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在色嫫的宝镜里(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0:49:14

1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二……”

当星星还在梦中酣睡,沙沙忙着过滤她一天的饮用水时,如蓝在她的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一行字。她似乎觉得,这即将开始的一天有点不同寻常。

这时,窗外传来许有志宏亮的嗓音——他在召唤大家准备启程。这本是陈松林的事,今天却由许先生提前代劳了。

站在晨曦中的许有志精神焕发,不多的几根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后面,脸刮得光光的,下巴干净得像一个刚剥了壳的煮鸡蛋。

“许先生,吃得消吗?”陈松林匆匆走出自己的房间,“本想让您多休息一会,晚些时候再出发。”

“概念要准确。”许有志盯着他,“是我需要休息还是你需要休息?”

“我也……老了。”确实,跟台湾老板相比,这位大陆教授胡子拉茬,长鬓角乱蓬蓬,眼睛周围一圈青黑,还怕光似地眯着,连背也有点佝偻了。这副萎靡的样子,好像昨天发病的是他。

“哈哈哈哈!”许有志朗声大笑,一巴掌拍在陈松林的肩膀上,“年轻人,故意熬夜、抽烟、不刮胡子,好装老;到了我这份年纪,就想时时刻刻显年轻了。”

“唉——”不知为什么,陈松林叹了口气,默默上车。车子开了好一会,他才又潇洒地侃侃而谈起来,“现在我们告别了黄龙,可我相信,黄龙给予我们的信息都贮存在每个人的大脑里了。根据数轴创作法的原则……”

如蓝觉得,陈松林的声音好像有些发空,别看他不停地在讲,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他好像必须以滔滔不绝的谈话来掩饰什么,支撑什么。

她不无同情地悄悄叹了口气。因为她理解,每个人都可能陷于这种尴尬,每个人一天都要说许许多多废话,倘使没有废话,人就走不到一起来了,社会也不成其为社会了——说点废话不算什么,可怜的是大凡有点身份的男人,都喜欢用深奥的废话去解释浅显的废话。这样,社会上的废话便以几何级数泛滥起来了。

“昨天,许先生看到黄龙想起腾飞的中华民族;而我,则联想起被迷雾锁住的困兽,那流水那瀑布都是困兽的滂沱泪雨——同样以龙做文章,便有如此的不同。可见物质世界是无限可分的,立体空间有无限的观察角度——角度无穷,立意无穷。当我们构思作品时,每一个人的头脑里都有一个独特的、巨大而奥妙的信息反应场。这个信息反应场好比司芬克斯之谜……星星!”

今天的座位有了变化:星星挨着许先生,如蓝陪着沙沙,落单的是陈松林——星星从许先生的肩膀下抬起头,以一种惯有的、梦中惊醒般的目光望着她的导师:“我……我对龙没什么感觉。”

“那么你呢?”陈松林转向如蓝,“我们的女作家,你的信息反应场一定与众不同。”

“认真地说,我一向不喜欢什么龙。”如蓝没想到陈松林会问自己,“我讨厌龙,不想用这种题目作文。”

“可是,昨天见到黄龙的时候,你们不都很激动吗?”

“这真是司芬克斯之谜,”如蓝一本正经,“其实像龙这种史前的爬行动物,还生着爪子,怎么看也是一种过时的僵死的像征,没有一点生气和美感。”

“什么什么?你们在胡说些什么!”许有志突然像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样叫起来,“你们有什么资格谈龙!告诉你们,我……”

“知道,您叫云龙!”沙沙小姐也来凑热闹了。

许有志“哼”了一声:“别人说话,少打岔!”他用眼角向沙沙扫了一下,继续说,“四十多年前,我在赴延安的路上,经过那里时,第一次见到这巨大的、金色的黄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迷迷糊糊向前走去,那龙越发真切,越发勇武,仿佛从天而降,又如腾空欲飞。我呆呆伫立,只见云推雾涌,那龙似在扭动在拼搏,我好像看到一种迷茫的诞生的痛苦。我的知觉被翻卷起来,我好像也变成了龙。一种雄奇的力量在我身上勃发。我“呀”地叫了一声,拔腿就往前跑。我蹬着龙爪踩着龙身,感到自己的身体已化作一条龙的精灵。我相信在那里——龙的额头上、金色流泉的发源处,必定写着我命运的密码。我要破译这个密码!

