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0:31:28

知道学兄不愿节外生枝,他干脆决定先斩后奏。他顾自到了江教授家,将一切向他和盘托出。江教授说,先不忙给你写介绍信,你带我去见见你那位朋友,看可靠不可靠。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他带了江教授直奔潘松林家。

这是一间简陋的老式工房,水泥地,木头桌椅,门窗关得紧紧,声音压得低低。江教授和松林小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就一起探讨出逃的路线。看来教授对出逃的热情决不亚于两个年轻人。

阿潘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从容不迫地讲了出逃的五个方案,直听得教授频频点头,最后,礼貌告辞。

按惯例他要送江教授回家,可江教授谢绝了他。江教授独自回去了。兴奋的他又返回潘松林家。因为阿潘和江教授谈得投机,他心中的石头落地了。他买了一大堆阿潘爱吃的生煎馒头,想和他好好饱餐一顿。可门一开,阿潘的脸上阴云密布:“你闯祸了!你的这位教授一定会出卖我们的!”

“不可能!”他想也没想,断然否定。

“他江教授有老婆吗?有孩子吗?他们夫妻感情如何?他为什么不说带妻儿一起走?”阿潘的一连串问题让他哑口无言,可他还是摇头,还是不相信朋友的分析。

“那好,我再问你,为什么你不问我出逃的路线,而他要问?”

“他……他年纪大了,必然要比我考虑得周到嘛。”有些迟疑,可还是不以为然。他捧出生煎馒头,叫阿潘吃,被阿潘一把推开:“我是一口也吃不下了。现在的形势是,你,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了,就看你能不能救我?”

望着朋友严峻的神色,他顿时不知所措地吓傻了。

“上帝啊——事已至此,我不怨你,你也别怨我了。”阿潘仰天长叹了一声,“不幸中的万幸是,今天我的妻儿都不在家。我本来想带他们一起走的,可现在也顾不上了。我马上就走,离开上海……”

阿潘拉开抽屉,胡乱抓了一把钱,就往口袋里塞,真像是什么都顾不上了的样子。

他急了:“那五条路线你已经讲得清清楚楚了,如果真的被告发,人家很快就追上你了。”

“我的大傻瓜,那五条路线都是假的。”阿潘指指自己的脑袋,“真的路线,在这儿!”

原来如此!他张口结舌,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迷迷糊糊的梦,将信将疑的梦,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了。阿潘伸手把他买的一堆生煎馒头拿过去塞进了瘪瘪的挎包里,好像要带着路上吃的样子:“明天你的教授要是问起我,你就说我到高邮去接老婆孩子了。你这么说,就是救我了。”

这是朋友留给他的最后的话。

他还是将信将疑,还是恍若梦中。

怎么可能呢?江教授,学养深厚的江教授,风度翩翩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他的道德文章,令学生人人叹服。他怎么会出卖自己的学生,出卖自己的人格和灵魂?

第二天早晨,他开出门来,却迎面就见到了江教授。他不由得心里一惊,因为从来都是他去找江教授,没有江教授上门来找他的。

江教授说:“你那位朋友在家吗?走,马上再去一趟,我觉得有必要把路线再探讨一下。”

“昨天已经探讨了五条路线,今天怎么还要探讨?”他有点忐忑不安了。

江教授并不在意他的为难之色,还一个劲地催他快走。他别无选择,只好说:“我的朋友到高邮去接他的老婆孩子了。”

“高邮?真的还是假的?”江教授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会有假?”他的心里很乱。他觉得江教授不该这么问。

“那好,你的朋友要是回来了,请立即告诉我。”江教授的目光一闪,很快就从与自己学生的对视中闪开了。

也就是在这一闪之间,他捕捉到了那目光中的游移和闪烁。

这种眼神让他害怕起来,但他的心还在抗争:“不,不,江教授不是这样的人!一切纯属自己多心。”

接下来的日子就有些奇怪,无论他干什么,哪怕是在校门口的摊上买根油条,也觉得背后有几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猛一扭头,便会看到一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也许,说鬼鬼祟祟并不准确,大路朝天,你走的路,别人也可以走,况且别人还跟你间隔一段距离呢。他心里恼火,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这样过了几天,一日,班级里政治学习,刚坐下,班长走到他跟前:“你出去一下,你的朋友在外面等你。”

他走出去时,心里没有一丝预感。他想哪个朋友在等我呢?是不是“去高邮”的朋友回来了?

