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原始部落的骷髅之舞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0:42:49

当刘强气喘吁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座山坡时,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山坡比想像中的大了好几倍,而且平坦得好像城市里的一座广场,同时火光通明,一支支火把连成了一片,宛如繁华都市里的灯光,把黄昏的夜空映得亮如白昼!

然而,那是怎样的“灯光”啊?电灯光不过是精致的、静止的、不动声色地渲染人类文明的一种装饰而已;火却是奔放的、跃动的,竭尽灿烂地燃烧着人类原始的欲望。每一束火都是生命。它们呼啦啦移动着,排成了大大的“人”字;又呼啦啦扭转着,舞成了一个空空的圆圈;忽而散开像黑夜里的花束怒放在山坡上,忽而又聚拢如天空的太阳朗照大地……所有这些擎着火把的人都身着黑衣黑裤,无论男女老少,黑发黑眼睛配着黝黑粗糙的皮肤,像是黑夜里的幽灵;他们都高举着光明温暖的火把,似乎在狂欢在庆祝……

刘强还注意到,那变化的舞姿都是由鼓声决定的。就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榕树下,置着一面巨大的蟒蛇皮鼓。敲鼓的汉子光着膀子,裸露出生铁般黑色发亮的肌肉,散乱的头发披在脸上,看不出那上面的表情。只见他青筋饱绽的一双手臂,眼花缭乱地起落着晃动着,敲打出时而激越时而舒缓、时而狂放时而柔和、时而豪情万丈时而又仿佛茫然无助的鼓点来。刘强思忖,刚才听见的声音也许就是这鼓声了,心里不由得暗暗庆幸,不管怎么着,这些敲鼓的跳舞的都是“人”!不管他们是怎样原始的部落,或者信奉怎样神秘的宗教,今夜,待他们的狂欢(也许是某种祭祀仪式)一结束,就会回到附近的村寨,而他也能走到一座有火塘的屋子里,讨到一口用火烧煮出来的熟食了。

但是他错了!这火的盛会方兴未艾,虽然他没有表,也知道时间如夜的露滴汇成的溪流,正一小时一小时地流淌过去。但无论打鼓的还是举火把的,没有一个露出半点倦怠之意来。相反,鼓越敲越激烈,音色也越发变幻无穷;而舞更是越跳越疯狂——确切地说,那不叫舞蹈,没有任何肢体艺术,谈不上美,也不见那些在许多古老悠久的民族舞蹈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大地的崇拜和对飞禽走兽的模仿。然而,他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癫狂;令他为之迷醉的癫狂,似乎已把那些粗陋的未经精雕细刻却又强壮有力的形骸席卷而去,唯剩下某种从他们躯体里发出来的能量,如高山之魂一样喷薄而出。

他看得呆了。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癫狂,一时竟忘了饥饿和疲乏,无比亢奋地看着他们蹦跳、跺脚,嘴里“呦呦”地叫着;看着他们扬起双臂,高昂着头颅,那神态似乎是绝望又是希冀,是执着又是迷茫;生命之流像一股黑色的风暴,排山倒海地涌动着,每一个灵魂都欲挣脱脚下的引力而向上飞升。他们好像要摈弃自己的躯体,拥抱天宇,与星星争锋!

与星星争锋?刘强为这个念头震动。适才荒诞的梦景若隐若现地来到心中,像是不祥的预兆和启示。他仰起头,决意把这些念头驱逐出去。头顶上的天空,好像很低,星星如飞翔在水池里的萤火虫,伸手可触。 然而,这些看上去密密挤挤的光点,彼此间阻隔着怎样遥远而浩茫的时空啊!

而就在眼前,绵绵的时间长河将他冲刷到此,不知道命运之神又会将他如何安排?

