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对象:訾鹃(女)
入监原由:贩卖毒品罪
刑 期:无期徒刑
每年6月的第三个星期日是父亲节,这是与訾鹃交谈时首先获得的信息。
与她交谈的当天正是父亲节,而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告诉我这个节日。我说:“是吗?”其实,我真的不是装糊涂,而是有点孤陋寡闻。訾鹃说她一夜没睡好,想了许多与父亲的往事,有的实在无法回避。让她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内心矛盾重重,欲罢不能。
訾鹃长得并不出众,大脸、高颧骨、黑圆眼睛、厚嘴唇,却十分明亮和性感。
在与訾鹃交谈时,我无意中发觉她有一个习惯动作,在讲到动情处时,眼睛会突然停顿一会儿,然后,眼睛转动起来,也转动了她下面的话。
石志坚:在生活中我经常碰到,父亲与女儿的交往总是那么别有情趣,但我在监狱里却时常听到,父亲与女儿的沉重话题。
訾鹃:其实我与父亲的相处,一直是我美好的向往。只是我生活折入了弯道后,才与父亲的情感变得沉重起来。我至今都感到愧待父亲。父亲为我付出了许多,而我却没有能力回报他。只有经过一次天大的折腾,我才感到脱离父亲的依靠,会是多么的脆弱。在我第一次开庭的那天,我父亲和家里人都以为我会被法院判处死刑。所以,父母忙打电话给我的两个姐姐,包括亲戚,把他们从全国各地叫到上海,想在法庭上看我最后一眼。
然而在庭审上,公诉人公诉后,没想到我的辩护律师没有急着为我争辩,而是从包里掏出一大叠证书和奖状。这是我父亲特意收集整理出来的,是我从进小学到做老师后所获得的荣誉证书和奖状。父亲希望通过律师把这些奖状在法庭上展示,并交给法官,想用这唯一的办法证明他女儿曾经是一个好姑娘,而且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好姑娘。即使一时糊涂犯了法,也不是一个不可饶恕、恶贯满盈的坏人。
石志坚:你父亲真是用心良苦。
訾鹃:是的。就从这个小动作开始,我与父亲之间的情感就变得沉重起来。记得当时我看到这一情景,真为父亲这一虽然幼稚可笑,但却极其具有父爱的行为所感动。父亲没有更好更有说服力的办法来救女儿,却用了他最本能的办法,想以此来博得法官的同情和宽恕。父亲为了能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实在是无法可想、无路可走了。
事前,我关押在区看守所的时候,父亲打听到我被关押的地方后,就每天站在不远的马路上来回走动。还特意戴了一顶红色的太阳帽。经常有意无意地把红帽子拿在手中,朝我关押的方向挥动,想用这一特殊方法来鼓励我,要我坚持活下去。我住的看守所建在居民区旁边。从房间的通风窗户看出去,正好是小区居民出入的一条马路。
我知道父亲无法看到我,可我却能远远地见到父亲的身影,尤其是那个闪动的小红点。父亲这一小小的举动在旁人看来并不起眼,但我看在眼里,心里却无比的激动。这是父亲对女儿的深深关爱,也是父亲对女儿一种特殊的救赎方法啊!
石志坚:(静静地听着,不愿打断訾鹃地娓娓细述)
訾鹃:(突然眼睛停顿,转而非常用情地往下说)庭审结束后,法官没有当庭判决。我又被带回了看守所,待了半个多月。在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十分漫长,像在过一生的日子,极其难熬,真有点生不如死的味道。我也知道自己的罪行十分严重,判死刑的可能性非常大。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天天做噩梦,被惊醒后,我又会觉得很痛苦、很委屈,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我不想以一个“坏人”的身份,被正义的法律结束生命,虽然,我的犯罪的确有不少主观因素。我是想用急功近利的方式来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想为做生意遇到资金困境的丈夫积累一些资本,但我绝没有想故意坑害别人,危害社会啊!除了这次贩卖毒品,我没有做过一件其他坏事。为什么犯了一次错误,法律就不愿饶恕我一次,而非要我用生命作代价来惩罚我呢?