来到门口,不见“朋友”,但见两个陌生人,掏出一副手铐将他拷了起来——他被捕了。

关进牢里,当然要审讯;审讯的重点,当然是阿潘潜逃的路线。这他知道——路线有五条,全说了。可没用,这些人家早知道了。人家还要他说,可他真的不知道还有其他路线,这样就“态度不好”了。先是几天几宿轮番审讯,不让睡觉,接着就是受皮肉之苦。可精神折磨也好,肉体折磨也罢,他真的不知道,也就真的说不出来。其实在万难忍受的时候,他是真想知道,真想说出来的。尽管他知道说出来了还是一样不会放过他,但是只要眼前能过关,哪顾得了别的呢……可他实在不知道呀,他们也实在榨不出来,因为阿潘没告诉他。阿潘高明啊!

阿潘的高明成全了他。九死一生历经磨难,他终于“过关”了。1967年4月,他以撰写“反动小说”和“企图叛国罪”被判刑13年;在监狱里关了两年以后,被遣送至云南边境腾冲的一个劳改农场劳动改造。

六年以后,在亚热带的莽莽丛林里,一场突发的地震成全了他。当时他正请求上厕所——劳改犯的厕所在一个高坡上,坡上有一个高高的岗亭,光天化日之下也有持枪的狱警近距离警戒着。地震让那站岗的狱警慌忙离开岗亭,跑到坡下去了,而其他管教干部也乱成了一团。他乘机逃进了山坡后的一片橡胶林里,渴望出逃的美梦便变成了现实。

那天,在地动山摇中,他在丛林里狂奔。地震带给他的,不是恐惧,而是狂喜。因为老天赐给了他机会。以前,犯人们在一起的时候,私下里议论过,从这片劳改农场的橡胶林往西,大约三十来公里,有一条河叫大盈江,过了江,便是中缅边境的一个叫“黑泥塘”的山口。因此,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向西,向西!没命地跑了一阵之后,他发现了一条逶迤的林间小路,就在起伏的绿色山峦间朝西插去。他思忖,这应该就是通向山口的路。但他不敢在路上跑,只是在路边的丛林里拨开枝叶前进。不久,天黑了下来,他见周围阒寂无人,就干脆趁着夜色在山路上急奔。到天曚曚亮时,鞋底已经磨穿,肚子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刚想躲进丛林里休息一下,却听到了哗哗的水声。他往前一看,一条湍急但不宽的河流就在眼前。河上有竹桥连接小路,而竹桥上已有行人了。

看着身穿黑衣黑裤的山民肩背背篓从竹桥上过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汗湿的囚衣。于是,他迅速地闪进丛林,沿江离开了竹桥。走了一段,太阳渐渐升高,五月的亚热带丛林,天气燠热起来。于是,他干脆将身上印有白色阿拉伯字编号的红色背心脱了下来。他要将这件像征苦难和牢狱、禁錮他身心自由的东西彻底埋葬掉。他想,眼前这条河流应该就是大盈江了,如果能越过这条江到达江那边的山口,从此便能获得自由了!他的神经一下子兴奋起来,忘了极度的饥渴和疲劳。他找来一根树棍子,在一处较松软的地上挖了个洞,然后迅速地将囚衣揉成一团——突然,他发现囚衣口袋里有一件硬硬的东西。刘强立刻明白,那是一本64开的用毛主席语录红塑料封皮包着的书。这本书的意义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于是他将它取了出来。

埋葬了囚衣,刚松了一口气,他忽然听见前面的江中传来少女们的嬉笑声。从丛林的间隙里望去,他看见有几个戴银耳环、银项圈,上身穿白布短衫、下身穿红条子筒裙的姑娘,正撑着一只用芭蕉梗扎成的水排顺流而下。他意识到这是一个过江的好机会,就马上摘了一张大芭蕉叶,将那本书包好,插在裤腰间,然后光着膀子快步奔到河边,挥手喊:“喂,喂,请停一下,渡我过去好吗?”他知道这一带的山地民族是景颇族,与国境对面缅甸的克钦族是同一种族。但他不懂他们的语言,只好用汉语喊话,并做着手势。

芭蕉排上的景颇姑娘们先是一愣,接着便嘻嘻哈哈地一齐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竟用汉语回答他:“喂,汉人小伙子,水不深,有本事就来追我们。追到了就摆你过去!”

他哪有心思与她们玩笑。但既然是“水不深”,他就真的闯下水,向芭蕉排追去。然而,也许是心急又不适应水下高低不平的石头,也许是饥饿疲劳体力已严重透支,没追几步,他就一个踉跄,跌倒在水中,很快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芭蕉排上的姑娘们见状,马上哇哇喊着,一个个跳下水去,全不顾湿了漂亮的筒裙,竟很快将他抓住,拖上了她们的芭蕉排。

他已筋疲力尽。任凭姑娘们对他又喊又摇,他干脆闭眼躺在排上不动了——实际上他也真的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姑娘们很快将排靠了岸,又拖又拉地将他弄进了一座竹楼里。竹楼里的一位景颇老人好像懂医道,上来翻翻他的眼皮,按按他的肚子,又搭了一下他手上的脉搏,便让其中一个会说汉话的姑娘端来一碗糖水,让他喝下。他这才睁开眼睛,恢复了神志。

那老人在按刘强的肚子时,发现了他腰间的那本用芭蕉叶包着的书,就随手放在了一边。那会说汉话的姑娘见他醒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便顺手将那书拿起来,顾自嘀咕道:“唉,又是一个想到对面去‘革命’的傻瓜!”

