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早有操刀的汉子一哄而上,你一刀我一刀争先恐后地在那活牛身上乱砍。挤在后面的人,因为捞不着砍而急得哇哇大叫,拼命推搡前面的人。前面的人恼了,反过身来推后面的人。也有前面的人力气不济,被后面的人掀翻在地,于是前面的刀叮当落地,后面的刀狠狠剁到了牛身上。甚至砍刀偏斜,锋刃从人的皮肉上划过也是有的。那牛发出凄厉的惨叫……
刘强别过脸去,避免看这莫名其妙的残忍场面。尽管他已听惯了人类在强权下的哀嚎,但依然觉得那牛的叫声实在惨绝人寰。不过不听也是办不到的。他捂着耳朵,祈祷那牛快快咽下最后一口气。然而这样残忍的游戏还很漫长。女人、孩子和上了年纪的老人团团围在一旁,不停地喊叫,喝彩,好像坐在体育场的大看台上看球赛似的。刘强觉得全身的神经都快要绷断了。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才渐渐微弱,终于无声无息了。
刘强默默转过身来,只见刚才膘肥体壮、欢蹦乱跳的一头大黄牛,现在只剩下白森森一个骨架了。剔下来的肉又红又软,还在颤颤地抖动,冒着热气。这时不可救药的本能,居然战胜了适才的恐惧与厌恶。他的眼睛瞪得老大,馋液也分泌出来了。他这才意识到,弱肉强食,这是生活的法则。但奇怪的是,眼前的人们并不把抢到的肉归为己有,尽管每一个以尖刀开路、从肥牛身上割到肉的汉子都趾高气扬、神采奕奕地接受着一群围观的女人们的欢呼;而那些被挤在后面没割到牛肉的人,则两手空空、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仿佛那欢呼、那抢割只是一种仪式,一种对勇气和力量肯定的仪式!
所有割下来的肉,全都码在一起,装进筐内,由两个汉子——就是刚才割肉最多的两个人抬着,迳直朝广场的东面走去。
刘强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实话他很盼他们架起火来烤肉吃,这样他也许会有希望得到一块。
但火早已熄灭了,也看不出有再生的迹象。大家都跟着这两个抬肉的人朝前走,悄无声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个谜。
刘强禁不住好奇心的诱惑,也跟了过去。走了几分钟的样子,肉放下了。人们停住了脚步,朝着刚才太阳升起的方向,排成一行。刘强伸头朝前一望,心跟着随之一颤:再过去一两步远的地方,就是万丈深渊了!几座横向延伸的山脉,在这里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峡谷。峡谷深不可测,底下冒出一团团蓝白色的雾气。那雾气飘渺着变幻着,柔软地扭动着,在太阳的光照下反射出红橙黄绿的颜色,美丽得令人眩目。
刘强赶紧倒退几步。他觉得,峡谷里好像藏着无数妖魔鬼怪,它们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人往下跳;又好像火车风驰电掣般开过时发出的一股寒森森的引力,欲将人吸下去似的。他的心紧缩了起来。
但所有这些山里的土著人,好像都无畏无惧地昂首站在悬崖边。一个身披斗篷、前胸及前臂、还有腮帮眉际的毛都特别粗黑茂盛的领头人,首先抓起一块牛肉,轻轻朝峡谷里一抛,沉甸甸的肉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随即悄无声息地朝着那无底深渊落下,如掉进一条巨蟒的血盆大口一般。
这个动作像是一声口令,紧接着,别人也争着相互仿效,一块块抓起肉朝悬崖下面抛去。肉块如雨点般纷纷落下,有人还打起了唿哨。这时,一些栖息在峡谷对面的鹰嗅到了血腥的气味,全都扇着翅膀飞过来了。人们兴奋得大叫,又是拍手又是跳脚。鹰盘旋着,巨大的黑翅在亮晃晃的悬崖上划出阴影,忽然又箭似地朝崖底扑下去了。
