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酒店老板与女囚徒结下“母女情”

作者:石志坚    更新时间:2013-08-15 10:03:27

采访对象:解瑛瑛

入监原由:破坏金融管理秩序罪 

刑    期:有期徒刑9年


获悉这段特殊的母女情,实属偶然。那天,我去上海市帮教志愿者协会接受一项采写任务,意外得到一条酒店女老板关爱大墙女囚徒的信息,引起我的兴趣。为了使这则故事能洋溢着当事人的内心情感,我按图索骥,在监狱内找到了故事的主角之一——解瑛瑛。

好像她知道迟早会有人来找她,来挖掘她身上的故事。见我找到她,不仅不觉得偶然和奇怪,反而早有准备似地给我说了不少与乔妈妈的故事……

解瑛瑛给我第一眼就留下比较好的印象,鹅蛋脸,细眉毛,细眼睛,笑起来嘴唇微微上翘,十分妩媚,要不是在监狱里遇到她,她准时哪家的好闺女。可是,现实与想象往往存在一段不可思议的距离。


石志坚:第一,我感到好奇的是,乔老师她在外面是个开饭店的老板,你在监狱是个犯人,活动的空间十分狭小,信息也十分闭塞,是什么事情让你们认识的?(好奇的神色)

解瑛瑛:有些事情我自己也没有搞清楚,与乔老师的相识到底是巧合还是缘分。那天,我和往常一样,照例去监狱的教育楼,为一些外地籍犯人补习初中小学的文化课。突然,听到教室外传来了讲话声。不一会儿,这些讲话的陌生人,在监狱教育科的队长带领下走了进来。教育科的张科长先把我介绍给了他们,说我原毕业于一所师范学院,后来在上海的一家公司搞业务接洽工作。现在我们利用她有教师职称的特长,帮其他犯人补习文化。

我不好意思用眼睛对视他们,低着头。我知道自己是个犯人,遇见不相识的人更显得窘迫和失落。这时人群当中有一个中年妇女开口问我:“进来几年了?”“5年了”。她又问我:“还剩几年?”我压住喉咙,轻声地回答说:“还有3年。我原判9年,已经减了一年刑。”

我生怕被坐在底下的犯人听到,不管怎么样,我在这些“学生们”的眼里也算是一名教师。教师应该有自己的尊严,否则,教育效果会大打折扣。这种心理是我在读师范学院时被老师慢慢影响的。难怪当时队长要用我所长,请我出来担任犯人的教师,我说什么也不愿意。自己做人并不光彩,况且也是一名犯人,我还有什么资格给别人传授知识呢!我对队长说:“这不可能。我现在的身份无法面对这样的学生,面对现实。”队长却告诉我:“这不是一份‘美差’,这是你的改造任务。”

大概是听到那位中年妇女接下来说我样子不像犯人,倒像一个亲近和善的教师时,使我远去的思绪转了回来。她的话究竟是在讽刺还是在赞扬我呢?我不由定睛看了对方一眼。她烫着一头短发,穿着夹克衫和牛仔裤,已经进入冬令季节,能看到她这幅装束,首先觉得她简洁干练。随后,我的思路又开始跟着她的提问运转起来。

石志坚:我觉得你说话的声音十分好听,而且有磁性。凭你的自身条件,你应该像你曾经选择就读师范学院那样,选择教师的职业。

解瑛瑛:(酸楚地一笑)离开学校,进入了复杂的社会后,我就知道没有什么“应该”的事,只有自己应该做好随机应变的准备。

石志坚:好像你现在把人生看得非常功利,还是十分无奈。好了,不说这些玄乎的东西了,还是讲讲与乔老师的故事吧!