“攀到山顶时天已全黑了。只见龙在苍茫中,人在苍茫中,更高更远的雪山也在一片浩渺的苍茫之中,

“这里是峰巅也是阴谷。如坠母腹的黑暗笼罩着,周围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了过去也没有了未来。一片无色的苍茫,好似生命初始时的一个梦。

“风却狂烈,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汗湿的衬衣像冰凉的硬铁贴着脊梁,肚子饿得咕咕叫。

“但要回头,已没力气了。我又冷又饿,被狂风推送着,向一座破庙走去。

“有烛光自窗内射出。我心中一喜,也许庙里住着一个慈善的老道,会把我从寒冷的今夜超度到温暖的明晨。

“可这座小庙,这座高山之巅的小庙,似一个贞洁古板的老处女,低眉垂眼、门户紧闭,那门推起来丝纹不动。

“举手欲敲,忽然听见从门内传出隐隐的人声。手颤抖一下垂落了,我**到那不是超凡世界的诵经声,而是来自人世间七情六欲的声音。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说话?莫不是江湖强盗躲在这里吧!

“这样一想,我打了个寒战,犹豫着再不敢贸然进去。一时又不知怎么办好,想跺一下脚,又怕惊动了里面;站定下来,原本就冷的身子好像掉进了冰窟。死死盯着这扇门,突然内心恐惧得发抖。可一面恐惧,一面又好像有一种神秘的魅力吸引着我。我不可遏制地想要推开它。我觉得这扇门是一张嘴,是墙的嘴、庙的嘴,嵌在今天和明天之间的未知的嘴;只要一推开,便会有一声呼啸从这张嘴里冲出……

2

“那么,您敲门了吗?”好像听惊险故事似的,星星急切地问,“到底敲了没有?”

许有志垂下头,把手按在脑门上:“后来我无数次回忆这个瞬间,对于自己当时究竟怕什么总是不得要领。说到底,在那种情况下,即使里面是江洋大盗,也没什么可怕的。我这样一个穷光蛋难道还怕抢劫?与其在外面冻死,还不如跟强盗去分享一席温暖之地。”

“那您为什么……”连如蓝也沉不住气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当我坐在黄龙寺门前的空地上,再也没有力气走进那座庙门时,我忽然明白了我当时害怕的是那声呼啸,在命运之门开启时石破天惊的一声呼啸!”

“这么说,您是进去了?”如蓝轻轻地问,心里生出一些歉意。她后悔当时自己冷漠地走开了,其实穷人是人,富人也是人;当穷人的心灵需要扶持时,富人也需要帮助。

许有志点点头,继续说下去:“我鼓足勇气,又抬起了手——我的手好像冻僵了,勉强弯曲着,在漆水剥落、黯淡无光的门上轻轻一啄。

“没有应——我想敲得太轻了,就又敲了一下。这时里面突然没了声息。我不由得心跳加快了。在万籁俱寂中,我好像觉得有一双眼睛,隔着门扇,在和我默默地警惕地对峙着。我有些不明白这对峙的意义,但体会到了一种较量的振奋;于是我用足力气狠狠捶了一下门。

“这下里面好像慌乱起来,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还有什么物件碰倒的声音,可门就是不开,一种被抵挡的阻力使我又愤怒又快乐——原来人怕‘鬼’,‘鬼’也怕人——这念头给了我无穷的自信——不管门内关闭着什么牛头马面,魑魅魍魉,我都要把它们放出来,较量一番。

“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举起拳头,嘭嘭嘭地往门上擂,一面直着嗓子喊,开门开门!

“门出其不意地打开了。我甚至没料到——我还在继续地捶打。我的身子因惯性而向前倾倒——可就在这刹那间,我跌进了无边的温馨。我屏息敛气,不敢出声,生怕破坏了这个由全身心的感触所构造出来的梦境,直到对方惊喜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才也叫出声来:梦龙!”

“啊,多漂亮的名字!一定是一位小姐。许先生,明白了明白了——”星星开心地拍着手,“这梦龙,一定是您的情人!您的情人在里面!”

