷!
“阿隆,阿隆——”沙沙突然一跃而起,向一个刚刚爬上岸的男孩追去。那男孩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有一身黑玉样的皮肤。见沙沙喊叫,羚羊般机灵地跳着逃开了。沙沙不肯放松,跟在后面穷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了,那孩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好半天才露出脑袋,小鸭一样甩着头上的水。沙沙急得跺脚:“阿隆,你上来!上来!”
如蓝越发感到沙沙神色有异,赶紧上前劝阻:“别闹了,我们回去吧!”
可沙沙固执地操着她的港台腔普通话:“不,我要把阿隆找回来。”
“阿龙?”隐约地,如蓝感到这个名字很熟,“那个孩子叫阿龙?你认识他?”
“哎哟,难道你忘了?”沙沙大声嚷起来,“那天下大雨救了我们性命的放羊娃,你忘了?”
听沙沙这么说,如蓝好像当头挨了一下棒喝:人,健忘的人啊,你多么自私多么虚伪!你几乎要忘记了那个舍己救人的孩子了!
不过,那个放羊娃究竟怎么失踪的?他又如何会到了这里?她还是不得要领,再看那水里的孩子,又觉得并不很像,就问沙沙:“是他吗?你看准了?”
“怎么不是,烧成灰我也认识!”沙沙一口咬定,却又去追另一个——也是光屁股的黑孩子,宽宽的额,微塌的小鼻子,看上去似乎更像那放羊娃,只是个头矮了点。
这孩子见沙沙来追,也嬉笑着逃了。不过他倒没往水里跳,只绕来绕去在岸上和沙沙玩起了捉迷藏,黝黑的裸体一闪一闪的。
沙沙大喊:“如蓝——截住他!”
如蓝犹犹豫豫,也想看个究竟,真的就帮沙沙来拦截——倒是一下子就抓住了他,但却越发看不清他的面目:他在她手里像条活蹦乱跳的鱼,那么一出溜就又从她腋下钻出去了。
她茫然地直起腰,又听哗哗一阵水声,刚才跳水的那个又窜上岸来了,湿淋淋地站在那儿,随手拔一串红艳艳的草穗,一边搓着玩,一边望着她嘻嘻直笑。
这边沙沙就喊:“哎,是他,是他,不要让他逃掉!”
如蓝左顾右盼,觉得这个也像那个也像,认真分辨,又觉得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一阵恍惚,使她感到这些影绰绰的光身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意味。也许他们真是一些山精、水妖?要不就是那个迷失的放羊娃的灵魂?
又回味刚才的接触,她觉得那种柔滑的感觉很特别——好像触摸到的不是人的肌肤,甚至也不是一个实在的物体,而是一道光,一团影子,一条鱼。
“沙沙,算了,我们回去吧!”她急急地召唤,只觉得再呆下去,也要陷于疯狂了。
偏沙沙死也不肯回,着了魔似地跟这群孩子周旋,口里不停叫着:“阿隆,我的阿隆!”如蓝越发觉得不妙,匆匆叮嘱了沙沙几句,就一路小跑回到刚才野餐的地方:“陈……松林,快,快跟我来!”一急,就直呼其名了。
陈松林**地一跃而起:“怎么了,沙沙又跑了?”
“不,”如蓝伸手朝前指了指,“沙沙在那个湖边追一个藏民的孩子……”
陈松林“噢”了一声,表情松弛下来:“闹着玩吧?”
如蓝便也觉得,也许事情并不那么严重,就又耐心解释:“她说那孩子是她的阿龙,一个劲穷追……”
“什么阿龙,神经病!”许有志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快,去把她叫回来!”
“我叫了,她不肯回来呀!”如蓝苦着脸说。
“我去叫!”许有志绷着脸站了起来,“这还了得哇!”
