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山青公主的柔情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0:43:34

刘强后悔在下水之前没把脱下的衣服随手洗洗,这样他爬上岸时就不必穿那臭烘烘汗湿的衣裤了。不过也还来得及,阳光非常好,白昼是漫长的,他把口袋里的那本“语录”掏出来放在一傍,将衣服在水里马马虎虎漂洗了一下,然后摊到湖岸边的草地上,不一会儿,那上衣就干爽地散发着太阳的芬芳了。

当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那个女人却走进湖边的小树丛里,随手揪了一片树叶,卷一卷,含在口中,悠闲地吹了起来。

起先她吹的声音很轻,怯怯地,好像清晨的第一声鸟鸣,在万籁俱寂中试探着什么似的;紧接着,声音高亢起来,音调也变幻无穷,由悠长而急切,由委婉而清脆,由哀怨而欢快……刘强呆呆地望着,只觉得耳边百鸟争鸣般地热闹;想不到这女人有这样好的口技,如在大城市,都能登台表演了。

这样想的时候,他却还不曾料到,真的有鸟儿飞过来了,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啾啾啁啁的一群,形态各异,颜色不同,这才是任何华丽的舞台上都无法企及的效果。

刘强对鸟类的知识有限,只认得那叽叽喳喳长得难看的是麻雀,童年时代因为响应“除四害”的伟大的号召,爬到屋顶敲打畚箕脸盆轰过它们,至今记忆犹新;那遍体乳黄、啼声清脆婉转的是黄鹂,启蒙时读过唐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也是忘不了的;再有就是,在劳改农场时认识的白鹇鸟、小百灵等等;而除此之外,对那些或娇媚或英武,或顽皮或娴雅,千姿百态地落在女人的肩上手上头上及身旁草地上的鸟儿,就叫不出名堂了。

女人越来越快乐地吹着,像在回报鸟儿们的热情。她现在两手空空,没有什么食物可以喂它们,只以一种特殊的语言与它们交流,同时也以一种特殊的语言在继续召唤。她吹得更加嘹亮悠长,并发出了一连串激越的颤音,就像花腔女高音似地昂扬而上。

刘强一面穿衣服一面欣赏这一幕,觉得这女人真是一个谜,那么原始又那么奇特,永远猜不透她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好像从天而降似的,一道深深的绿光在他眼前一闪,定睛望去,只见一只比麻雀大了整整两倍,通体碧绿有如最名贵的翡翠雕琢而成的鸟儿,飞到了这女人的眼前。

女人一见这只“翡翠鸟”,眼睛格外的亮了,又欢快地吹了几声,好像表示欢迎。“翡翠鸟”绕这女人飞了两圈,这才栖在她跟前一株绿油油的树丫上,拍拍翅膀,羞答答叫了一声,像口里含着水一样,娇滴滴的又嫩又脆。

女人不吹了,静静地咀嚼起含在口里的叶子,嚼得嘴角溢出了绿色的汁液。

“翡翠鸟”又娇媚地叫了几声。这时,通向湖边的小路上,走过来三个高矮胖瘦相差无几的年轻姑娘,都穿着绿裙子,头上插着绿色的羽毛,好像三只绿色的大鸟一样。

待走近一看,这三人可不像真正的鸟儿那么轻松。她们个个驮着重负:一个用背篓背着肉,那满满的一篓子怕有十几斤重;一个抱着彩绘的陶罐,陶罐里面贮满了水,也不晓得是什么特别宝贵的水,要特地抱了来;还有一个更滑稽,捧着一叠被子,上面还有衣服什么的。

女人见她们走到跟前,懒洋洋地挥挥手,继续逗那“翡翠鸟”玩。那三个姑娘头一低,熟门熟路似地朝侧面的一条曲径走去。

刘强不知道这三个姑娘要把东西搬到哪里去?但他能肯定,她们是这个女人找来的。这女人能有这等权威,显然不是这部落里的一般人,大约不是母系部落的头领,就是头人的女儿,身份类似“公主”的吧!

