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0:30:48

也许是难以理喻的荒诞,也许是穿越亿万年生命密码的残存,刘强在梦幻中看到的景象如此不可思议:大山像一群巨人,以隐秘的语言互相说话;星星在天空分娩,生下绚丽夺目的绿宝石;月光像屋顶,覆盖于一片峡谷之上;而狼,成群结队地在荒原里奔跑、撕咬,抓挠着彼此的皮毛,咀嚼着同类的血肉、骨头,眼珠像绿色的水晶球在地上滚动,那些血腥的嘴巴以机械的速度啮食着原野的绿草和鲜花、地壳上一切厚厚的植被……他甚至还听见了它们狂妄残暴的呼叫:我们要把这颗蓝色的星球用牙齿咬遍,用血水洗遍,把它重新变成一块冰凉的石头,重新回复到宇宙黑暗的母腹,像盘古尚未开天辟地、混沌的星云有如上帝的眼泪般飘浮在无始无终的空濛间……

刘强从梦中醒来时,像孩子一样揉着自己肿胀的眼皮。亚热带丛林里的蚊子,在那儿吸过血又注射了毒汁。这时夕阳已经西沉,晚霞以其最后的狂热泼洒下来。山像受伤的巨人,高昂着血流如注的头颅,漠然地挺立着;而烟尘般的昏暗已在高山峡谷、起伏的林莽间漂浮,像一些富有灵性的不怀好意的小蛇,柔软地无声无息地游动着,要把白昼残留的亮光舔得一干二净!

刘强竭力想弄清楚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而这梦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他忽然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声音沉闷、抑郁,乍听像是鬼哭,细细辨别,又似深沉的悲哀,悠远中浸透着苍凉,仿佛来自天际,又仿佛出自他自己的心灵。他屏息敛气,想弄明白这声音究竟来自何方?忽然间,他又感觉到这声音恰如酵母一般,植入了他那因饥饿、衰弱而变得粉团般模糊的大脑,震动着他的灵魂,使他的神经如春天植物的枝叶一样舒展起来。

“咔嚓”一声脆响,他伸手折下头顶上方的一根小树枝。他拿着这截树枝,心中有些惶惑,忽然,下意识地,在裸露着沙土的地面上划了起来:


全怪上帝的神经质,

将生命之胚,

无意识地抛洒,

落在这荒凉贫瘠的经纬线上。


被莫名的风吹拂,

被污浊的水戏弄,

变成无辜的绿叶,

变成山野的狼群。


征战和撕咬是残酷的,

阴谷和密林中有性;

爱是狼的第一颗牙齿,

爱是母亲的目光和乳汁。

……   ……


他扔掉手里的树枝,突然哭了。透过泪水,他望着这些句子——它们不像是思想的产物,而是随着林莽的呼啸,随着那声音的震荡,被他鬼使神差地写下来的。他哭自己竟写下这样阴暗消极的句子。本来以他二十几岁的青春年华和善良的天性,他的脸颊应该泛着健康的红晕,他的眼睛应该充满快乐的光辉;他那漂亮茂盛的头发甩动起来的时候,应该犹如初升的朝阳喷发出温暖的气流——也许它足以使冰河解冻,大地返青。但是现在,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疲惫的脸上伤痕累累。

渐渐地,他停止了啜泣。他对自己说,现在好了,身心已从被囚的牢笼里逃了出来,无尽的苦役结束了,再不必踩着晒得像稀泥般又软又烫的柏油路、背着橡胶树苗负重前行了,也不必连排泄时也蹲在那些锐利警惕的目光之下了。自由,多么好啊!这是生命自呱呱坠地起便从上帝手里获得的权利,而直到这时,在历尽千难万险,自己年轻的生命几度差点挨枪子之后,才贪婪地把它抓在了自己的手中。他仰八叉地躺在一棵大树下,大口呼吸着清新湿润、洋溢着青草气息和野花芬芳的空气——爱怎么呼吸就怎么呼吸,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甚至想唱想跳也可以,想哭想喊也可以。可问题是,自从在缅甸的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寨吃过一顿米饭到现在,已经记不清几天没有一粒米下肚了。他采半生不熟的野果和芭蕉裹腹,用树棍子开路,越过了伊洛瓦底江的上游。现在,连那险峻而清澈的摩拱江也抛在脑后了。危险好像是没有了,然而口味却一下子难以适应。他只想吃一顿饭,一碗煮熟的、不管用什么样的粮食做成的饭,用咸菜或盐巴相佐就可以了。他怀着这样奢侈的热望又昏睡了过去。

