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达克斯努力浮起一丝微笑来掩盖他那被姑娘的行动所引起的不快感情,他拉开爱劳妮雅的手,轻轻把她推开去说:
“谢谢你,姑娘……现在我宁可吃些东西来恢复体力……这对我非常必要……”
“往这儿来,往这儿来,勇敢的角斗士,”鲁泰茜雅在斯巴达克斯和特莱皮尼的前面走着,一面邀请他们到里面的那个房间里去。“我把你们的晚饭摆在这儿了。请吧,请吧,”她接着说,“特莱庞尼,你的鲁泰茜雅是很关心你的。我要用最好的烤肉款待你:这样的兔肉连玛尔古斯-克拉苏的餐桌上我都不肯送去的!”
“好吧,让我们来尝一尝,品评一下你的烹饪手段,你这狡猾的人儿!”特莱庞尼轻轻拍着鲁泰茜雅的肩膀说。“现在给我们拿一瓶维里特拉陈葡萄酒来吧。只是你得留心,酒一定要陈的!”
“给一切人赐福的神啊!”鲁泰茜雅一面结束晚餐的准备工作,一面叫道,那时候客人们已经就应了。“给一切人踢福的神啊!他还要预先警告我:‘陈的!’我早已准备了最好的酒!……连想也想不到的!——十五年的陈酒!这葡萄酒还是在凯乌斯-采里乌斯-卡里达和鲁齐乌斯-陀米齐乌斯-阿海诺巴尔勃斯执政的那一年收藏的呐!”
当鲁泰茜雅招呼客人的时候,她的埃塞俄比亚女奴隶阿苏儿拿来了一个双耳酒瓶。她揭掉了上面的封签,客人们就把那张封签互相传来传去地观看。接着,阿苏儿把一部分葡萄酒倒在一只已经盛了一半水的、又高又厚的玻璃樽里,又把剩下来的酒倒在一只较小的玻璃樽里,那是专门用来盛不搀水的纯净葡萄酒的。阿苏儿把两只酒樽都放在桌上。鲁泰茜雅也在每个客人面前放好了酒杯。接着,她又在两只酒樽中间放了一个酒构子,这是用来把约酒或搀水的酒舀到酒杯里去的。
一会儿,角斗士们就获得了品评鲁泰茜雅烹调手段的机会,也就是说,能够尝试她烧的烤兔肉的滋味,而且也可以鉴定一下葡萄酒究竟是多少年的陈酒了。虽然,维里特拉酒并不完全符合双耳瓶封签上写的加封日期,但无论如何酒味相当醇厚,而且可以说是很不错的葡萄酒。
菜肴大受赞赏,葡萄酒也绰绰有余,角斗士们都显得兴高采烈。大家都开始亲切地谈话而且兴奋地提起了津神,不久,小房间里就真的变得非常爇闹了。
只有斯巴达克斯一个,虽然受到了大家狂爇的赞扬,却并没有沾染上大家的爇烈情绪。他毫不说笑,好象是很勉强地在吃东西——也许,这-天来的遭遇还在影响着他,他还没有从那由于突然获得自由而产生的惊愕的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的头上好象压着一大团愁云惨雾,因此,不论同桌伙伴怎样用诙谐的玩笑或是亲切的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都没有能驱逐掉他的忧愁。
“我对着赫克里斯起誓……亲爱的斯巴达克斯,我可不明白你……”特莱庞尼本想把维里特拉葡萄酒再舀一杓到斯巴达克斯的酒杯里去,但却发觉杯子里的酒还是满的,不禁惊奇地对他说。“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喝呀?”
“你为什么这样忧愁?”另一个客人问。
“我对万神之母朱诺起誓!”另一个角斗士——根据他说话的口音显然是一个沙姆尼特人——叫道。“我们聚集在这儿好象不是参加友善的酒宴,而是在参加什么人家的丧事。而你,斯巴达克斯,就好象不是在庆祝你的自由,而是在悼念你的母亲似的!”
“母亲!”斯巴达克斯带着深深的叹息重复道,好象他被这两个字激动了似的。
因为斯巴达克斯变得更忧郁了,那位过去的角斗士老板就站了起来,举起杯子叫道:
“我建议为自由干一杯!”
“自由万岁!”角斗士们一听到“自由”这两个字眼睛就闪闪发光,顿时异口同声地的喊道。接着,大家都站起来,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杯子。
“你的运气多好啊,斯巴达克斯,竟能在还活着的时候获得自由,”一个金发的年青角斗士悲哀地说。“但我们只有当自由与死神一起来到时才能获得它!”。
斯巴达克斯一听到“自由”的叫声,他的脸色顿时就开朗了,他微笑着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杯子,用响亮的强有力的声音叫道:
“自由万岁!”