又是绿光一闪,“翡翠鸟”飞走了。女人站起来,示意刘强跟她走。

这时刘强已浑身疲乏,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但是,他已看见了背篓里的肉,似乎那些肉预支了他身体里的能量,点燃了他馋涎欲滴的渴望。他想,跟着她走就像跟着一个优秀的猎手走进大森林,不愁没吃的,也许生命就是这样从一个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像鹿群跃过悬崖,不必回头张望,也没有必要心悸与不安。他就这样痴痴迷迷、身不由己地跟着那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走进了湖畔的一幢小木屋,好像两个原始猿人,走进他们的洞穴一样。

他没有想到这里还会有屋子——隐在绿油油的野芭蕉丛和凤尾竹后面。屋子里有火塘,有茅草铺,还有一些坛坛罐罐。

先头进来的三个姑娘正在屋里忙碌。她们抱来树枝,在火塘里点燃,然后从筐里取出肉,抹上盐和一些黄色的佐料,放到火上去烤。不一会,屋子里就弥漫起一股奇异的肉香味。他不知那是些什么肉,也许是牛肉,也许是麂子肉或别的什么野味。反正此刻他已顾不上那女人在他身上溜来溜去的目光了——她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而他的全部心思、全部感觉,都向着那一块块在火里吱吱发响、冒着油和热气、散发出诱人香气的琥珀色的大块烤肉了。

好像她们知道刘强是自己主人的珍贵客人,这时一个姑娘跪在地上,从一个精致的石钵里倒出一碗水来,殷勤地捧给他喝。刘强刚才在湖里喝了不少水,并不渴。那姑娘吃力地把石钵搬到刘强跟前给他看,好像表示这水不一般。他低头一望,不由得吃了一惊——这石钵竟是由白玉雕成的!他想,应该叫它玉钵才对。再看,那玉钵的水里,果然镇着一块淡绿色的玉,映得钵中之水也泛出了淡淡的绿。再看那女人,正对着他含笑点首,目光里满是鼓励的意思。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有点心存疑虑,但又盛情难却,于是双手接过碗,轻轻抿了一口,竟觉得那种直沁心脾的清凉甘甜,是以往的都市生活中所喝过的任何一种饮料所不能比拟的。而且这种清凉甘甜的意味,仿佛一入口即渗进血液,化作了一股极轻柔的气流,使他飘飘欲仙。

烤肉直到这时才端到跟前,用一张肥厚的芭蕉叶垫着,放在小屋中间一个足有小圆桌面那么大的树墩上。那树墩的剖面十分光滑,密密的年轮也许能追溯到数百上千年前,现在它就做了这幢原始小屋里的餐桌。

女人已换上了盛装——一件浅色的紧身上衣,下面是浅色的绣着绿花纹的裙子,头发挽到了脑后,上面插着一根巨大的绿色羽毛,比那三个姑娘的都要大而绚丽。三个姑娘已经走了。女人和刘强面对面坐着,在这一刻显示出几分高傲与矜持的态度,仿佛真是“公主”的风范了。

烤肉是“公主”递给刘强的。她那黑黑的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一块肉——作为生命与活力的象征,世上最昂贵的一块肉,刘强觉得等待它已经等待了一辈子!

这才是真正的美味!加了盐和一些不知什么芳香佐料烤熟的肉,他吃得满嘴流油,孩子一样舔着手指。

“公主”撕了一小块肉,在他对面吃。“公主”的吃相显然比他文雅。她好像并不在意吃,只一味用她那火炭一样的目光烧灼他,就像火塘里的火焰烧烤一块新鲜的生肉那样。

第二块肉是公主用牙齿叼给他的。公主仰着脸,像猎狗一样用两排牙齿叼着一块肉,伸到他面前。他望着公主张开的嘴里露出的绿牙齿,不由得一阵觳觫。他完全可以拒绝她而自己伸手另抓一块。但他想他不能拂了“公主”的美意。“公主”那被植物汁液染绿的牙齿在口唇中散发出一种青草的气味。他想起在文明的大都市,他出生的地方,也有一些妙龄少女张开樱嘴,露出的都是因为注射抗菌素而变得灰黄的牙。比较起来,那灰黄所呈现的腐败的颜色比绿色更令人难堪。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之后,尽管没有像“公主”所希望的,同样以嘴去咬那一块肉,却伸手接过了“公主”咬过的另一半,并且还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公主”的脸颊,以表示他的感激。

