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对象：邹达明
入监原由：贪污罪、受贿罪
刑 期：有期徒刑20年
一天，我去罪犯会见厅，恰巧碰上是某监区罪犯的会见日，眼前突然雕入的情景引起我的兴趣。
一位中年妇女手里捏着一张房屋平面图纸，正在认真地与隔离栅内的男犯人絮絮介绍着。男犯人国字脸，宽鼻子，络腮胡子，身坯厚实，像个庄稼汉，又像个打铁匠。可此时，他却精神萎靡，听着对方的讲话，只是索然无味地“嗯、嗯”应付，随后，不耐烦地说：“讲些其它的事好吗？”妇女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显得十分委屈和沮丧。
一旁的警官劝他说：“你应该面对现实，希望总在前头。”他沉默了……
当时由于时间关系，我没有插话，怕挤去他与妻子会面的时间。事后，我才知道他叫邹达明。在找他谈话之前，我特意从档案室吊出了他的判决书，了解了他犯罪的过程。
邹达明原是一家燃料分公司的总经理，犯了贪污罪和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我想，事先了解这些情况，再找他谈话时可以增加不少话题，也可以避免伤害他的自尊心。
石志坚：那次会见，你对待你妻子的态度很不够意思，她好像在与你说房屋的事情？
邹达明：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不看看环境，也不看看我的处境。她一个劲地给我讲买新房的事，对我来说，买新房还是住旧房又有什么差别！与其说她是给我一份安慰，不如说是给我一种刺激。我刑期20年，现在50多岁了。20年以后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能不能走出监狱，更谈不上住新房子。所以，她给我讲这些，我心就烦。当然，我妻子是好心，她没有其它的办法来帮助我，宽慰我，就采取这种办法来点燃我内心的希望。我知道她会等我，会等我20年甚至更长。
石志坚：我想你妻子不是不知道这种情况，而是她让你能苦中取乐。
邹达明：我知道我妻子的心思。您知道吗？我和我妻子的感情一直很好。记得我们结婚时，连一间单独的小居室都没有，但她没有半句怨言，总是对我说：慢慢会好的。后来有了孩子，住房条件也略有改善，她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她知道我很孝顺父母，就安慰我说：“只要我们好好工作，一定会改变现状，到那时把你的父母也一起接过来住。”她的这些话让我很感动。我曾对她说：“我们一定要实现我们的梦想。”可事到如今，她再讲房子就好像在用刀子戳我的心。接下来半辈子我没有奢望，也无能为力了。我对不起父母，更对不起妻子和孩子。由于我的不慎和贪婪，今后要让他们为我吃苦了。
石志坚：虽然你的刑期很长，但也不必如此灰心和颓废。其实，刑期的长与短，全握在自己的手中，现在关键的是要调整心态。
邹达明：话都可以这么说，但要在一个失去自由的地方呆上这么长的时间，我是没有心理准备的。而你们说我内心平静也好，激动也好。反正我的情绪随着处境的落差，出现了一个不小的起伏，我已经不像从前的我。也许过去的我多于掩饰，只是现在的我是一个真实的我。但不管你们怎么看待我，如今我走到这个地步，走进监狱，只能说是自己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刚被拘留时，一个人在看守所里想案子、想过去做过的事、想一旦走上法庭该与法官说些什么。等到被判了刑后，我又在不停地想，想如何面对现实，如何适应改造环境，如何渡过漫长的刑期。
小时候，我看过一些古典小说，里面把牢狱描绘得一片漆黑。狱警凶神恶煞，犯人就像被随意奴役的工具。当时看了也就看了，现在想到自己也成了一名犯人，也坐了牢，脑海中马上就浮现出那阴森的一幕，心里不由毛骨悚然。后来，真走进了监狱，我才感到现在的监狱与过去书本上描述的大牢完全不一样。首先饭吃得饱，有毛病还能去医院就诊，也没有看到狱警打骂犯人的，一切都比较文明规范。但这里毕竟是惩罚罪犯的地方，尽管其它都比想象的要好，但行为举止被约束总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人嘛！是个有思想的动物，活动都受思想的支配。然而，一旦想做的事不能去做，想回家不能回家，会是多么痛苦的事！而监狱就是一个不能让你随便乱说乱动的地方，我的刑期这么长，无法想象今后会是什么样。