但是那个年青的角斗士的悲惨的话,深深地激动了斯巴达克斯,使他不能喝完那杯酒——他没有办法把酒咽到他的喉咙里去。他悲痛地垂下了头。终于,他放下酒杯,坐了下来,陷入沉思之中。大家都沉默了。十几对角斗士的眼睛注视着这-获得了自由的幸运儿,在这些眼睛里迸发出嫉妒、欢喜、快乐和悲哀的光芒。
突然,斯巴达克斯打破了沉寂。他沉思地把动也不动的眼光盯着桌子,缓慢而又清楚地大声念出那支大家都熟识的歌——那支歌是阿克齐恩角斗学校里的角斗土们在练习剑术时常常唱的——的歌词来:
他本是一个自由人,
出生在他的故乡,
但是敌人用铁的镣铐
锁住了他。
如今啊,
他在异国与人搏斗,
但这已不是为了他的祖国,
也不是为了遥远的可爱的故乡:
在那残酷的角斗中,
流的是角斗士的鲜血!
“这是我们的歌!”某几个角斗士诧异而又高兴地低声说。
斯巴达克斯的眼睛开始闪耀着幸福的光辉,但是他立刻又变得忧郁了,好象想掩盖住自己的喜悦一般;可是,特莱庞尼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斯巴达克斯向同桌的几个角斗士问道:
“你们是哪一个角斗学校里的?”
“朱理乌斯-拉倍齐乌斯老板的角斗学校里的。”
斯巴达克斯拿起了自己的酒杯,用冷漠的态度喝完了葡萄酒,然后转身对着门,好象是对着那刚巧在这时候进来的女奴隶阿苏儿说话似的:
“光明!”
角斗士们互相递着眼色,但那个年青的金头发的沙姆尼特人,仿佛是接着斯巴达克斯还没有说完的话似的,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说:
“自由!……勇敢的斯巴达克斯,你是应当获得自由的!”
就在那时候,斯巴达克斯限他迅速地交换了一个寒有深意的眼色——他们互相了解了。
但是,正当那个年青的角斗士说出上面的话,突然有一个人出现在门旁,用洪亮的声音说:
“你是应当获得自由的,不可战胜的斯巴达克斯!”
大家都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披着宽大黑罩袍的人,在门旁动也不动地站着。这就是卢齐乌斯。谢尔盖乌斯-卡提林纳。
卡提林纳对“自由”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这使斯巴达克斯和所有的角斗士们,除了特莱庞尼之外,都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他。
“卡提林纳!”特莱庞尼喊道,他因为背对着门坐在那儿,没有立刻看到进来的人。
特莱庞尼赶忙上去迎接卡提林纳,对他恭恭敬敬地鞠躬,而且按照当时的习惯,用手在自己的嘴唇上面碰了一下表示欢迎,然后说:
“大名鼎鼎的卡提林纳。我欢迎你!……是什么好心的女神,我们的保护者,使我们有这个光荣,在这样的辰光而且在这样的地方看到你?”
“我就是来找你的,特莱庞尼,”卡提林纳答道。“而且也是来找你的,”他又转身对着斯巴达克斯说。
角斗士们一听到这个以他的残酷、暗杀手段、力量和勇敢闻名全罗马的卡提林纳的名字,就互相递着眼色,而且有几个角斗士,显然连脸色都吓白了。甚至胸膛中永远跳动着一颗无畏的心的斯巴达克斯本人,一听到这个可伯的贵族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皱超额头,注视着卡提林纳。
“找我?”斯巴达克斯诧异地问。
“对啊,正是找你,”卡提林纳从容不迫地答道。他在别人拉到他跟前的凳子上坐下,并且做了一个手势,请大家一起坐下。“我想不到会在这儿碰到你,我甚至不曾有过这样的希望,可是我几乎有绝对的把握,一定能够在这儿碰到特莱庞尼,而且他一定会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刚毅而又一勇敢的斯巴达克斯!”_
斯巴达克斯还是非常诧异地望着卡提林纳。
“人家给了你自由,你也配获得它。可是你没有一笔能够让你在找到工作以前过活的钱。由于你的勇敢,使我在赌赛中赢了葛涅乌斯-考尔涅里乌斯-陀拉倍拉一万多塞斯太尔司,我找你就是要把赌赢的钱送一部分给你。这是应当属于你的:如果我是在拿自己的钱冒险,那你在那整整两个钟点内,就是拿你自己的生命在冒险了!”