八年的监禁生活,也许可以使一个现代人在文明中泡软的性格坚强起来,但在这些土著的部族人面前,再顽强的性格依然是软弱可笑的。他们谁也不注意他,即使跳着叫着到了他跟前,也不朝他望一眼。好像他跟山谷里吹来的一阵风,山崖上长出的一棵草没什么两样。一切就是这样自然而然——空气澄澈透明,黑夜深邃无边;被岁月折叠而成的重重群山,在缄默的星空下寂然站立;银白色的上弦月含着天神般的微笑,一扫俗界的尘埃。那么多黑色的生灵在山顶上跳跃,忘我的目光深奥莫测。

这些目光里似乎充满着一种可怖的欲望。刘强突然感到一阵紧张。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这念头毫无根据,却又来得这样迅捷和猛烈,好像潜伏在人类生命密码里的兽类的警觉一样,被荒野的风在瞬间吹醒了。

于是他悄悄转动眼珠,四下里打量。这时他看见在离自己左侧不远的一丛黑心树间,如墨的阴影里似有白花花的东西在闪动;再定睛细望,那白花花的东西是磨得雪亮的砍刀。那些手持砍刀的汉子,正虎视眈眈地朝他这边瞪着。他惊得心差点跳出了嗓子眼。

他拼命稳住自己,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朝别处望,尽管他十分清楚,在这种境况下谁也不会看清、更不会在乎他脸上的表情。

然而,令他心惊的事再一次呈现:在他右侧的前方更远一点的地方,丛生的野芭蕉树晃动的枝叶下,有黑黑的小圆点在闪光——那是人的眼睛!而这些眼睛下面所埋伏着的,是搭在绷紧的弓弦上的利箭。它们随时准备呼啸而出,射穿一个不速之客的咽喉。

“轰”地一下,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袋上,饥饿、疲乏被驱赶得干干净净,一些好久好久以前听别人讲过的故事,自动地来到了他的头脑里——在东南亚的崇山峻岭中,有一个原始部族,尚保留着这样的习俗:他们为了祭自己崇拜的神,每年要杀掉一个不幸闯入的外族人,把他的头割下,眼睛里扎上两根针,丢到草木灰里慢慢沤。日复一日,皮肉腐烂成泥,仅剩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这骷髅就是神保佑他们的标志,也是他们的荣耀。他们把骷髅挂在通向村寨的大道上。年复一年,骷髅排成长行,每个进入村寨的子孙,都在敬畏中接受骷髅的检阅,接受神灵的注视……

他想他一定是误入了这样一个可怕的原始部落,但转身逃脱已经不可能了,即使像鹰一样飞上天空,那些待发的箭,也会如雨点般射穿他的身躯。他极清醒地看清了目前的处境,却想不出对策来。在刀和毒箭的法则下,三十六计中的任何一计都无济于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他是一棵树,一棵原本就生长在这里的、不会说话不能走路的树。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他思维停顿的这一瞬间,他周身的血液发出了呼啸,好像遭遇野狼群的猎犬,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突然“嗷”地一声狂叫,然后一跃而起扑向那些狼、那个巨大的恐惧中去了。

这些人显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各就其位的杀手都不曾妄动,狂欢的人则有了轻微的不安与骚动。他可不管这些!他不管不顾、忘却一切地冲进他们的行列,也跳,也跺脚,也伸着手臂“嗬嗬”地叫。随着这呼叫和跳跃,一种身心不受拘束的自由奔放的激情,从全身的每个毛孔里爆发出来,好像野兽树起它们的皮毛,在黑夜里噼噼啪啪迸着火星一样。

狂欢再次掀起高潮。这一回,好像是受了他的感召似的,那些人跳得更加起劲,喊得更加狂野。有一个女人甚至兴奋地围着他转了起来——这是一个青春期的年轻女性。她那微微斜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妩媚、以及丰厚饱满的红唇说明了这一点。但是他根本无意分辨眼前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现在无异于掉进陷阱的一头动物,跳着吼着扑腾着,明知徒劳也要绝望地挣扎。

但那个女人却朝他呲牙笑了笑。

这一笑,更使他惊骇:她露出的牙齿是绿的!绿森森的牙齿使他想起墓地里的莹光。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女人却是跟紧了他,无论他退到哪里都围着他转,格外兴奋的样子。而随着她的兴奋,栖在她额头的一只蝴蝶也颤栗着,飘飘欲飞,却不肯飞走。蝴蝶也是绿色的。这个额头上栖着绿蝴蝶的女人笑着,还递给了他一支火把。