解瑛瑛:当时,我还不认识她,还没有叫她乔老师,只知道那个中年妇女对我十分感兴趣,继续对我说,等我刑满释放后,她想请我到她所在的街道为外来务工人员扫盲,上文化课,问我愿不愿意。

这就给了我一次意想不到的选择,我尴尬地回答:“这不太可能,在监狱里为其他犯人上课,是我没办法,是我在改造。而以后一旦成了自由人,我就算想当一名教师,也没有这个勇气。自己的师道尊严被剥掉了,被授教的学生要是知道我是一个从监狱里走出来的人,谁还会愿意安心地坐下来听我讲课?谁还会给我面子!再说,社会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监狱里走出来的人,还能容忍我们走上授业解惑的讲台吗?”

也许是看着我的情绪有点激动,在一旁的张科长出来打圆场,“现在谈这些问题可能太远了,但解瑛瑛你也不应该忘记帮教志愿者的这份情意。”

我默然不作声。告别了这些陌生人后,我刚要开始讲课,突然,那个中年妇女又退了回来。她打着招呼询问了我的姓名、年龄和什么地方人等情况。快走前还把我拉到门外,对我说:“今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通过你们的队长和我联系。”

那晚,我想了许多,那个中年妇女是谁?为什么会这么关心我?而她临走前的那一段话,把我的思绪搅得有些混乱。直到第二次,她又来监狱看我,我才知道她是一名个体户老板,专营餐饮业,赚了不少钱,现在她想为社会做些公益事业。旁边的人都叫她乔老板,我不好意思这样叫,就称她乔老师。

石志坚:你们就这样认识了。(像解开谜似的,微微一笑)

解瑛瑛:嗯!可自从我们认识以后,她每次都表现出来不同的态度,而且,一次比一次亲热,我也感到见到她一次比一次亲切。记得第二次她见到我时完全与第一次不一样,她亲切地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一条长凳上,与我一起坐下,拉起了家常。她说:“如果不是上次听说你与家人有一段难以弥补的裂痕的话,我也不会这么着急来见你,想在你痛苦的时候帮你一把。” 

石志坚: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与父母协调不好关系呢?一般我还是比较相信面相或是直觉的,你不应该有这种结局,里面一定有难言的苦衷。

解瑛瑛:谢谢您对我的印象,我走到这个地步,连自己都觉得是一场噩梦。

其实,我与母亲没有什么矛盾,而恨的是我的父亲。人的心理有时十分古怪,越是亲近的人一旦闹了别扭,越是显得特别生气。

我从师范学院毕业后,父亲就对我说:“你放弃做教师的理想吧!我有个朋友在上海办公司,他愿意接受你去他那里工作。一来可以帮忙照顾你;二来也可以让你留在大城市,做个上海人!”我告诉父亲,我对公司内的管理、经营甚至人际关系都不了解也不感兴趣。母亲在一旁劝我:“你爸爸这也是为你好,全都是为你前途着想!”

我听了父母的话,放弃了回东北老家成为一名教师的机会,而是留在上海,在父亲朋友郭叔叔那里谋了一份职。开始,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员工,但我很快就被提拔为分管接洽业务的副主任,起先我以为这是郭叔叔在有意培养我,我内心也十分感激他。但后来公司在资产运作中接二连三发生的几件事让我一直心里不安,常常做噩梦。我就把公司内的一些不正当的内幕告诉了父亲,想求得他的指点。没想到,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就批评我:“你年纪轻,又缺乏在公司工作的经验,听你郭叔叔的话没错!”。既然父亲这么说,我也就认了,我想父亲总不会推女儿今后的日子往火坑里跳吧?

然而,事情发展到最后却出乎了我的意料。公司的非法勾当被发现,郭叔叔却推得一干两净,反而我成了他的替罪羊。从我被送进拘留所的第一天起,我就恨我的父亲。如果没有他强加于我的选择,安排我到上海工作;如果我向他透露我的怀疑后,能得到他及时指点迷津的话,我就不会有阴错阳差的人生,就不会走进监狱这个地方。

石志坚:我听下来,你的父亲当时也是为了你好,可能结局事与愿违,他也难以预料。事后,据说你父亲也在极力地挽回,求得你的原谅。

解瑛瑛:(脸色突然变得疑惑)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至今都不愿意看一眼曾一直爱护我的父亲,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原谅一心为我好的父亲。