在座的人中间,发出了一阵阵对这个贵族表示赞许和好感的低语。因为他竟能屈尊到这儿来会晤一般人所蔑视的角斗士们,竟能赞扬他们的功绩,而且在他们有危难的时候来帮助他们。
斯巴达克斯虽然对卡提林纳并不信任,但也不禁被卡提林纳向他表示的高贵而又独特的盛情感动了。可是这对他是不习惯的。
“啊,高贵的卡提林纳,谢谢你的好意!”他答道。“可是我没有这个权利而且也不能接受你送我的钱。我可以在我以前的角斗士老板的学校里教摔交、体躁和剑术,我相信我是可以用自己的劳力糊口的。”
卡提林纳竭力想转移坐在他身边的特莱庞尼的注意力。他把酒杯递给特莱庞尼,命令他在维里特拉葡萄酒里搀些水,而自己就在这时候把身体向斯巴达克斯弯了过去,用好容易才听得出来的低语,急促地说:
“你得明白,连我也受着这批豪门贵族的压迫,我也是这死气沉沉的腐朽的罗马社会的奴隶,在这批贵族中,我也是一个角斗士,我也渴望着自由……我知道你们的一切……”
斯巴达克斯哆嗦了一下,抬起头来,用惊异的表情向那个贵族看了一眼,但是卡提林纳却继续说:
“是啊,我一切都知道……我要跟你们在一起……以后也跟你们在一起……”接着他为了让大家都听见他的话,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声说,“为了这一点你就不能推辞,你得收下这个钱袋,里面是二十个簇新的、漂亮的奥列乌司。”于是,他把一个津致的小钱袋递给斯巴达克斯,接着又说:“我再说一遍,这并不是别人赠送的钱,而是你自己挣来的,是属于你的。这是今夭我赢来的钱中间应当属于你的一份。”
所有在座的人都纷纷对卡提林纳发出了尊敬的赞叹,对他的慷慨的举动称颂不止。但是卡提林纳却把斯巴达克斯的右手握在自己手里,斯巴达克斯被他一握,立刻颤抖了一下。
“一切我都知道,现在你相信了吧?”卡提林纳低声向斯巴达克斯说。
斯巴达克斯觉得非常奇怪,他怎么也不明白,这位贵族是从哪儿知道他们的暗号和切口的,——但事情很明显,卡提林纳确实知道,因此他就用握手回答卡提林纳,同时把钱袋藏到怀里去,接着说:
“现在我太激动了,你的好意使我太窘了,高贵的卡提林纳,但我现在不可能很好地表达我对你的谢意。明天早晨,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一定到你的府上去拜访你,表示我深切的谢意。”
他缓慢但是清楚地说出每一个字眼,同时用试探的眼光望着这个贵族。卡提林纳点一点头表示明白,接着回答道:
“在我的家里,斯巴达克斯,你将永远是一位受欢迎的客人。但是现在,”他迅速地转过身子对特莱庞尼和别的角斗士说,“如果在这个糟糕的地方也有法烈轮酒的话,那我们一定要喝上-杯。”
“如果我这所简陋酒店,”站在卡提林纳易后的“独眼”鲁泰茜雅殷勤地说,“卡提林纳,居然能蒙象您这样高贵的客人、这样有名望的贵族光顾,那么,显然是来卜先知的神帮助了我:在贫穷的‘独眼’鲁泰茜雅的地窖里,还藏着小双耳瓶的法烈轮酒,那是可以拿到万神之王朱庇特的宴会桌上去的。”
接着,她向卡提林纳鞠了一躬,就去取法烈轮酒了。
“现在听我说,一特莱庞尼,”卡提林纳转身向这位从前的角斗士老板说。
“我用心地听着呢。”
当卡提林纳和特莱庞尼低声交谈的时候,角斗士们看着卡提林纳,不时地低声交换着意见,赞赏着他的力气和他手臂上疙疙疸疸地向上隆起的肌肉。
“听说过的,听说过的,“特莱庞尼说。“我听说过这位钱庄老板艾捷福尔,他的店就在神圣街和新街的十字口,离荷斯季里乌斯元老院不远……”
“就是他。你上艾捷福尔那儿去,装做要帮他忙的样子,向他暗示:如果他不放弃把我告到法官那儿叫我立刻偿付五千塞斯太尔司债款的念头,他就要遭到很大的危险。”
“我明白,我明白。”
“你告诉他,说你和角斗士们碰面时曾经听见他们在暗中商议,仿佛几位跟我有交情的年青贵族,因为得过我很大好处,受过我的照顾,已经凑集了整整一中队的角斗土——自然,你得说他们是背着我干事的——准备跟他找麻烦……”
“我全明白了,卡提林纳,您不用躁心。我一定照您所吩咐的办理。”