接过火把,他的心微微安定下来,甚至还有了一些感动。这火——火啊!原始部族人给他火,是他们对他的认同吧?他擎着火把,感到自己正溯流而上,攀到了人类文明的源头,似乎一切都还刚刚开始,历史将从这里重新起步。

有了这样的情怀,敏睿的思维和固有的智慧在刘强的头脑里复苏了。他的动作不再机械,而是带了几分取悦于人的意味——尤其是对于这个女人,这个唯一向他表示了好感的女人——他望着她笑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圆球滚到了他的脚下。

不知道是从何处滚来的。惨淡的月光下,它看起来又圆又白,像是一只足球。当它向他骨碌碌滚来的最初时刻,那些驰骋在学校运动场的美好时光,竟如轻柔的曙光微微一现,飞脚射门的快感也如闪电般在心中划过。他差点就要飞起一脚了,但不知为什么,一直对他友好地笑着的年轻女人,突然呼吸急促喘气不匀,鼻翼一扇一扇,两眼狠狠地瞪着他,嘴里发出凶凶的喊叫。他不懂她的意思,疑惑地低下头去,只见那刚刚滚到他脚边的,是一颗真正的、有着两只深深黑窟窿的、他的同类的头颅!

他吓得一哆嗦,就在骷髅触及脚尖的刹那,本能地弹跳起来,身子朝后一缩。与此同时,全场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跳再喊。他们齐刷刷让到旁边。一个干瘦的中年人踱过来,眯着眼睛朝他望了一眼。那目光十分奇特,一点也不愚昧,相反充满着人类那久远的文明历史所浸淫出来的机智与狡诈,不乏居高临下的威严与深沉,也不乏惺惺相惜的同情与怜悯……也许他该一辈子记住这目光,但是他没有。

刘强在这样的注视下,隐隐地感到那脚下的骷髅大有名堂。他究竟该怎么办?他迅速地调动今生储存于大脑的一切信息,进行分析、综合,但依然不得要领。汗从脊背流下来,衣服冷冰冰地贴着脊梁。这时他隐约听见了金属相擦的窸窣声,接着,风中似乎又响起了毒箭离弦的嗖嗖声……他的头皮一阵阵发麻,想这下算是完了,自己的生命已进入读秒的倒计时阶段了,也许呼吸之间,他就会被不知来自何处的暗箭射中,像一捆干茅草似的倒在地上。他的头将被割下,不久以后的一个月夜,也变成这样一只白色的骷髅,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他可不愿这么听话,滚得这么灵活这么流畅;但这也由不得他了,对此他实在无能为力。“哦,上帝!”完全是下意识地,他嘴里吐出了这两个字。

对他而言,“上帝”不过是外国小说里的一个名词而已。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叫出了声?是因为在狱中时遇见的梅神父吗?不,不!一切都来不及细想了。

突然间,那个朝他笑过的绿牙齿女人一弯腰,猫一样敏捷地冲过来,将骷髅捡起,抱在胸前。他吓得朝后退了好几步,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只见那骷髅被夹在女人隆起的乳房中间,像安睡的一个小婴儿。女人以抱婴儿的姿势抱着骷髅,直向他冲过来。他不明白这又是为什么,吓得拔腿就逃。但他左突右突,怎么也逃不脱她的追逐。她的脚步好像粘上他了,她的眼光好像罩住他了。到后来他发现自己已被逼到了这块山间平地的边上,再退一步就是万丈悬崖,就要粉身碎骨了。他只好站定下来,靠在悬崖边的一棵树上,惊魂不定地望着她。只见她手一伸,像要把骷髅塞给他似的。他缩着手不敢接。她笑一笑,突然站住不动了。慢慢地,她用一只手举起骷髅,轻轻地轻轻地摇着,在胸前划出一道弧形的线来。