石志坚:就像你刚才说的,人特别爱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赌气。

解瑛瑛:有一次中秋节前,队长说有人来看我。我也没多想,稀里糊涂地跟着队长往会见厅走去。当我刚跨进会见大厅,就看见妈妈远在会见厅门口等着,手里还提着一盒月饼。我真想放开喉咙叫一声:“妈妈!”可一见到旁边还有我的父亲,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父亲这张曾经十分熟悉的脸,现在变得十分陌生,而且可憎可恨。突然间委屈、冤枉、伤感,什么滋味都有,一下子涌上心头,我拔腿就往回跑,不管后面队长怎么叫我,我都没有回头,一口气跑到监房大门,也不管看守队长如何阻拦,冲进了自己的监舍,扑倒在床上就放声地大哭起来……

我实在无法原谅父亲,是他让我在刚开始走上社会的时候就惨重地摔了一跤,是他让我的心伤痕累累。要不然,我可能早就成为了一名学生尊重的教师,在外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

石志坚:你不愿意原谅父亲的症结可能就在这里。就像一张白纸,不容许别人在上面乱涂乱画,来破坏你的整洁。

解瑛瑛:也许是吧,留在心里的伤痕就更难于痊愈。那是我离开父母身边以后第一次看到他们。其实,我很想见我的母亲,但由于我父亲在一边,我只好放弃和母亲见面的机会。事后听队长说,那次父母没有见到你,是因为你不愿意见他们,他们很难过,我的父亲特别伤心,他抱住会见厅内的水泥柱子,深深地垂下了头,还流下了眼泪。回去后不久,父亲的高血压病就犯了,还突发脑溢血,造成了严重的半身不遂后遗症。

石志坚:乔老师得知你现在与家人的这些情况后,她是怎么想的呢?

解瑛瑛:(用两个手指擦拭着泪水)乔老师很关心我,给我留下联系方式和通信的地址,还说有机会要去东北看看我的父母亲。

石志坚:乔老师经营饭店很忙,还抽出时间来关心你,非常不容易,听说她帮教大墙内的犯人不止你一个。而且她对每一个帮教对象都十分用心。

解瑛瑛:是的,能得到乔老师的帮助也算是福分。自从那天在监狱的文化教室内她与我第一次见面开始,乔老师就说她与我很有缘分。随后,她真心实意地伸出手来帮助我,帮助我走过人生一段艰难的路程。当时,我以为这仅仅是她说说而已,一个平生素不相识的人,怎么会花时间、花精力来帮助一个犯了法的囚犯呢?但我没想到,她来看了我一次又一次,还要与我签订一份帮教协议。这样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走进监狱,也多一份责任来关心我。

与乔老师接触多了,我渐渐地开始依恋和我母亲一样年龄的乔老师。乔老师也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对我坦率地提出了她的看法。她说我虽然现在懂得了好坏之分,尝到了失去自由的痛苦,但还是不懂事,不懂得我父母真正的用心,不懂得怎样去宽慰他们。

石志坚:乔老师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看待问题不能老是抱着一成不变的态度。怪不得乔老师说你还不太懂事。

解瑛瑛:我知道乔老师说话的意思,可是自己就是难以释放心中的不快,后来乔老师对我说,随着时光的推移,你会慢慢平衡的,会卸下心中沉重包袱的。有一次,乔老师真的去了我东北的老家,回来后还告诉了我不少有关我父母的一些状况。她说我父母是很传统、很善良的人,他们不会把苦难推给别人,说我母亲在身体不好的情况下,还默默承担着照料我父亲的担子。他们知道女儿已经很不幸了,不能再让家里的不幸延续。我听了乔老师传递给我的家中情况,再次打开了封尘的记忆。

记得有一次同学聚会,我因为太晚了就没有回家,也忘了告诉家人,害得父亲一个晚上在外寻找我,母亲被吓得在家中直流泪。可是等我第二天回家后,父母没有半句怨言和责备,仍是疼爱我、庇护我。为什么父亲只是一次没做好,我就滋生出了那么大的仇恨,不肯认他了呢?