记得童年时他喂过一只狗。每当狗儿讨好地把他要找的鞋子、袜子或笔记本什么的衔到他跟前,他总是快乐地、嘉奖似地拍拍它的脸颊。当然,现在他可以对天发誓,他并未将“公主”当做一只狗,而是诚心诚意地有感谢之意。但这下意识的动作,似乎还是暴露了一点什么,为此他有点不自在。没想到公主比他更不自在。因为他的触摸使她兴奋得打起颤来,油汪汪的嘴唇里,发出格格的笑声,而他则被这突如其来的、简直有些怪异的笑声吓了一跳。他举起自己的手,有些不解地望了望,见那女人更加频频地拿肉给他,这才放下心来。

直到这时,他才想到,跟这个女人、这个数次救了他的女人还没说过一句话。诚然,他们语言不通,但是对于一双沉默的眼睛来说,心灵之窗随时可以开启,翻译是不需要的,文明与原始的鸿沟,也并不存在。就像天空的阴晴雨雪包含着大自然的语言那样,这个女人那双大大的、有点儿褐色又有点儿绿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对刘强的满腔热情。正是这种热情,使她天性中原有的那点儿剽悍全不见了,就像火熔化了雪一样,剩下的只是脉脉柔情,或许是可以称作纯粹的爱情的那种东西了。

小屋没有窗,只有一扇门。门插上的时候,漫长的白昼的阳光就关在外面了;当然,还包括那湖,那山,还有苍茫的丛林和蓝天。风推动着外面无边的林莽,似荒原的欲望,也一波一波撞击这林中小屋,就像海浪撞击小船一样。

夜就是这样早早地走进屋子里来了。夜没有脚,但在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它就这么走——古老、荒蛮,有无边的强盛与力量;火塘里的火一闪一闪,是夜的温暖的舌头。因为饱食而变得庸懒的刘强,顺从女人的指点躺到了地铺上。地铺散发着松脂的清香,如那森林活生生的呼吸。这时,他才注意到,这间屋子的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足有半尺的松针。松针上还垫着毛皮,那种柔软温存的感触,使他疑惑自己是否已经变成一头有毛皮的动物?

一向只晓得酒会醉人,不知肉也会醉人。肉醉的感觉真好,像吃饱了的野猫,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用爪子擦擦脸,倒头就可以打呼噜。而欲望却并不睡去,它隐藏着,遥远而朦胧地警觉着,像海水包围礁石,像云朵擦过树梢,那么轻柔地存在,一触即发。

当刘强昏昏欲睡的时候,女人也钻到他身边来了。

他不能制止她。这是她的地盘,她的床铺;肉是她的,屋子也是她的。在她自己的王国里,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已经把他喂饱了。以她的身份和骄横,她可以命令他做她想要做的事。但她并没有这么干。她似乎真的是爱他。而无论怎样未开化的女人,在爱情上好像都有点天份。盛装的她依偎在他身边,迷迷茫茫地望着他,在明灭的火光中,她的眼睛像夜间捕食的猫一样,折射出奇异的光彩,并不猥琐但有充满渴望的诱惑。她一个一个地解开他的纽扣。她似乎很讨厌这些小小圆圆的坚硬颗粒,但她依然摆弄得出乎意料的仔细和虔诚。她终于将他身上的衣服脱下撂在了一边,然后她从自己头上取下羽毛——那根绿色的长长的羽毛,不知道在怎样的年代,它曾经以多么矫健的姿态,从高远的蓝天上飞过;现在,在这个女人的操纵下,它轻轻地、悄悄地,依然如一个生命的活物般一寸一寸从刘强年轻的肌肤上拂掠——是拂掠也是劫夺,就像大鹏展翅,忽扇着在空中猎获鲜嫩的美味。虽是轻巧的触及,就已激起深海里的涌;血液,像波涛,一浪逐一浪地掀起来,冲向心脏;心,像高高枝丫上的鸟巢,空的,在狂风巨浪中发抖,呼唤着,渴望着,想被拯救却不能够……他的眼睛睁开又闭上,但无论睁着还是闭着,呈现在视野里的,满目都是绿,绿的丛林,绿的河流,绿的远山,绿的旷野,绿色的狼牙般的礁石巍巍耸立,刺破一切又化作鸟羽轻柔地覆盖下来。身体像春天雨水洗涤过的大地,萌生出绿色的植物,枝枝叶叶都透着旺盛的生命力。

这一刻,他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旺盛的生命力使他像荒野里的狼,而眼前无知与无助的处境,则又使他仿佛是落进狼群里的婴儿。