石志坚：你是有文化的人，也当过领导，如今走到这个地步绝不能哀莫大于心死啊。
邹达明：（苦笑地点点头）我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力求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心死。
石志坚：那么你怎样安排今后的改造生活？
邹达明：现在，我打磨时光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书，也好让自己减轻一些痛苦的回忆，甚至遇到事避免钻牛角尖。监狱里的劳动也有工种差别，起先，我是参加长毛绒玩具制作劳动，后来队长让我负责分发热水和洗刷用品，这些劳役并不忙，因此，一闲下来，我就可以看些哲学、历史方面的书籍，可以帮助自己找到人性的一些弱点。
有一次，妻子跑来对我说，说我华师大中文专业自学考试还缺一门课程，就趁服刑时间把余下的一门拼了吧。我知道这是妻子的关心和好意。自从我出事起，妻子就无一日安宁，她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我，我不能不领她的情，但想到拿这么多文凭又有什么用，我已有一张工业企业管理大专文凭，如果要去弥补另一门学业，还得去花费脑筋，还要去麻烦队长，有这必要吗。我嘴里对妻子说，我欠你很多很多，今后我会使你放心的，但心里却在琢磨，不适应改造，不学会做人，知识增加再多又有何用呢？在这种思想的干扰下，我放弃了再次学习的念头。
石志坚：你妻子真是用心良苦，她的目的可能不是让你取得多少文凭，而是让你在改造空余时有一件事可做，可以转移你的心情。
邹达明：我知道我的想法不正确，我的选择也不正确，但是，我认为端正态度悔罪赎罪，远比学习深造拿文凭来得重要。还有亲人在思想上的关心和情感上的慰藉，也远比物质上的支持来得迫切。
都说男人犯罪，受罚的却是女人。因为一个男人可以不负责任地背离家庭，可女人却要为此承受更大的困难、痛苦和压力。
然而又有人说，一个男人要从跌倒处爬起，扶杆和牵引力也是女人。因为女人能辅助溺水的男人打捞起“起死回生”的希望。
记得法庭判决那天，我不太同意公诉人那些严厉的措辞，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嘴中也在不停地嚷嚷。坐在旁听席上的妻子见状十分焦急，赶紧请律师传话，叫我千万不要动肝火，要冷静，还一个劲地劝我要相信法律。
还有一次，妻子领着10岁的儿子来探监，多时不见父亲的儿子，开口第一句话就好奇的问：“爸爸，你们为啥都要理光头？都要穿这种灰色的衣服？”我回答说：“在这里都是统一的。”回答这些话时，我感觉心情很酸很酸。
以后，我突然收到儿子寄来一封信，拆开一看，是两张图画，一张画的是一辆小车，旁边写上两个字：加油！另一张画的是一只羊，一旁也写上两个字：耐心。我说：儿子画这两张画，很有用意，小车是我平时上班的交通工具，羊是我的属象。
事后，我妻子来会见时，我问妻子儿子画的画是不是她教的，妻子说不是，那天晚上儿子做完作业后很快把画画了出来，还说要寄给爸爸。我痛苦地把眼睛一闭，心里在说：儿子已经长大了。
石志坚：英国大作家狄更斯说:感情乃是一切人相互依存的东西。
邹达明：（眼眶湿润了）的确，我欠儿子很多，但亏欠妻子的却更多。我从当码头工人开始，挑煤、开吊车，样样重苦的活儿我都干过。在担任公司后勤科科长时，正与妻子热恋，我不能兼顾两头，只能请求妻子的谅解。由于工作出色，我很快就入了党、评了先进，还获得了局新长征突击手的称号。不久后，我被提升为某燃料分公司的总经理。由于忙碌于工作，等到我谈情说爱已经是大龄青年了，所以有了爱情结晶时，我特别幸福。儿子的呱呱坠地，给我的生命增添了新的乐趣和色彩，但同时我对儿子的歉意也开始在慢慢地积累。儿子生病我不能驮他去医院，儿子过“六、一”儿童节，我没空陪他去游乐园或吃肯德基，只能请妻子代劳。那一段时间，我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公司的改革和发展之中。
如今，看到儿子用画笔来替代他内心的话儿，我有点情不自禁了。儿子不仅没有半句怨言，而是用一颗纯真的童心鼓励我，这不得不让我内心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愧疚。我常常在睡梦中念叨儿子：儿啊，爸爸对不起你，在你成长时，爸爸不能在你身旁呵护你，当好你的参谋……我越是自责，越是有一种对儿子的歉疚和愧意，也就越想写点东西给儿子，来补偿补偿。