这时,他似乎听见了一个声音,仿佛是嗡嗡的振动声,好像不是由耳朵的鼓膜识别出来,而是与自己的身心产生的共鸣。像是宿命又像是召唤,如歌如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不知它是从骷髅的缝隙、亦或是从身边悬崖下的大峡谷里传来。这声音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手持骷髅的女人。只见星月的银辉下,荒蛮的高山平坝上,那摇动骷髅的手指急速地舞动着,就像钢琴家按奏琴键般灵敏;而那被黑衣黑裙包裹着的身躯,则如风中的葡萄藤蔓一样,随着骷髅的回旋而扭动着。突然他感到了一种震撼的力量。他好像看到了死亡,无可逃避的死亡之神在笑;紧接着,他又看到了生命,白骨之上的生命,由鲜血和空气滋养的生命……生与死无限的循环,最大的恐怖和最大的无畏,最大的束缚和最大的自由,就在这个瞬间完成。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了那只被她不停地旋转舞动的骷髅。

女人见他接过骷髅,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变得欢快明亮起来,同时把他的手用力一拉。这时他看清了,女人额上的绿蝴蝶不是真的,而是纹上去的,但纹得如此栩栩如生,真令人叫绝。他傻傻地望了一眼那绿蝴蝶,不知怎的,竟也忘乎所以地举着骷髅跳了起来。女人高兴极了,夺回刚才给他的火把,让他两只手捧着骷髅跳。而她自己则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围绕着他,好像要以手里温暖的火把,为那白色的骷髅、为一个遥远的生命祝福和招魂。 

所有的火把在天明时分都熄灭了。这时,一轮鲜红的火球正从狼牙般的峰峦后面升起。群山褪去灰黑,现出青翠的颜色。每一缕清风都运载着瀑布样初升的阳光。来自天宇的光明使地上的火苍白失色。敲了一夜的鼓也嘎然而止。人们涌到山岗的东侧,无限虔诚地望着那渐次升高的太阳。

与夜的狂欢一脉相承,早晨的静穆里依然骚动着令人不安的紧张。人群中似乎弥漫着某种欲望、某种恐怖和血腥的气息。

当太阳的光芒逐渐越过远处的山脊与近处的树梢,开始照入平坝东面的大峡谷时,突然从谷底嗖地射出了一道耀眼的绿光;而就在这时,向东眺望的人们全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刘强不知道这大峡谷底下,为什么突然会发出绿光,也不知道这是偶然出现的自然现象,还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奇景。但有一点十分肯定——那就是这些土著人对这绿光是无比虔诚地崇拜的。

那绿光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大约不到一分钟,就倏然消失了。跪着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忽然,鼓声又起,昨晚那个瘦瘦的黑衣中年人来到了场子中间。他边跳边唱,手舞足蹈。这回,有了曲调,也有了歌词。歌词含混不清,像一条夹杂泥沙的河,从高处落下又翻腾起来。刘强一句也听不懂,也无意去听懂。他只是惬意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庆幸它还好好地生在自己的肩膀上面。他提醒自己现在就该乘人不注意时悄悄溜走了,免得节外生枝——这些土著人,即使不再看中他的头颅,而只看中他的一只胳臂或一条腿,也不是那么好玩的事。

但那跳神人的咒语好像有一种催眠的作用。在那无休无止的咏唱中,刘强昏昏欲睡,又累又饿的他,忽然感觉疲乏到了极点。他勉力挣扎了几次,眼皮还是重重地垂了下来。于是一切欲念都不复存在,他懒洋洋地睡着了。

当他从瞌睡中惊醒过来时,那个看上去像是巫师的瘦个子(事实上他正是在这儿充当“巫师”的角色)已不唱不跳了。几个彪形汉子拉来一头牛,用缰绳牵着绕场走了三圈,然后将牛捆在了一根树桩上。

瘦个子慢腾腾踱过来,两眼半闭着,摇头晃脑叽叽咕咕地念了一通什么,就有人递过刀。他举刀一挥,“咔嚓”一声,牛尾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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