一天一天就这样,我被疑惑和噩梦困扰着,终于等到了开庭宣判的那天,父亲带着全家包括亲戚都来了。当进入法庭时,我一直用眼睛在寻找他们,心想,不管是生还是死,我都必须看见他们。可是看到父亲后,我反而觉得十分难过和后悔,父亲不仅消瘦得让我无法相信,而且他的脸色煞白,写满了紧张。此时此刻,我心中猛地掠过一阵惨烈的伤感。
“父亲,女儿对不起你。”我在心里默默地念道,当作是对父亲最后的忏悔。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最后,法官没有判我死刑,而是判了无期徒刑。
石志坚:好在法律是公正的,他有神圣威严的一面,难免也有人性和情感的一面。
訾鹃:当时,法官宣判我免于死刑的时候,我激动的差点要跪下来。毕竟我还年轻,30岁刚出头,生活才刚刚开始,一点死的心理准备都没有。
石志坚:你可以用以后的时间来报答你父亲和帮过你的人!
訾鹃:(用狐疑的眼神)那用什么呢?
石志坚:那就是抓住机会,好好改造!
訾鹃:您说得一点没错,可是这个道理是我随着改造时光的流逝,才慢慢悟到的。当时,面对遥遥无期的刑期。父亲怕我坚守不住,经常给我写信,还动员我母亲也一起给我写。大约每月可以收到他们七、八封来信。信的内容都不一样,有鼓励我的,有摘录名人传记故事的,别小看这些书信,这其中传递着父母对女儿的情感。父母知道我从小就很少离开他们,而现在却要一个人独立生活,又是在如此不同的环境里,他们担心我会脆弱,经受不住。
最让我感动的是,在他们写来的几百封信件里。从未出现过涉及和触痛我内心的字眼,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埋怨。我知道,父母怕我孤独,怕我酸苦,怕我产生不必要的联想。他们越是这种小心翼翼,越让我内心感到难受和不安。为了让他们也安心,我也会在回信中假作坚强,假装高兴,也好让父母得到一些安心和宽慰。
石志坚:你的想法很多,感情也很细腻。这像你父亲还是像你母亲呢?(语气婉转)
訾鹃:我父亲是河南人,母亲是上海人。本来不相干的两个人,是到新疆支边时才认识的。父亲在伊犁地区教育局当领导,母亲则是区里一所重点中学的优秀教师。虽然我的祖籍在河南,生长在新疆,个性有中原和大西北的正直和豪爽,但有时又像南方人一样,特别爱动感情。
记得进监狱3个月左右的一天,监狱举办叫“心桥访谈”的“6.26”世界禁毒日专题教育活动。队长希望我到监狱的有线电视台露露面,谈谈贩卖毒品的危害。我一听到“贩毒”两字,就感到很触心境,马上拒绝了。“不行,我做不到。”不等队长再做工作,我转身就走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明明知道我心里有伤口痛得不行,为什么还偏偏要往我这儿捅呢?
