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时，东洋人的飞机每天上午都要到村子的上空转几圈，扫射一番；现在渐渐来得稀了，有时隔三天，有时隔五天才来一次。
但是不管怎样，枪子总归是要伤人的，所以每到这时候，家家户户的大人们把孩子看得牢牢的，带着他们到竹林的壕沟里躲起来，不许他们出去乱跑。可奇怪的是，孩子们偏偏喜欢在这时候溜出去，有时还追着飞机跑。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这样做好玩吗？难道他们不害怕吗？
都不是。这里有一个秘密，一个惊人的、只有孩子的心才能拥有的秘密。
原来，阿毛已经把那杆可以使子弹朝天飞的“真枪”做成了。说起来很简单，只是用一根长竹竿打通了竹节，在根部用铅丝绕了个固定弹壳的圈圈；射击时用榔头敲击钉子，钉子撞击子弹的底部，弹头就沿着竹管飞出去了。孩子们把这叫做带榔头的机枪。
这“机枪”虽然简单，但是就这已使阿毛费尽心机，动足了脑筋。当然，对阿毛这样的小孩子来说，这确实也要算一个很了不起的发明了。
现在，以阿毛为首的一帮小人儿，偷偷地成立了一个打飞机小组。没有谁认为这样的念头是荒唐的，因为他们的心里充满了仇恨。阿毛曾经想出许多办法来发泄他们的仇恨。比如，用一张硬纸片剪成“东洋人”的模样，然后在这个“东洋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喉咙、胸口等部位扎上许多针，用一根绳子吊在树上，让大家轮流用棍子打、唾沫吐；或者，干脆把那纸片丢到粪坑里——据说这样一来，被画在纸片上的人准不得好死。
问题是东洋人并没有因此而损害一根毫毛，飞机照样隔三五天就来一次，那些进村抢劫的东洋人依然气势汹汹。尤其是一个又矮又粗的东洋人司务长，每回进村都要鸡要肉要花姑娘，看谁不顺眼举起枪托就打，有时干脆拿一根棍子，一边走路一边朝两旁打——不管那儿站着一个人或者是一只猫。
所以，再没有什么比把那飞机打下来更使阿毛感到迫切和痛快的事了。当然，这也需要隐蔽起来，不让汉奸保长知道，更不能让东洋人晓得。于是，孩子们选择了坟篱笆圈那块地方。
在坟篱笆圈里，在妹妹和营长安眠的地方，阿毛已经等了好久了。他们把“枪”和子弹埋在草丛里，经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头顶上的天空——云块在那儿飘移、聚拢，一点点地吞噬着纯净的蔚蓝色。渐渐地，整个天空变成了一片阴惨的灰色的海，坟上阿毛家和孩子们给妹妹、营长烧的纸钱的灰烬，像许多黑蝴蝶，斑斑点点地栖在鸟不宿带刺的叶片上。有时一阵风吹来，它们就像黑色的精灵一样悠悠地飞舞起来。每当这时候，阿毛就觉得，妹妹不幸的小灵魂在向他哭喊：“阿哥，打呀，打飞机呀！”
飞机终于来了。
阿毛连忙在冬青树下架起他的“枪”。阿猡比他更着急，激动得不能自禁，一个劲地在旁边乱嚷：“哎，来了，来了，快，瞄准！喏，子弹，给你子弹！”
阿毛心跳得厉害，但他咬着牙使自己镇定下来，因为他想等一等，让飞机飞得低一点再打，飞这么高，是无论如何也打不着的，他心里明白。
可是，飞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俯冲，甚至连降低一点点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嗡嗡叫着，在村子的上空转着圈子。
阿毛急了；“见鬼，它怎么不下来呢？”
阿猡搔头抓耳：“也许，它晓得我们有枪，要打它吧？”
“瞎三话四！”阿毛朝他的好朋友瞪了一眼，“我们的枪藏得好好的，它怎么会晓得？又不是神仙！”
阿猡一想觉得很对，飞机是不可能晓得他们的计划的，他放心了。可是过了一会，阿猡又忍不住了，连连摇着阿毛的胳膊：“快打，快打！我们的枪能打着，不信你试试看。”
阿毛使劲咬着嘴唇，对自己说：“等一等，再等一等，它会下来的。”
“它不会下来了，”阿猡着急地叫出声来，“你看你看，再不打，它就逃掉啦！”
阿毛一听，再也沉不住气了。是呀，要是让它飞跑了，可不是白等了这些天吗？于是，他屏住呼吸，举起“枪”，对准那嗡嗡叫的飞机，用力一敲，“啪”的一发子弹飞出去了。
“飞机要摔下来了！”孩子们兴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一下子，全部卧倒在冬青树下了。
可是，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大家都惊异地发现，他们所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四周没有一丝异样。阿毛慢慢抬起头来，只见那飞机照旧嗡嗡叫着，稳稳地绕圈飞着，好像它根本不知道刚才有人在打它，也好像刚才向它射去的并不是一颗子弹，而只是一只小小的蚊虫。
又过了一会儿，飞机得意地嗡响着，扬长而去了。
孩子们气得直瞪眼，可是没有办法。
“都怪你，都怪你！”阿毛气呼呼地埋怨阿猡。
“你自己打不着，怪我做啥？”阿猡委屈地辩驳。
“要不是你像催命一样地催啊催，我会这么急就打吗？要不是这么急就打，我会打不准吗？”阿毛振振有词。可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也许，再等一会，它会飞得低一些的……”
“可是它并没有低下来呀！”阿猡理直气壮地说。确实，这是事实。
阿毛感到泄气，低下头去，轻轻地咕噜：“是的，它并没有低下来……可是，有办法叫它飞得低一些吗？”
“可以的可以的！”忽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响起来。阿毛抬头一望，见是阿狗，不由得愣住了。难怪今天倒霉，原来是这个死东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跟来了。
阿狗却把阿毛的沉默误以为对他的鼓励，两只手比划着，兴致勃勃地说起来：“把你们那杆竹机枪拿来，绑在长竹竿上，这就变成长枪了。再拿这长枪对准飞机摇——不停地摇，嘎嘎嘎，嘎嘎嘎！飞机以为下面在开枪，肯定会冲下来。这时你们再打——真的打，一定能打着，一定！”
如果这时阿毛心平气和地想一下的话，会发现阿狗的这番话是不无道理的。但是，他不可能这样想。他所能想到的只是阿狗在跟踪他们，阿狗在使坏，因此，他轻蔑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算作对阿狗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