做梦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的。

不知道做梦好啊,一切是真真的。在山的怀抱里,他看见了海。

海波浩淼,连着天际。连天的海波无边无际,可是,他偏偏看到了岸!他在海的这一边,妈妈在海的那一边。

在海的那一边,妈妈伸出双手在呼唤:“狮儿,狮儿——”

妈妈的声音清脆嘹亮,妈妈的身姿轻柔苗条,一切都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马上就意识到,狮儿是他的名字。虽然这个名字现在已经不用了,但妈妈是知道的,因为她是妈妈呀!他马上回答:“妈妈,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

突然,他的心一惊:海,波涛汹涌的海,深不可测的海!妈妈在向他奔来。妈妈若是再向前一步,就会被大海的波涛席卷而去。他扬臂疾呼:“不要!妈妈不要过来——!”

可妈妈还是义无返顾地在向他奔来。因为她是妈妈呀!

他放声痛哭。因为他知道妈妈要钻到大海的肚子里去了。他不会再有妈妈了,即使做梦也梦不到妈妈了。

可是妈妈忽然绕到了他的身后。妈妈的体温,妈妈的气息,点点红樱桃般的甜润和清香,都是他无时无刻地在渴望着的。无比的快乐袭击了他。他忽然发觉自己的眼睛被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

“啸狮,啸狮,你猜猜我是谁!”不是妈妈——是皎皎!

听到皎皎的声音,他的心安定下来。他想到刚才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不错,妈妈的确是在海峡的那一边,可隔着台湾海峡,怎么可能看到妈妈呢?事实上他从未看见过妈妈,当然也从未见过爸爸。从襁褓中开始,映入他脑际的形象就是外婆。外婆优雅而高贵。外婆靠一份政府的津贴,还有一份自己教孩子弹钢琴的收入,把他喂得饱饱的,养得壮壮的,以后又让他出类拔萃。可惜,多病的外婆已经去了天国。他想外婆,可是却梦见了妈妈。他为此有点羞惭。他以为自己这种羞惭只有皎皎才能理解。因为皎皎是与他一块青梅竹马长大的邻居、华夏大学附中的同学,只是自己比她高了一个年级,现在已考入了华夏大学物理系……他拉过皎皎的手:“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你真傻,做梦的人怎么知道自己在做梦呢?”皎皎的话有点让他费解。

“你是说,我们现在都在梦里?”他好像是有点犹豫了,但马上就坚决地反驳起来,“不,不!你又不是我妈妈,你是真真实实的你啊!你,我们华夏大学附中的女高中生,我们绿影文学社的女才子,我们文学社的辅导老师江教授的得意门生……”

说到江教授,他不知何故顿了一下,好像这里有一道坎。的确,江教授不是他的老师,江教授是中文系的教授,而他是物理系的学生。可他爱文学超过了爱物理,所以参加了绿影文学社,投到了江教授的门下。他可是很崇拜江教授的哦,他跟江教授之间有什么坎呢?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就不去想它。他飞快地接着说“你是江教授最得意的女弟子——皎皎白驹……”

往事借梦还魂。

那是摊开的一本书,似新绽的两瓣嫩叶——《绿影》文学丛刊。开卷的首篇,题名《父亲》,署名皎皎;文章以细腻的柔情渴求充满力度的父爱。第二篇,题名《母亲》,署名:啸狮,文章以粗犷的激情渴望温柔的母爱。

无独有偶,珠联璧合。

灵感似闪电。他一把抓住了皎皎的手:“皎皎,我想好了,我们俩合作,写一部小说。”

“小说?”皎皎摇头,“写什么?”

“写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参加文化大革命;写我们对理想的向往和追求!”

“我们的理想是什么?我们要追求什么?”皎皎像是故意与他抬杠,提了个当时似乎人人都可以脱口而出、正面回答的问题,因为这是他们政治课上的基本知识。

“实现共产主义啊!建设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阶级,人人享有平等、自由和财富的幸福生活的公平社会。”他回答得慷慨激昂,目光里却透出了迷茫。

“可我们目前的任务是抓阶级斗争,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造‘走资派’的反……”皎皎继续与他抬杠。

“是的,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既然要把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放在第一位,那么现在去研究什么聚变、裂变、激光等科技知识,只能被认为是走白专道路,就没什么意义了。所以,我抽时间认真读了一些马克思的原著。”说到这里,他把声音放低了许多,以一种无比信赖的推心置腹的目光面对着皎皎,“马克思在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无论哪一种社会形态,在他们所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更新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存在的物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既然如此,我们现在想消灭资本主义,建设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条件成熟了吗?办得到吗?毛主席究竟为什么要发动文化大革命?我要将这些想法写进小说里去……”

皎皎听得差点叫了起来:“不行!这哪里是写小说,明明是写政治论文么!这种观点太危险了,讲出来是要遭批判、甚至要坐牢的!”