这时候鲁泰茜难已经把法烈轮酒放到桌子上来了。客人们尝了一尝,觉得这酒虽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么醇厚,也还不错,便把它斟在大家的杯子里。
“高贵的卡提林纳,你觉得这酒怎么样?”鲁泰茜雅问。
“酒还不错。”
“这酒还是卢齐乌斯-玛尔西乌斯-菲里浦斯和塞克斯比斯-朱里乌斯-恺撒执政的那一年藏起来的。”
“统共只不过十二年!”卡提林纳叫道。但他一听到这两位执政官的名字以后,就忧郁地沉思起来。他用张得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桌子,机械地转动着手中的锡制食叉。就这样,卡提林纳在这沉默的氛围中好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从那突然闪耀着火花的两眼、颤抖的手、痉挛的验,以及前额上隆起的静脉看来,大概在卡提林纳的心中有着种种不同的感情在冲突,而且有好些陰郁的念头集结在他的脑子里。他是一个爽直的、性情开朗的人,他在平时是如此,在他显出残忍的性格来时也是如此。他不愿意也不能够隐藏他心中暴风雨一般的矛盾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就象照镜子一样,立刻会在他津力充沛的脸上反映出来。
“你在想什么,卡提林纳?什么事情使你这么不高兴呢?”特莱庞尼听到从他胸中迸发出来的微弱叹息声后,问道。
“想起往事啦,”卡提林纳答道,他的眼睛还是注视着桌子:一面焦躁不安地转动着他手里的那柄叉子。“我记得,就在这瓶法烈轮葡萄酒封口的那一年,护民官里维乌斯-德鲁苏斯在他自己家里的拱廊下和另一个护民官卢齐乌斯-阿普莱乌斯-萨杜尔宁纳斯被人陰险地暗杀了。
在这以前几年,提伯里-格拉古和凯乌斯-格拉古兄弟也遭到凶残的杀戮。这是点缀我们祖国历史的伟人中灵魂最纯洁的两个人!他们两位都为了共同的事业,为了贫民和被压迫者的事业献出了他们的生命,他们这几位全都死在这批残暴的人的手里——死于卑劣的‘至尊派’贵族的手里。”
接着,他想了一会,喊道:
“难道在伟大的神的圣书中写着,被压迫者永远不得安宁,穷人永远不该有面包,世界上永远应该区分为豺狼和羔羊,吃人和被人吃的两类人吗?”
“不!我对所有奥林比斯山的大神发誓!”斯巴达克斯用雷鸣般的声音喊道,同时用他的大拳头敲了一下桌子,他的脸上显出极其憎恶和愤怒的表情。
卡提林纳哆嗦了一下,并且用两眼注视着斯巴达克斯。斯巴达克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了自己激动的情绪,用比较平静的态度说话。
“不,伟大的神决不会允许这些不公正的字眼出现在他们的圣书中!”
大家又沉默了。接着,卡提林纳又打破了这-沉寂,在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与同情:
“可怜的德鲁苏斯……我了解他……当他还很年青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心地善良、性格坚强的人了。老天爷慷慨地赐给他多方面的才能,而他却在叛徒与暴君的手中牺牲了。”
“我也还记得他,”特莱庞尼说。“我记得他曾就建议批准土地法的提案在公民大会上发表演说。他攻击贵族说:‘由于你们的贪婪,很快你们就只会给人民剩下污泥和空气’”
“他的最凶恶的敌人就是执政官卢齐乌斯-玛尔西乌斯-菲里浦斯,”卡提林纳说。“有一次,平民起来反对菲里浦斯,如果不是德鲁苏斯救了他,把他带到牢狱里去,无疑,他早就被人家打死了。”
“但是德鲁苏斯略微迟了一步:菲里浦斯的脸上已经满是乌青,鼻孔也流出了血。”
“据说,”卡提林纳接着说,“德鲁苏斯一看见鲜血满面的菲里浦斯就喊道:‘这根本就不是鲜血,这是薰炸鸫鸟的红酱!’原来德鲁苏斯是在指摘菲里浦斯每晚的荒滢无度的酒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