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在流经江南原野的时候,就好像是迷宫里的一条幽径,它纵横交错、曲折有致,时而绕过竹林,时而穿过麦地;时而羞涩地亲吻着两岸娇嫩的垂柳,时而调皮地戏弄着老树盘结的根须;时而是那么兴致勃勃地把那绿色的葡萄园围成一个可爱的小岛,时而又气呼呼地在一片坟包地跟前撞成了一个死角——这叫泾湾角。
不要以为走到泾湾角就到了小河的尽头,不,它侧身一转,又灵巧地朝着另一个方向流去。如果沿着它行走的话,它会把人带向新的竹林和田地,新的树丛和小岛。可是,也不要以为这样一直走下去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当你跟着它千回百转之后,你就会惊异地发现,你又见到了原来的竹林和田地,原来的树丛和小岛。
在那个时候,死人居住的地方要比活人讲究得多,因为大家都认为,决定一个人以至他儿孙运道好坏的力量就在于躺在地底下的死人。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也许平庸无能,可是在他死了以后就会获得无穷的魔力能主宰他儿孙后代的命运。所以每家的坟地都要选一个风水好的地方——既然讲风水当然河是不能缺少的,可是又不能正对着河,因为水会把好运气冲掉的。至于怎样既借得水又避开水,古往今来的人们真是动足了脑筋。比如,人们在河边栽上一片竹林,或者植上几棵柳树;然后再在坟边种上银杏树、松柏、女贞和鸟不宿……
不过众所公认,像泾湾角这样的地方是最好的坟地。
一个体面的坟地四周必须要有篱笆圈。坟篱笆圈大多用枝杨围成,这种枝杨因为每年要砍掉它的树冠,不让它长高,因此在头上形成了一个个大疙瘩,好像人的秃脑袋一样。每当冬去春来的时候,这些“脑袋”上便绽出了葱绿色的许多枝叶,宛若缕缕发丝,又像是天牛纤细**的触须,为探索四时的信息而生长、而枯荣、而颤栗和变色。
尽管妹妹幼弱的小灵魂和营长忠烈的英魂,一齐长眠在阿毛家的坟地里了。然而,大概谁也不会相信,在如此青翠美丽的坟篱笆圈里,会掩藏着永远不再苏醒的睡眠。尤其是当早晨拉开金色的帷幕,鸟雀争鸣,薄霜把大地点缀得一片晶莹的时候,常常会有一个像晨风那么清新,像小鸟那么活泼的女孩子,机灵地挽着一只盖着土布的竹篮子,悄悄来到这儿……
于是,那些长着葱绿色“大脑袋”的枝杨下,便有了窸窸窣窣的细碎温柔的声音和举动,快快活活的、明朗纯真的笑和目光。不过,金豹并不是每天都呆在这儿。有时候,他仍然回竹林里去,经常调换地方,那么东洋人就找不到啦。阿雪灵敏的头脑,是很容易想到这一点的。
可是,阿猡感到非常委屈。
可不是吗?本来,躲到坟篱笆圈里,是谁想出来的?是他的好朋友阿毛想出来的呀!那么,谁最有资格到坟篱笆圈去送饭,谁最有资格听金豹哥哥说话、讲故事,一起闹着玩呢?当然是他了。但是,姐姐每回去金豹那儿,都是神出鬼没的,从来不叫他。
常常眨眼工夫,姐姐就不见了,蒸在锅里的糠菜饼也少了许多。
有一次,阿猡看见姐姐一掩上篮子,他便马上装作拾狗粪的样子,紧紧地跟了上去。姐姐往东,他往东;姐姐往西,他也往西;后来,姐姐灵巧地侧着身子从两根枝杨中间钻进了坟篱笆圈,他也从枝杨的“大脑袋”之间,探出了自己洋洋得意的脸——他看见在茂密的冬青树丛和鸟不宿丛中间,有一个用芦席和稻草搭起的小小的窝棚,金豹正从窝棚里钻出来迎接姐姐。
当阿雪姐姐和金豹发现阿猡的时候,阿雪姐姐的脸唰地红了。金豹也扭过头来,露出一种惊讶的意外的神色。这一切都使阿猡不快,好像是他不应该到这个地方来似的;好像有一样明明属于他的心爱的东西,突然莫名其妙地不属于他了。
果然,姐姐说话了:“阿猡,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去去,快回去!”