陈松林忙劝阻:“许先生您歇着,我去好了。”
许有志不理会,气咻咻地抬腿往湖那边走:“反正,这次回去一定要炒她的鱿鱼……”
话未说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喊叫:“阿——龙——”
一种熟悉的惊惧袭来,所有的人都震住了。许有志的脸变得惨白:“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星星有了上次的经验,赶紧上前扶住,刚想说什么,那喊声又来了:“阿龙——阿龙——”听来比前一次更加嘶哑惨烈,像是一匹濒死的老狼在告别生命时的最后呼嚎!
“啊,我听出来了,是古龙、古龙,我的兄弟古龙在叫我!”许有志一把推开扶着她的星星,“快,快给我去追!”
他的身体摇晃起来,在模糊的幻觉中,他看见年轻的古龙躺在黄龙真人的神龛下……
5
那个晚上,他到底还是留在黄龙寺内了。
他留下是因为梦龙哭着哀求他。他从来没见过她的眼泪,她的眼泪使他不知所措。隔着一座神龛,他靠墙躺了下来。
最初的时刻他万念俱灰。在茫茫大千世界,他是一粒多余的尘埃;在小小黄龙寺内,他是一条多余的蜷缩着的狗。他当然睡不着。他不可能睡着。他闭着眼,捂着耳,但愿在无边的黑暗中沉坠、死去。然而一种奇特的怪诞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像幻听的精神病患者一样,针尖大的声响,都会使他陷于颠狂。
而且眼皮也失去了它的功能——它虽然低垂着,却紧张地痉挛着、不安地跳动着;它已无法覆盖眼球,无法为这个生命的躯体封闭出暂且黑暗安宁的一角;它变成透明的薄膜,亮闪闪的反光镜,赤裸裸地把一个永昼反射给他。
一切的一切都钉在这个永昼的屏幕上了。
轻微的窸窣声,使他认定为布质衣物相摩擦的声音——他因此看见了绮丽的蓝,柔软的蓝,缠绵无尽的蓝……
蓝色的质朴的阴丹士布旗袍,贴紧了她苗条的肢体,如水的肌肤。
水啊!
水迂回曲折,水婀娜多姿,水活泼轻盈,水无拘无束;水花飞溅,水波荡漾……
古龙穿一件愚蠢的黑色长袍,粗糙的布勾出僵硬的线条,像块石头,像一棵树桩。
但是他抱着那个如水的妙人儿!
也许,梦龙爱的确实是古龙。在女人的眼中,一切都是颠倒的。而长久以来,他被错觉所迷误,追寻着一个虚假的希望……
稍一迷糊,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块烈性炸药,黑色的,像煤一样,有一根导火索,像清朝人的小辫子似的拖在地上。
但是他够不着那根导火线,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引爆自己。他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听见一阵“索索、索索”的声音,那么细小轻微,可一旦刺进耳膜,便万倍地放大:这是什么声音?跟刚才怎么不一样了?
居然还保存着惯有的机警,真是奇迹。紧张地分析之后,他相信衣襟上的钮扣,正从锁眼里剥离,因此“索索、索索”——古龙的手指在拨动那些蓝色的盘花钮扣,一颗,又一颗……雪峰露出来了,蓝雾下的高耸的雪峰,冰清玉洁。他昏晕了。他无望地挣扎着,试图朝那雪峰爬去。
然而雪峰后面还有雪峰,更加冰清玉洁,更加美好的弧线……他永远也爬不到头。他只是在实践一个虚幻的梦。
在无尽的攀登中他消耗了勇气和力量。他艰难地喘息着。这时另一种喘息声——微微娇喘又夹杂着粗重的呼吸,如此暧昧如此可疑地向他袭来,不啻一声惊雷在他的胸口炸开。
他终于明白,他不曾炸死古龙,倒把自己炸成了碎片。他以一种恶毒的心情看着这些碎片,看它们天女散花般地高高飞扬,竟想哈哈大笑:你这个臭皮囊,你这个窝囊废!