儿子15岁生日那天，我从大墙内寄出了一份给儿子的信，告诉步入青春期的儿子，在多读书的同时，希望他能多思考些人生，多知道些社会的炎寒暖冷……寄出这封信后，我内心泛起一种失意甚至后悔的情绪，是不是跟儿子谈得太深、太玄了？
石志坚：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大墙内外一线牵”，写的是一对母子的情感。事实上一个人犯罪，并不是剥夺一个人的自由，而是在隔断一种亲情。因此有的人能熬过漫漫的刑期，却熬不过绵绵的眷念。（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解释）
邹达明：您说的十分正确，现在我越来越感到亲情难以分离，就像一根绳索，牢牢地牵制着你。那时，就在我牵挂儿子时，我的父亲在家里也在深深牵挂身陷囹圄的我。他思儿的心情和我是同样的，里面蕴含着希望和企盼。如今已耄耋之年的老父亲拄着拐杖，曾几次来监看我，拭着老泪对我说：“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搞地下党工作时，我曾被反动政府关押过，后来，文革中，我曾被当做走资派揪斗过，也被造反派看管过。我与你的事情在性质上有着根本性的区别，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意志不能消沉，对未来生活要抱有信心和希望。”父亲的话虽不多，但对我来说，无疑是种生命的启迪。
我是个孝子，父亲老了，本应是我照顾赡养他，可没想到，已经晚年的父亲还要再来为儿子操心。
石志坚：听说你爱好足球？那电视中转播的球赛你都看了吗？
邹达明：（低头说话，不由抬起头来）说到监狱里看足球，我想多说几句，这也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过去总以为监狱内的生活很单调、枯燥，可是到了监狱，我才真正了解到大墙内的文娱活动十分丰富。队长十分热情地支持犯人看足球比赛，因为许多队长也是足球迷，像中超联赛，欧洲锦标赛，只要时间允许，我们都收看。如果遇到时差问题，像上次的世界杯，就改日看录像和重播。
我们看球对比分无所谓，看的就是两队整体对垒和拼搏的场面。每次看到球员精彩地传递配合和漂亮地进球，我也会像狂热的球迷一样暂时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环境的因素，迸发内心的吼叫。以前，我在家里没有这么激动，可能是我到了监狱以后，进入比较沉闷的环境，使我渴求有机会一次又一次地宣泄自己。
石志坚：同样是一项体育活动或一件事情，环境不同，角度不同，就会出现不同的心理反应。
邹达明：您句句话讲到了我心里。
几天前，我突然发现种在楼外地上的爬山虎，从铁窗外爬了进来，有几分绿意。我走近用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了那几片新鲜的叶子，在过去，我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心细，也不会有这种雅兴，对几片绿叶观赏一番。可到了监狱，尤其经过一段时间地反思，我已对周围的生命产生了一种敬畏。
也许人到了失去自由的时候，内心真正地沉淀下来时，才会有这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古怪的心理。所以讲，至今无论是对亲情的感觉，还是对足球包括眼前一草一木的兴趣，都是一种人生失落后的体验。
真是人不到江河，难思捕鱼之事。
采访手记：
邹达明的一席话，道出了他内心的感叹。突然，我脑海深处跳出两个字——自由。对一般人来讲，也许不会把自由看得很重，因为，生活中没有过多的事情妨碍他的自由，包括对生命的选择。只有到了处处时时被人管束或取缔的时候，才会感到自由的珍贵。
由此，我也会想，人真是很奇怪，有时候非要撞倒南墙才回头。
邹达明成长的过程无可厚非，但跌入大墙后，那种与妻子、儿子以及父亲的亲情就显得十分沉重。同样是一个人，前半段他自由地选择人生，后半段人生却对自由十分无奈，就像他内心的沉默。
炼狱，是次人性弱点的反思。
西方谚语：受过伤的人，是不怕别人讥笑你身上的创痕。因为创痕是一个警示的标记；因为创痕是一个重生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