姐姐什么时候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过话呀?阿猡很不高兴。
可是他想不出为什么,再一看,姐姐的脸红得像喝醉了酒似的,完全不像平时在家里那种苍白的颜色。他怀疑姐姐给金豹带来了好吃的,所以要把他撵走。因此,他悄悄掀开了竹篮的罩布,可是,那篮子里除了几个平时家里吃的糠菜饼以外,什么也没有。
为了赖在这儿听金豹和姐姐说话,阿猡从篮里抓起一个饼,讨好地递到金豹手里:“金豹哥哥,你吃。”
这下,看清楚了,在这块糠菜饼的下面,正安安静静地卧着两颗小小圆圆、洒满红褐色花点子的鹁鸽蛋。
顿时,阿猡的眼睛瞪得比蛋还圆:姐姐什么时候摸的鹁鸽蛋,又是什么时候煮熟的呢?
但是,阿猡并没有这样问姐姐,他晓得姐姐不会告诉他的。他只是用力吸着鼻子,闻那从薄薄的蛋壳里透出的极淡的香气,明知故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姐姐又羞又恼地在阿猡的光头上拍了一下:“馋痨鬼,要吃你就拿一个。”
姐姐的话刚说完,金豹马上像应声虫一样接着道:“快吃!吃完了,到北边那个大堰上拾狗粪去。好多野狗在那拉屎,真的!”
阿猡觉得姐姐和金豹的话都小瞧了自己,难道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吃蛋吗?
“我不吃蛋,我要听金豹哥哥讲故事。”阿猡摇摇头,用力把涌到嘴里来的唾沫咽了回去。
阿雪向金豹使了个眼色,金豹笑眯眯地开口说:“从前,有一个小孩,又胖又懒惰……”
“我不听,我不听!”阿猡连忙捂住耳朵,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你这是讲我。”
“怎么见得在说你呢!”金豹“扑哧”笑了,“要不,我给你做把小手枪,好吗?’,
“小手枪?”不就是那个营长挂在腰间的带红须须的盒子炮吗?阿猡欢喜得心都发抖了,一下子扑到金豹身上:“金豹哥哥,你快做,快点做,马上就做呀!”
“那不行,”金豹故意摇摇头,“我做小手枪,是不能让人看的,如果被谁看见了,做出来的枪就打不响。”
“我不看!”阿猡闭上眼睛,把脸转向一边。
“那也不行,”金豹说,“只要你呆在这里,那么手枪无论如何也做不好的。”
“怎么办呢?”阿猡拉长了脸。
“这样好了,”金豹想了想,安慰他说:“你现在先去拾粪,等一会,我做好了,叫阿雪带给你。”
没有别的办法,为了这支令人向往的小手枪,阿猡只好点点头。
“你要一直朝前走,可不许回头看。”金豹继续叮嘱他。
“嗯,谁回头谁是小狗。”阿猡爽快地点点头,真的走掉了。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并没有看见金豹在做小手枪,却看见姐姐摘下自己头上的大瓜皮帽子,让那油光光黑亮亮的大辫子像一条活泼的游鱼一样落到肩上;还看见金豹哥哥抓住辫梢,在自己的手指头上绕着玩……阿猡觉得自己受了骗,气呼呼地要转回去,但是,想到自己的诺言,只好叹口气,怏怏地离开了他们。
阿猡也因此真的得到了一把小手枪。
这是一把竹子削成的精致的玩具小手枪——要是严格地说起来,这简直可以算作一挺机关枪呢。因为它有长长的枪筒,柄也很漂亮,一摇“嘎嘎嘎”响,听起来跟真的机枪一模一样。阿猡欣喜若狂,举起枪,对准树上的一群麻雀“嘎嘎”一摇,麻雀哄地飞跑了;一只小猫跑过来,他又是“嘎嘎”一摇,猫儿忽地一窜,逃得没踪没影。阿猡乐得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沾了一身的土。
玩了一阵之后,阿猡就兴冲冲地去找阿毛。
阿猡在竹林子里找到了阿毛,阿毛正躺在壕沟里发呆。
“嘎嘎嘎嘎——”一阵清脆响亮的枪声准确无误地传达出阿猡得意自豪的心情,可是,阿毛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的一片天空,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
阿猡不甘心,对准阿毛的耳朵,又是“嘎嘎嘎嘎”一阵乱摇。
“吵死了。”阿毛随手把那支竹枪一夺,扔得远远的。
“你怎么啦?你……”阿猡心疼地扑向他的宝贝,眼泪都要憋出来了。
阿毛看也不看一眼:“什么破玩艺,骗小孩的。”
阿猡向来听阿毛的话,可是这回,他很为自己,甚至为金豹哥哥抱屈。不过像以往常有的情况一样,他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阿毛望着阿猡一副傻乎乎的模样,不由得好笑起来。他眨眨眼睛,神秘地凑到猡耳边,悄声说:“我要做一杆枪,一杆真正的、能够打下飞机的枪,懂吗?”