而没有了躯体束缚的灵魂格外自在地膨胀、沸腾起来,呼啸而起好像一条龙,一条欲望的龙,焦渴的龙,搏动着跳跃着,追逐荒蛮峡谷里的一轮太阳。
那太阳放射着后羿时代原始的火辣辣的光芒,时而像一个烧红的巨大车轮,时而又像一颗熟透的香甜樱桃。它燃烧着龙,挑逗着龙,激得龙颤栗暴跳,不得安宁。
这是一种诱惑,一场无始无终的游戏。
欲念的舢板依然顺着血管滑行,要命的是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干的。他不知道,竟然不知道——这个“不知道”是长满绿草的泥沼。泥沼的巫婆坐在里面,旋转着秘密的黑色吸盘,放出蠱惑人心的气味。
他悄悄地站起来,蹑手蹑脚越过神龛,向墙的另一边潜行而去。
这时他像一条泥鳅。他不再是龙而变成了泥鳅——一条钻地打洞的泥鳅。
很难说他当时是否明晰这一点。他的全部潜在意识都被那个旋转的吸盘牢牢吸住了。
月光在空中缥缈,无论怎样狭小的窗子都能找到穿透的空隙,半明半暗的光线显示了泥沼底下的秘密:她枕着他的胳膊,他搂着她的脖子;她柔美的脸蛋贴着他的胸,他微启的嘴唇吻着她的额;在下面的部分是棉毯覆盖下意义不明的起伏,能分辨出重叠的腿和紧紧胶合的躯体。
她似乎已经睡着了。而他也睡意沉沉。他们谁也没察觉到另一个人的窥探。她和他安宁、恬静有如初生的婴儿。模模糊糊的光照中,弥漫着一种梦的气息。
感悟似来自心灵的一声呐喊,震荡得他呼吸急迫,两腿颤抖——相依相偎的两个人,互相契合成弧状的曲线,呈现宇宙星系的一个螺旋形式。
如果没有我,宇宙为什么要存在!
他哆哆嗦嗦地向前迈了半步,弯下腰,打算掀掉那一层薄毯,把他们一个个像小鸡一样掐死。
然而就在这时,他觉得背部有些异样。这种异样是在被注视时产生的特殊感觉。他猛一扭头,只见昏暗中黄龙真人的两只小眼睛灼灼发亮地凝视着他。
顿时就泄了气,他慌慌地往后退,“嘭”的一声不知踢翻了什么。那物体滚动的声音响得他头皮发麻;待回到自己的铺位,心还在突突乱跳。
那边梦龙大概被惊醒了,含糊地问了一句什么。他赶紧咬住嘴唇,一声不吭装作睡熟的样子。
那边有了动静,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又好像爬起来干什么似的。很奇怪,这一刻他倒是什么也听不清楚什么也想象不出了。过了一会,清晰的脚步声传来。他相信那是梦龙。
梦龙过来了。她为什么会过来?她过来要干什么?
他想不出。躯体和头脑同时麻木,一切思想,一切情欲,在这一刻都化为零。充溢天地间的,是她轻俏的、柔情的、迟迟疑疑的、怯怯生生的足音。
她在他跟前站定下来。
这时他屏息敛气,双目紧闭。她望着他,嘴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同时俯身向着他,把抱在手中的一条毯子给他盖上。
那毯子的边缘触到了他的下巴,他嗅到了她的芳泽,还有别的气味。什么也没有想,他一脚踢开毯子,跳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被他抓得一个踉跄。
他就势一用力,就把她抱了起来,抬腿往外走去。
她在他怀里轻盈得像一茎苇叶,弱小得似一只羊羔,在刹那间的迷醉之后,她开始轻轻挣扎:“云龙,云龙,你要到哪里去?”
“去死!”
他撞开庙门,抱着她向茫茫的荒野跑去。
这时晨曦尚在远山后面蠢蠢欲动。连绵的雪峰,在已经稀释了的、白迷迷的夜光中巍然耸立。风起云涌,霞光从山的心中磅礴吐出,飘飘忽忽地游移在脚下。仿佛到处都是路,又仿佛根本没有路。他抱着她狂乱地奔跑,不知何去何从;抬眼望去,又见朦胧淡化了的黄龙,一如既往地在一片灰白中昂扬,向着伸手可及的宇宙——那个终极的目标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