刘强想起传说中西藏的天葬,也许就有类似的场面吧?但他搞不清眼前这些人在祭祀什么,要杀了牛去喂鹰?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叼着肉的鹰已三三两两飞起来了。于是,早有弓箭手从藏身的岩石背后、树丛下面站起来,狠狠拉开弓弦,嗖嗖飞出利箭,接着,就有那因为肥牛肉的重坠而变得身子发沉的鹰掉下来。有的仍旧掉进了峡谷,也有的掉到了人们聚居的这块平坝上。
人们欢呼雀跃,团团围住那受伤的鹰。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鹰嘴里的肉。手朝着那肉指指点点,嘴里咕噜着一种音节含混吐字生硬的语言。刘强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急切的渴望和期待。
这时,那个黑瘦的巫师走过来了。他不朝任何人看,也不看那些红鲜鲜的牛肉。他仰起脑袋,向头顶上一片蓝汪汪的天空闭起了眼睛,就又有咿咿呜呜的歌词从他的口里吐出。
还是听不懂他唱的什么,但见他好几次将闭着的眼睛掀开一条缝,从那里漏出细细的光斑一样跳动的目光,直往刘强身上溜。刘强被溜得心里发毛,腿却像被施了定身法,木桩似地钉着不敢动弹了。
唱罢,头领模样的人走过来,一块块捡起从鹰嘴里掉下来的牛肉察看,可是除了尘土和草屑,鲜红的肉上,什么也没有;刘强见他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又一块块愤然扔下。
这时,巫师走到头领的耳边,悄悄嘀咕了几句。那头领的眉毛在突起的眉骨上耸动,像两条打架的毛毛虫一样。他转过脸来,用毛毛虫下面的两颗圆珠盯着刘强。
刘强感到了头领向他射来的带有杀机的目光,惶恐得本能地想把还抱在怀里的骷髅扔掉,可那个年轻的土著女人再次制止了他。女人冲着她咿咿呜呜地叫,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然后,不等他有所表示,就一伸手拉着他疯跑起来。
人们在发出“嗷嗷”的叫声。这是明显的不满。奇怪的是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追上来。女人在崎岖的山路上飞奔,敏捷得像头小鹿。他跌跌撞撞难以跟上,事实上他也恨不得挣脱她。
她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一松手,由他去了,自己依然跳跃着向前跑。忽然,她弯下腰去,在路边揪了一把草。她举起草朝他挥挥。他突然感到一股芬芳的气息扑鼻而来,用力嗅了一下,只觉得神清气爽。女人妖媚地朝他一笑,伸手一抛,一只圆圆的淡红色果子落在了他的怀里。
他从未见过这种果子。它看上去像将熟未熟的番茄,淡红中透着青,看上去十分诱人。
这时,女人在前面嘻嘻地笑,一面笑一面咬着同样的果子。刘强见了,也把那果子咬一口,不很甜,但是清香爽口。
吃完这只果子,他突然感到那已经麻木了的饥渴之感涌到心头,真想吃……再吃一个啊!于是他本能地向她奔去。
她在前面跑,一扭头,又一只果子抛到他怀里。他不假思索地接过吃了,同时,也不知不觉地继续跟着她而去。
当他站定下来的时候,发现眼前的景色宛若仙境。崎岖的小径到此不见了,脚下展现的,是呈椭圆形碧波荡漾的一个湖泊,水绿得清澈透明,仿佛那么深又那么浅,像是大山的一个眸子,在白昼的阳光下一眨一眨的,里面似乎藏着无穷的奥秘。
沿湖的岸上,密密的灌木丛像是浓黑的眼睫毛般投下深色的阴影;更有深黄浅紫艳红的小花,如碎落的宝石一样撒了一地。
女人坐在湖边,一朵朵地采那小花,插在自己披散的头发上,不一会就插了一头,像发情的孔雀一样。刘强望得好笑,却笑不出来。她的眼窝很深,眼睛很大,像两块深黑色的火炭,燃烧着热辣辣的光芒。而连接着眉骨的鼻子,也显得高而挺拔。这似乎是这个女人脸上最出色的部分,当然,也包括额上那只漂亮的绿蝴蝶。而其余的地方,造物主好像只是马马虎虎捏了捏,额头和下巴均往后缩,粗糙平庸,带有一种未及进化的原始意味。