这时老人也摇头叹气地说了一些话。他有点心虚,怕他们会告发他,忙拉住姑娘问老人在说些什么。姑娘道:“我爷爷说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傻,要离开自己的亲人到那边去送死?”

他还未回答,只见那姑娘翻着那“语录”,忽然吃惊地“啊”了一声,接着便拉着爷爷到旁边用景颇语说话去了。不一会儿,老人就和姑娘笑眯眯地一同走过来,问他身上带着这书干什么?是不是基督信徒?——原来,那本用语录封皮包着的书,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圣经”中文译本。

关于这本奇怪的“圣经”,他有千言万语在心头,但他觉得此刻无法向他们讲清楚;不过,从对方友好兴奋的神态上判断,他们可能是信基督教的,或者至少是了解基督教或对基督教友好的。因此,他便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

从此开始,一切便变得顺利了。

原来,这一带的景颇人,从二十世纪初便开始信基督教了。抗日战争期间,他们还在教会的带领下,配合英军和美国将军史迪威带领的中国远征军,联合缅甸的克钦族教友,与日军展开过浴血战斗。只是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由于政治原因,这里的教会才不公开活动 ,但是在私下里,人们还是笃信上帝的。因此,他们把一切信奉上帝的人都视作自己的兄弟姐妹。

他们将他当作了自己的教友,给他穿上了民族服装,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他很快就恢复了体力。当然,他也不能如实将自己的遭遇和处境告诉他们,只能将错就错地默认了他们认为的傻瓜行为,并且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刘啸狮,随口给自己编了个名字——刘强。从此,“刘啸狮”这个名字便从地球上消失了,而一个叫刘强的青年人,则在东南亚的丛林里开始了他新的人生。

善良的景颇人让刘强装扮成自己民族的一员,夹在去对面赶集探亲的队伍里,顺利地过了山口,并且还一直将他送到了密支那。

刘强在密支那发现,那里也有不少从大陆过来的人,心里还是觉得不安全,就又买了一张缅甸地图研究了一下 ,决定避开城市,到西部的山地民族区去呆一段时间再说,同时也可了解一下这个国家的民族风情和社会状况,为自己下一步的人生寻找方向。于是,他就用景颇人临别时给他的少量缅币,买了一张从密支那往西经摩拱到加迈的汽车票。在加迈下了车,再往西就没有汽车路了,但刘强没有停住脚步。就这样,他终于迷失在了大山腹地的丛林里……

刘强从回忆中醒来,他惊讶地发现,这些痛苦的回忆倒使刚才还因饥饿而抽搐的胃变得安静了些。回到现实中的他,又用自己敏锐的神经,观察和搜索起周围的环境来了。这时,刚才昏睡时听到过的那种似乎来自冥冥之中的神秘的声音,又在不知道是什么方向上隱隱传来。

他站起来,循声往前走去。天已经快黑了,荒僻得杳无人迹的丛林小径,四周耸立着高低回环的山峰。阴影压迫下来,风传递着林莽的呼啸,那神秘的声音仍在时断时续。断开之时那悠悠的余音,似有魂牵梦绕般的魅力吸引着他去追寻;蓦然轰响之时,又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一下一下撞击他的心胸,使他欲罢不能。

这声音令他的心中猛地一震——这难道就是梅神父说的上帝的声音?!上帝赐予人类的无微不至的福音?!

梅神父是他全部监狱生活中的唯一留恋。他本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小受的教育和学到的课本知识都告诉他,世界是纯物质的,世上没有上帝,没有神。对此,他深信不疑。可是此时此刻,他又分明看到了梅神父飘然的白发和明净的前额,看到了梅神父深沉的目光和悲天悯人的表情。他左转右拐,用双手拨开阻挡脚步、牵扯衣服的荆棘,全副身心地向着那个声音而去,仿佛那是对他疲惫身躯的抚慰,对他备受创伤的苦难灵魂的祝福。

偶尔抬起头来,从林隙间,他看到头顶上正盘旋着一群苍鹰。它们在越来越灰暗的天幕下穿越高山、丛林,急急地向着一个方向飞翔;翅翼掠过树梢和陡峭的石壁,没有一丝犹豫,仿佛也在响应着那神秘声音的感召。

鹰去的地方可能有食物。他心里一喜,更坚定地确认了自己前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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