陈松林也乐了:“真够精彩的,许先生。我早就说过,爱是一种矢量,是一种具有方向性、追踪性、选择性、进攻性的力——您的奇遇,完全证明了我的理论。咦,您愣着干吗?”

“我当时就这么愣着的。”许有志万分沉痛。

沙沙吃吃直笑:“您应该抱她、吻她……”

“我是抱住她了——”许有志这次没对沙沙发火,“你们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女人。我承认我抱得不够高明,可那种感觉……好,不说了。我还想吻她,可一下子不知从哪儿……下嘴,当我的嘴唇刚昏昏迷迷地碰到她的额头时,就被她推开了。”

“她变心了?”沙沙问。

“不,她推开我站在那里,满脸通红,又紧张又难堪,又痛苦又快乐,满脸娇羞与歉疚。我的心又热了,我以一种顽皮的赖劲对她说,梦龙,你跑不掉了,你要嫁给我的。

“可她伸手朝后面的神龛指指,就捂住了脸。我抬头一看,只见神龛上供着个一尺多高的黄龙真人,瞪着两只黑豆似的眼睛,泥塑的脸上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

“这个阴沉的泥胎确实让人不快,可是相逢的欢乐照亮了一切,眼前就是一个梦我也要抓住不放,更何况活生生的梦龙站在我面前呢。我再一次去拉她,这时有谁咳了一声;我再看了一眼神龛,只见那神龛旁边,墙根底下,烛光的阴影中,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的同窗好友黄古龙!

“我……我啊地吼了一声就往外跑。梦龙扑上来拖住我,我一把推开她。她又扑上来,死死抱住我的一条腿,不许我走。我就用脚蹬她。我说你让我走!让我走!”

前行的车轮嘎然停止。只见一座摩天巨石拔地而起,岩面光滑有如明镜——这是进入九寨沟风景胜地的起点——宝镜岩。

3

大约一万年前的一个春天,男山神达戈向女山神色嫫求爱。达戈唱了一万支情歌,而魔鬼歇么一万次地从中骚扰。于是达戈就气呼呼地跟歇么搏斗起来,最后达戈打败歇么娶了色嫫。但在搏斗中,达戈送给色嫫的爱情信物——一面镜子不慎坠落,碎成了一百零八块。

败北的魔鬼被压在宝镜岩下。但破镜难圆,一百零八块碎镜片变成了一百零八个海子,分布在丛林山谷中——朝朝暮暮,放射出奇美无比的光芒。

九寨沟的精华在水:水绕山,水依山;水在林中流,水在石上跳;水从悬崖呼啸而下,水自深谷跌宕奔涌;水映蓝天白云,水含绿树红花;水鸣琴奏乐,水呼啸奔腾……水,达戈的精液,生命的华彩,在一万年的岁月中滋养得妻子色嫫千娇百媚,百媚千娇。

一行人从宝镜岩往前,进入形如鹿角分岔的九寨沟三条主沟之一的树正沟,抬眼望去,只见到处清溪奔流,一株株松、柏、杨柳在水上挺立,葱笼中飘来脆亮的鸟鸣;而水底绿草丛生,随波披散,宛如数不尽的翡翠盘,溢光流彩地将岸上那一片蓊郁的森森古木衬托着——这份原始中饱含的清雅情致,苍莽中逸出的空灵气息,使这一行人好像找到了尘世间的伊甸园,大家唯以无言的投入来消受这身心的快感。

只有沙沙,还惦着刚才未完的故事:“许先生,那天晚上你走了没有?”

“笑话,天寒地冻,我能走到哪里去!”许有志严肃地绷着一张脸,却吓不倒沙沙。也只有她,才敢穷追不舍:“那你留下来了?”

许有志的气色变得很难看,大步流星地往前赶。

沙沙却兴高采烈:“哇,太妙了,太妙了!后面的情节……啊,陈教授,快快转动你的魔方!”

如蓝便扭过头来打量陈松林。只见陈松林笑而不答。

星星忙说:“创作魔方失灵,失灵!”