“这……能做出来吗?”阿猡只是感到惊奇,并不认为朋友的想法是荒唐的。
“当然啦!”阿毛脱口而出,但是紧接着,他又皱起了眉头:“不过……嗯,这很难做,当然,很难……”
原来,那一天,当他跟着爷爷等大人,悄悄地把营长的尸体搬走的时候,发现那里的地面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许多子弹。他想起金豹哥哥那支藏起的枪里正好缺子弹,就把它们全部拾起来,高高兴兴地拿给金豹看。可是金豹说:“这些子弹,大的是机枪子弹,小的是手枪子弹,可我的枪是步枪,用不上。”阿毛感到非常失望:“难道,它们就一点用处都没有吗?”
“当然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金豹笑着说。大概是为了安慰他,给他讲了枪的构造,子弹为什么会发射的道理。但是即使阿毛这样聪明的脑瓜,也还是不能对那些道理完全理解。他不时地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使得并没有多少文化的金豹张口结舌。
最后,金豹只好用一个表演来说明自己所讲的道理。
他把子弹夹在树杈上,用小榔头在子弹屁股上一敲,只听得“啪——”的一声,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飞出去了,简直就跟真枪打的一样。孩子们欢呼着跑过去,在老远老远的一棵树上找到了那个弹洞。
好像饥饿着的人得到了一个烧饼,阿毛感到又高兴又满足——子弹就是这样发射的,子弹竟可以这样使用。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重要和更值得他去理解的事情呢?
阿毛的心里遏止不住地激动起来了,他想他可以就这样用子弹去打飞机了。但是没等他把这个愿望说出来,金豹已经在为自己的举动后悔了。他要阿毛把这些子弹都交给他藏起来,免得以后孩子们学他的样子闯祸。机灵的阿毛赶紧下了一遍又一遍的保证,说他一定能把这些子弹藏得好好的,决不会随便用指头碰它们一下。金豹没有办法,只得作罢。
阿毛并没有瞎说,他确实把这些子弹藏得好好的,不过也有一部分他藏在自己的口袋里。因为他一定要想办法用它们把那炸死妹妹、炸毁村庄的东洋飞机打下来。
可是,他偷偷试验了好几次,发现这样敲只能使子弹平飞或者微微斜着飞;而飞机,则是从头顶上来的,必须让子弹朝天飞才能打着呀。
这就是阿毛苦恼的原因。但是,这样的问题在阿猡看来却非常简单。在听阿毛说过之后,他“嘻嘻”一笑说:“我有办法啦.叫金豹哥哥也给你做一支枪,那么就能打飞机了。”
“戆棺材!”阿毛气恼地在阿猡蒜头一样的鼻子上点了下,“金豹怕我们闯祸,差点连子弹都要收了去,哪里肯给我们做枪呢?”
说着,阿毛警惕起来,连忙叮嘱:“我跟你讲的话,可不许你告诉金豹,记住没有?”