还是她帮助了他。她把自己的绿衣裙一层层剥开,让自己的身体在一堆绿色之上展示出来——尽管不那么匀称,更谈不上我们东方古国的文明人所欣赏的白皙柔嫩,但也摈弃了文明所带来软弱、臃肿和多余的脂肪。她全身的肌肉依然能勾勒出清晰漂亮的起伏,充满着生机与力量。而她的乳房,像火山一样耸立,喷发出热烘烘的气息——又仿佛是刚出炉的面包,有食物天然的清香。天哪!这哪是女人!她的这副胴体分明是刚才摆在树墩上的烤熟的美味!

欲望在生命的临界点上沸腾奔涌。刘强感到,就像刚才坐在树墩跟前那样,吞食便是一切。但是就在这时,他稍一翻身,身子便硌着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他立刻明白,那是自己衣服口袋里的那本《圣经》。他的心一阵颤动。他微微抬起头来,眨了一下眼睛,目光穿透朦朦胧胧的绿,好像看到了漫天飞舞的雪花,那是江南的初雪,清新湿润,雪里有嫩黄的腊梅怒放,还站着一个跟雪一样纯净白皙的姑娘……那分明是他的皎皎。

他自己也不曾料到,那遥远的、温柔多情的雪,像神灵的意志一样,平熄了他那欲望的火种,而他的心开始发痛——因为没有指望的思念而疼痛起来,理智即从这敏锐的疼痛中升起。他想这座小屋,这片丛林,仅仅只是他刚刚开始的流浪生涯中的一站,一个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抑或是必须匆匆迈过的驿站,他切不可在此沉湎停留,更何况自己还根本不懂这个部落的规矩习俗,所以必须分外小心谨慎,不要因为一时的失误而造成永久的羁绊,或坠入险境。

理智使他退却了。而她却在撕他咬他,在他光滑的肩膀上弄出深深的牙印,像一头真正发情的母兽。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些委屈、有些恐慌,渴盼再有奇迹将他从眼前的尴尬中解脱出来。

可奇迹岂能接二连三地再发生?

突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还有嘈杂的人声。紧接着,那薄薄的没有上锁的门就被哐啷撞开,闯进来十几个人。

在最初的时刻,刘强一阵轻松,觉得这些人不啻于天兵天将,正好前来救自己于危难之中,但紧接着马上就明白事情不妙了。他们提着绳子、棍棒和长刀,而为首指挥的,正是那个瘦长的巫师! 

两个部族汉子上来就把刘强紧紧按住。那巫师拾起刘强的衣服,示意两个汉子松手,让刘强将衣服穿好。就在这时,刘强口袋里的那本《圣经》掉了出来。巫师刚弯腰捡起,愤怒的“公主”上前一把将它夺了过去,并且直着喉咙跟巫师大声叫嚷。刘强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她显然是在责问那巫师。她的两只手还不停地比划,作出凶狠的动作。巫师不慌不忙,好似在一句一句缓缓地解释,最后又从怀里摸出一块鸽卵大小的刻着符号的绿莹莹的石头来,拿给她看。

她见过那石头后便不吭声了,但只是稍稍愣了一会,便又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还回过头去,对已被捆得一动也不能动的刘强笑了笑。

这一刻刘强真是有点后悔了。如果当初跟“公主”做了那事,凭这女人的脾性,说什么也会救他的。可现在,她只是对他笑,她居然还笑!这笑是什么意思?是幸灾乐祸还是安慰?

但一切的一切都来不及了。激流将枯萎的草挟裹而去,快得不留踪迹;生与死也是瞬间即可了断的事。这一天的夜晚还没有结束,他已被押回那山顶平坝上的寨子,关在一间阴暗的木板房里了。从那阴森森的气氛以及周围人恶形恶状的神态中,刘强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凶多吉少。但他不知大限是在哪一刻,也许马上,也许再过一夜,反正,离不了砍头;头一砍,就什么都了结了。无论怎样美好的信仰、理想、牵挂、情愫……一切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但是,心中总是还要顽强地生出一丝希冀。他想来想去,唯一能救他的也许还是那个女人、只有那个女人了。于是他再一次后悔。他后悔在他们来绑自己的时候,没有抱住她,向她恳求。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昏暗中警觉地倾听,希望她能来,能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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