在他发愣的时候,她走过来,从湖里掬起水撩他。那水花溅在脸上热乎乎的,他明白这湖原来是温泉。他忽然感觉身上很难受。这些天风餐露宿,早已脏得不成样子,真想跳下湖去洗个澡。
很奇怪,当他这样想的时候,那女人已经在脱自己的衣服了。好似人类间的一种心灵感应,她完全按照他的念头,做着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他惊讶地望着她扯去了身上的最后一缕束缚,毫无羞色、甚至炫耀般地转过身来,在水边走来走去。她的皮肤是浅铜色的,四肢很不匀称,但紧凑结实,没有一丝松懈的赘肉。窄小的臀和腰缺少过渡的曲线,而巨大的乳房却高耸着,像夜色中的两座山峰。刘强觉得仿佛是一座卡通式浮雕,在眼前活动着。他不知这比喻是否确切,奇怪的是现在他对这个女人毫不厌恶,似乎还有了几分欣赏的成分。好像受了她的暗示,他也开始脱自己的衣服。随后,当她兴奋得嗷嗷尖叫着跃入水中时,他也赤条条地跳了下去。
就在这个瞬间,温泉像母腹里的羊水,热乎乎地、一片好意地托住了他。他全身感到一种被抚摩的舒适和惬意,好似一个回溯到生命源头的婴儿,懒洋洋地躺在母腹里,一动也不想动了。
但那个女人却像条褐色的热带鱼,一摇一摆地在他跟前游来游去,长长的头发拖在脑后,像飘动的鱼鳍一样。有几次那头发触到了他的身体,使他感到一种麻酥般的震颤。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欲望:游过去,抓住她。但她却精灵一样地游开了。忽然,她又闪电般出现在他的身后,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往水下拖。他手忙脚乱地划水,以保持身体在水中的平衡。但她力气大得像母牛。他沉坠下去了,“咕嘟”喝了一口水。水有点甜,还没来得及喝第二口,他的身体又漂浮起来了。她用自己的身体顶着他,她的又硬又软的乳房贴在他的背上。他想挣脱她,但她像一株水草——不,应该说是葛藤,像一条坚韧的葛藤般在水底缠住了他。他既恐惧又激动,既害怕又兴奋,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如电流般通向全身。他用足力气推她,但这反而使她越缠越紧。他呼吸急促,气喘吁吁,欲望像雨后有毒的蘑菇一样奇异地膨胀起来。她突然松开了手。
他感到一阵轻松,身体失重般漂浮起来,再次体会到那种仿佛浸润于母腹羊水中的奇妙的安适感。四周静极了,连一丝风也没有。湖边繁茂的枝叶和花草,以其绚丽的色彩欢呼这宁静。层层叠叠的远山在蓝天下勾出由深至浅,由清晰到朦胧的紫幽幽的轮廓,雄奇中透出秀丽,没有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整个宇宙变得这样安适恬静,连天上漂浮的云彩也如刚刚盛开的新鲜棉桃一样,散发着清新温柔的气息。偶尔走过湖边的麂子,转动着淡褐色的小脑袋,像无声的动画片一样幽雅美丽。小鸟儿在枝头扑翼,苍鹰稳稳地在空中盘旋,水凫悠闲地在水边踱步,笼罩在这里的气氛静谧、温馨又神秘,好像世纪初创时的第一个早晨,没有争斗没有流血,一切生灵都和谐相处。刘强觉得自己也是一头动物,就像那鸟儿那麂子一样。
女人也突然安静下来。她以一种舒展的姿势躺在水面上,两腿微微分开,肥厚的嘴唇半张着,像浮在湖心的一座岛屿,一动也不动,只有那只绿蝴蝶贴在额头,想飞却飞不起来;她的头发垂直地落下,像一蓬水草,在绿玻璃样透明的水中漂浮。
刘强微微一愣,觉得那仿佛是一座高低起伏,有着山峰和湖泊、生着树木和水草,仿佛可以供人栖息的岛屿。对于一个溺水者来说,岛屿是生命的依傍,安全的港湾。但是刘强并没有再游过去。他只是犹犹豫豫地围着“岛屿”转,像一棵无根的浮萍那样,无助地逐浪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