他伸出食指按住了皎皎惊讶的小嘴,自己从嘴里发出了嘘声:“听我说,正因为会冒险,我才将这些想法放进小说里表达。当然,写出来后还可能会遭围攻,因此我决定了,只我一个人署名,不把你扯进去。”

“难道我只是为了怕自己冒风险吗?”皎皎委屈得掉下了眼泪。

他心里一阵发热,伸手抹掉了皎皎眼角的泪珠;但由此,也更从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冲动。他轻轻地哼出了国际歌中的两句:“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皎皎又羞又怕,低头脸胀得通红:“小说能出版吗?小说有这么大的作用吗?”

他马上又振奋起来:“小说的开头我已经想好了——急雨过后的黄昏,长风公园内落叶遍地。江教授伫立树下,目光在水湿的枝头上颤动。他从嘴里发出一声叹息:我就像这秋天的树叶,已经经不起这场大风雨了。他的学生刘在安慰他:‘教授,树上的黄叶未必马上会掉,你看这上面的几片枯叶还在翩翩起舞呢;可是这边地上,那青叶,倒是被人捋下落了一地。’教授的脸色没有和缓,嘴里还是在叹息 :‘唉,香港中文大学系主任的位置已经等了我十几年了。要是有一天我能出去,我一定带上你。我要把你送到英国去深造。我在英国剑桥大学也有朋友。’学生怦然心动,他觉得江教授的声音、江教授的神态里,有一种父亲般的关爱之情……”

“Stop!”皎皎大叫,“最好的小说应该是虚构的,而不是像你这样照搬生活!”

“我在照搬生活?”他又是一愣,但立刻又明白过来了。照搬生活好嘛,这说明我不是在做梦,一切都是真实的,我还在校园里。

是的,还在校园里。他甚至嗅到了大字报的油墨气味;不,是《绿影》的油墨香味。他分明看到了他那部名叫《理想》的小说的上半部,发表在《绿影》的最后一期上;可《绿影》忽然随着一阵狂风,像影子似地随风而去了;而他看见外婆在向他狂奔过来。外婆狂奔的样子简直不是一个古稀老人。外婆奔得这样急是要给他看手里的一叠纸片。那些纸片窄窄的、长长的。外婆说:“狮儿你看,这些都是每个月我到政府去领钱的证明!我领的钱就是你的生活费,政府给的。政府为什么要给你生活费?因为你妈妈不光是国民党少将的太太,还是gcd的地下工作者。你是革命干部的后代,你不是反革命,你不是反革命狗崽子啊!”

忽然,外婆脚下一绊,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仆倒在地的外婆还大声喊叫:“狮儿,狮儿,快把证据收好啊……”

可是这也没有用,那些纸片飘飘扬扬,像一群蝴蝶,随风而去,他想抓也抓不住。他知道自己“以小说**,歪曲马克思主义、攻击无产阶级专政和社会主义制度,反对文化大革命”的罪名已无法摆脱,自己“反动学生和反革命狗崽子”的命运也永远无法改变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昏睡中醒来,伸手在浓密的乱发上撸了几下,刚才的梦境仍在脑中清晰地显现,而思绪又不可救药地回到了那段连做梦也无法回避的苦难经历中去了。

“我们逃吧!”同自己一样是“狗崽子”的学兄潘松林向他耳语。

“逃?逃到哪里去?怎么逃?”臂上“造反派”的红袖章已经没有了,他心里一片迷茫。

“我姐姐在南方边境,她已经帮一个著名的音乐家逃出去了。如果你愿意,就跟我一起去找我姐姐,过几天我们就可以走。其实要越过边境,说难也不难,哨兵巡逻是有时间的,只要避开就可。”阿潘是老实人,考虑问题也很周到,“这事绝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他唯唯点头,但心里想的却是慈父般的江教授。江教授说他在香港、英国有很铁的关系。出去了举目无亲,这些关系也许会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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