“好的好的,”阿猡乖乖地点点头。
阿毛见他作了保证,心里笃定了,就一个人继续想如何打飞机的事来。是的,怎样使子弹朝天飞呢?怎样把那个灰白色的播下死亡和罪孽的东洋飞机炸成碎片!唉,要是做不到这一点,他的心里是多么难过呀。他对不起死去的妹妹。
但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苦思冥想那样摸不着边际的事,阿猡觉得更加难过。他搔搔头皮,撩起衣襟将那把竹子枪擦了又擦。他想把这个宝贝献出去让阿毛打飞机,可是心里又有点儿舍不得。不过,打飞机这个念头毕竟也吸引着他。他想了又想,终于把它捧到了阿毛跟前,吞吞吐吐地说:“你看这……这是金豹哥哥给我做的枪。我们就用它打飞机,行吗?当然,我不会告诉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是吗?”
阿毛接过那根竹枪,一句嘲笑的话已经涌到了嘴边,但是忽然他觉得那长长的枪筒挺有意思,他能不能照这样子找一根空心的竹竿,把子弹夹在里面朝上打呢?
这样想着,阿毛接过那根竹枪,翻来覆去地抚弄起来。阿猡在一旁瞧着,以为阿毛认可了他的提议,心里得意洋洋的。
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竹叶被拨开,有人轻轻走过来似的。阿毛警觉地扭头一看,只见在疏疏的几棵竹子中间,露出阿狗黄巴巴的小脸。
“你来做啥?”阿毛很不客气地说。
“我、我……”阿狗想说来看小马,可是一见阿毛冷冰冰的神气,赶紧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其实这也没什么用处,因为他的心思被阿毛一眼就看穿了。阿毛非常恼火,想不到那天阿雪姐姐随口答应了一句,这个该死的阿狗竟真的来了,脸皮真厚!也不晓是得怎样让他跟踪到这里的,对了,只有马上把他赶走,要不,以后老被他纠缠着,有得好麻烦了。
于是,阿毛傲慢地扬起下巴,眼睛望着别处说:“现在我们不喂马,你走吧!”
“那么……这篮草,我就、就留在这里了。”阿狗怯怯地从身子背后拿出一只小篮子,篮子里浅浅地装着一些青草。
阿毛没想到阿狗真的带了喂马的草来。确实,在这么冷的天气,能割到这些新鲜的青草也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一时间,他竟不知说什么好。这时阿猡走上来,用脚尖踢了踢那篮子,轻蔑地说:“谁稀罕你的草呀,告诉你,我们现在不喂马,我们有事,有重要的事!”
阿毛一听不好,这戆大别糊里糊涂地把刚才的话都说出来哟!于是他赶紧向阿猡使眼色,可是阿猡根本没看见——即使看见了他也不会明白那意思的——脱口而出道:“我们现在做枪,做一杆真正的、能打飞机的枪。懂吗?快走开,不要碍事!”
阿毛一听气极了,可是当着阿狗的面,又不好发作。忽然他灵机一动,抓起阿猡的那支竹子枪,在阿狗面前晃了晃,说:“喏,这就是我们做的枪。”
说着,阿毛又“嘎嘎嘎嘎”地摇了一下。尽管是这样的一支竹枪,也使阿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眼热得口水都淌出来了,而且想不到阿毛的态度突然变得出奇地好,竟把竹枪交到阿狗手里,鼓励他说:“你摇摇看,摇摇看,响得很呢。”
阿狗这才迟疑地举起枪来,小心翼翼地摇了一下,“嘎嘎嘎嘎——”一阵脆响,惊得枝头的麻雀喳喳叫着,一下子飞散了,阿狗乐得咧开嘴直笑。
阿狗又摇了几下,阿猡的嘴噘得能挂油瓶了。他大声嚷嚷着要回家,于是阿毛向阿狗讨回了竹枪。
等阿狗走后,阿猡气呼呼地责问他的好朋友:“谁叫你给他玩我的枪?”
阿毛冷笑了一声:“哼,我还没问你呢,谁叫你把我们的秘密讲出来?”
“这……”阿猡直眨眼,“你说不要告诉金豹,又没说不告诉别人呀!”
“戆棺材!”阿毛讥讽地望着他说,“我从来没对你说,牛屎不好吃,你怎么不吃牛屎呀?”
阿猡傻乎乎地瞪着眼,还是不明白。阿毛只好叹口气:“唉,你的脑子怎么这样转不过弯来呀?好了,再告诉你一次,做真枪打飞机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