沙沙却不依不饶:“创作法怎么会失灵呢?下面的情节,我晓得:两个男人对峙着,目光里充满深深的敌意,互相看了足有……五分钟,然后,一个微小的触动,不知谁突然拔出拳头,于是,另一个就飞起一脚——两条龙格斗起来,一时间杀得天昏地暗,难分难解,就像雪宝鼎上的两个情人,为争夺雪宝鼎而战。”

沙沙连说带比划,惹得星星在旁轻轻嘀咕:“蹩脚的港台武打片!”

如蓝却觉有趣:“沙沙小姐,照你说,哪条龙赢了呢?”

“这个嘛,”沙沙朝前面走着的许有志望了一眼,悄悄咬着如蓝的耳朵说:“当然是我们的云龙……不,不,他要是赢了怎么没娶那位梦龙小姐?对对,他一定是输了——输给了古龙,所以一气之下跑到台湾去了。嘻嘻!”

如蓝听着也忍不住捂嘴笑了。不料许有志耳朵还真灵,蓦地站住,回过头来。

如蓝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发火,忙把笑声咽回,却见他捋起一只袖子,露出壮年人一般光滑而强健的手臂:“看,你们看看!”    

大家团团围着他,不知所云。许有志冲陈松林晃晃胳膊:“倒退四十年,谁是我的对手!”

陈松林也乐了,故意往后退一步:“我现在也不是你的对手!”

沙沙一听开心得直转圈:“啊,明白了明白了——咱们这条龙打赢了!敬礼——向英雄致敬!”    

许有志却垂下手臂,嘴角一牵,似笑非笑地说:“开玩笑!那种地方,我能留下来打架么?告诉你们,我是冻死也不会呆在里面的。”

说罢他就抬腿往前走了,走得很快,遇到沟坎,竟还跳一下,可那种故意显示出来的、老年人的轻快里,有一种踉跄的意味。

如蓝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搀扶他,已被星星抢先了,一把扶住问:“许先生,现在我们到什么地方啦?”

“芦苇海!”

果然,前面只见长达数里、茂密的两排芦苇,夹出一条狭长的海子。那海子清莹见底,里面水草飘拂、游鱼往返,历历可见。星星捡一石块投向水中,只见那石块像获得了灵性似的,闪着白亮的光,飘飘摇摇地沉向水底——那一泓冰冷的深蓝,无思无眠的静默。

水面也是蓝色的,在晨雾散尽的阳光下显得轻盈明亮,连飞溅的水花也浸透了温馨。奇怪的是往前走了几步,水色又变了。那水仿佛蓝得发紫,时而涟漪微颤,好像水面上绽开了一朵朵美丽的紫罗兰;大家都站住了,仅变换了一下角度,就又发现,在苇丛的掩映下,那姹紫深蓝已被新叶般的嫩绿所替代。而那绿也千变万化:时而像翠带,时而像碧玉,时而幽幽发光,像名贵的猫眼绿!

许有志的眼中,似也有透明的水份渗出。

如蓝不知何故,突然间热泪滚滚。

沙沙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如蓝泪花闪闪地笑了:“太美了,让我想起莫奈。”

“啊,你们大陆的女孩真是孝顺呀!”沙沙一把勾住如蓝的脖子,“这时候会想妈咪!我……我可是最多想想男朋友。”

“沙沙小姐你听错了,”如蓝拍拍沙沙搁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我没有什么妈咪。我说的是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他创造了光与色的奇迹。我遗憾他没跟我们一起来九寨沟。”

沙沙“哦”了一声:“明白了,你说的是那个法国老头儿,十八世纪的?”

“不,十九世纪。”

“你一向喜欢他?”

“说不上喜欢。”如蓝略作思忖,“不过这一刻我突然觉得爱他。”

“啊呀,真让人嫉妒!”陈松林冷不防插嘴,“我们中华大地千千万万杰出优秀的人才你不爱,偏爱一个上世纪的外国老头儿!许先生,你说呢?”

许有志严肃地点点头:“唔,不过,上世纪也辉煌过,老头儿也年轻过。”

如蓝忍不住笑了:“许先生,您还是、还是……”她觉得这位台湾老板还是有点可爱,有点某种可以心灵相通的东西,不过她一时难以表述。

“我讨厌洋人。”许有志并无一丝笑意,“至于光与色的奇迹嘛,大自然的创造最出色——你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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