想到这里,我不由紧紧抱住乔老师,放声地大哭起来。乔老师轻声地说,就放声地哭吧,好让泪水彻底清洗自己的心灵。

石志坚:听你队长说,乔老师自己也有一个女儿,而且正在本市一家名牌大学念书。

解瑛瑛:(用两个手指猛擦一下眼睛,转而尴尬地一笑)起先我也以为她可能有私心,为什么一眼见到我她会那么用心。现在我感到内心十分愧疚,也很渺小。

石志坚:乔老师有一个很幸福美满的家庭,女儿读大学,丈夫长得英俊潇洒,还非常支持自己妻子的公益活动。

解瑛瑛:是的,我知道了乔老师家中的情况后,我更是感动。乔老师事业成功,家庭和睦,还乐意把一半的爱给我们分享,我真的感到欠乔老师太多了,无法放下沉重的感情包袱。去年年底,我过30岁生日,其实,进了监狱后我就根本没有心思过生日。时间一长,我也就淡忘了这一天。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拿着教材走进教室,准备给大家上课。突然队长跟了进来,紧接着宣布一个决定:“今天上午,我们临时搞一个活动,请每位学生参加。”大家不由面面相觑,我更是感到奇怪,就在大家猜测队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时,队长高声宣布:“今天是解瑛瑛30岁的生日,借这次上课的机会,大家聚在一起,共同祝她生日快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面对这个现实。

接着队长又说:“你们看谁来了?”我回头一看,只见乔老师笑盈盈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大的蛋糕。队长告诉大家,昨天晚上是乔老师打来电话,说明天是解瑛瑛的30岁生日,想在监狱里为她办一个生日庆会,想询问干警是不是允许?值班队长马上请示监区领导,监区领导又请示了监狱长。监狱长说只要有利于犯人改造,保护社会帮教志愿者的积极性,就同意这个想法。

乔老师忙把话接过来说:“其实如果在家里,你们每一位的父母、亲人都会帮助你们记住这一天,因为30岁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虽然这个生日,你们是在大墙内度过的,但这也是一个人特殊的经历。”听到这儿,我两颊绯红,眼睛模糊了,满脸涂上了泪水。我不顾暂时这个教师的身份,一下子扑进了乔老师的怀里,放声地叫唤:“乔老师,你是我的好妈妈!”乔老师抚摸着我埋在她胸前的头发,亲切地说:“我真想让你叫我一声妈妈,但我不希望在监狱里听到。我希望有一天你走出大墙后,在外面响响亮亮地叫我一声妈妈!”

石志坚:这是乔老师从心底里发出的呼唤。

解瑛瑛:(淌下了深情的泪水,没有用两个手指去擦)我多么想尽快走出监狱,回报乔妈妈的一份深深的母爱之情。


采访手记:

听完了解瑛瑛的故事后,我突然想到一个社会的现实问题:把社会上多种资源聚集在壁垒森严的监狱内,是不是会产生浪费?一群特殊的帮教志愿者,把关爱渗透进被法律惩罚的罪犯中间,是不是值得?这个问题一直在我的心头萦绕。

媒体曾报道过一则杀人犯得到社会好心人帮助的新闻,当时引起了不少民众的微辞,尤其是被害者家属的抗议。

我理解和同情类似被害者家属的呐喊,也希望社会凝聚各种爱的力量,帮助需要关爱的弱势群体和受害者。

可是反过来想,并不是所有的犯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像解瑛瑛这样的姑娘,在涉世未深的时候触犯刑法,从她内心来说并非主观恶意。还有那些能够彻底反思自己行为的犯人,如果他们下决心从此不再重蹈覆辙,能够重新来过,那么对降低社会犯罪率也是有利无害的。我们有理由帮助他们重新来过,而不是冷漠地袖手旁观。在他们没有能力自力更生的情况下,他们其实也是弱者,也需要爱的关怀。

毕竟,爱是无私的,爱是无疆的。帮助一个家庭,拯救一个灵魂,均是蓝天下爱心所及。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