回到监房,一名年龄比我大,改造时间比我长的同犯对我说,刚才我的态度太过分了。她说凭她的改造经验,这是队长在给我创造改造奖励的机会,好让我的改造有个好开端。我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又走了回去,对队长说:“刚才我的情绪太激动了,不该这样对待队长。”在向队长道歉的一瞬间,我的眼泪拼命要往外涌,可还是被我忍住了,没让它流出来一滴。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很难受,也很复杂。可为了好好改造,不再让父母伤心,我选择了上电视镜头。而且,还同意编排一则有关禁毒的小节目。告别了队长后,我回到监房,不顾周围的犯人是否接受,抱住自己的被子嚎啕大哭了一场。
石志坚:可能这就是在改造场所,不完全按你想的或你愿意接受的去做。难怪有人说,炼狱是一个刻骨铭心的过程。
訾鹃:(强忍的泪水,还是从眼眶内流出了一滴又一滴)
石志坚:你还有艺术细胞?(眼睛也有些灼热感)
訾鹃:(破涕为笑)我在读书时就是一名文艺骨干,后来在中学做教师时,只要遇到节假日,我就会组织学生自编自演节目,常常得到大家的欢迎。我在服刑人员入监登记表上也填写上了这样的内容:热爱文艺。也许队长从中知道了我有这方面的特长,就常常给我创造条件,满足我的兴趣爱好。去年的三八妇女节,我编排的《亲情、感恩、忏悔》情景剧,就给观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还得到了我父亲的夸奖。
石志坚:父亲也走进监狱来看你表演了?(露出不解的表情)
訾鹃:当时,在筹备这项活动时,不少女犯都非常高兴。因为犯人与家属的会面都是在会见室,前面有隔离栏,后面有队长贴身监听,好不自在。可是,这个活动的形式却是要犯人和家属坐在一起,一起交谈,一起编排节目。这种零距离的相处是每一个女犯与家属分离后,都迫切渴望的。
队长问我是不是把我的父母也请来?我说:“不用了。”队长说:“离举办活动还有3天,打个电话给你父母,他们从外地赶来也来得及。”当然,我心里也希望像队长所说的那样,请父母来上海看看我。尤其是我们可以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握握手,抱一抱,感受一下父亲身体的热温。除此,还可以让他们评评他们女儿编排节目的好坏。可是现实却不允许我有这样的选择。由于我的原因,父母从新疆搬到了我二姐所在的石家庄居住,即使父母知道监狱要举办这项活动也很难赶过来。再说,仅仅是2个小时左右的活动,又不是接我走出监狱,花这么多的时间,花这么多的费用,有必要吗?
队长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说:“不管你父母方便还是不方便,还是先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一声吧。”
石志坚:队长的提醒还是有道理的,毕竟这是一次与父母面对面相聚的难得机会。可能对你今后竖立改造信心有无法替代的帮助。
訾鹃:你说的真是这样,如果我错过了那次机会,真的会无法减轻对父亲的愧疚之情。
三八妇女节那天,我编排的《亲情、感恩、忏悔》情景剧准时开场了。我在舞台后面忙碌着,又是调遣演员上下场,又是控制演出节奏,可眼睛却一个劲的向舞台下面观望。我不希望看到父母从这么远的地方赶过来,但又希望父母坐在观众席中欣赏我编排的节目,心里充满着矛盾。
没想到情景剧刚结束,开始穿插互动节目时,我听到有人在喊:“娟子、娟子。”这个小名只有在家里,父母嘴里才能听到。我心里一震,会不会是听错了?忙用眼睛往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娟子,我是你爸呀!”由于灯光的关系,我从亮的地方看暗的方向,一时难以辨别。可是,父亲却拨开人群朝我的方向挤了过来。正是我父亲,我不顾三七二十一,从舞台上跳下去,冲向父亲。
在紧紧抱住父亲的一瞬间,我就像小时候遇到委屈后在大人面前诉苦一样,用力抱住父亲,把头深深地埋进父亲的怀里。这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拥进父亲那宽广而深厚的怀抱中,用决堤般的泪水来洗刷自己内心两年来的痛苦。
石志坚:都说女儿的容貌会很像父亲,而且心与心也贴得很近。我能从你与父亲那一段段深情而细腻的往事中领略一番。那么,你自己有孩子了吗?
訾鹃:有的,是一个儿子。
石志坚:那你来到监狱,你儿子会是怎么样呢?
訾鹃:我被捕进了看守所以后,就向丈夫提出离婚,因为我觉得自己种下的苦果应该自己一个人品尝,另外,我也希望一天天长大的孩子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进了监狱后,我又提出过一次离婚的请求,丈夫还是没有同意,他说以后再说吧!我父母想这样也好,不离婚总比离婚好,否则,对孩子来说,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了。父母与我说,把外孙接到他们身边去生活,他们对孩子的成长教育,总比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在一起生活柔顺的多。我无能为力,只好点头答应了。
石志坚:父母为你承担了许多。
訾鹃:(点点头)在监狱里,我经常打电话回家问儿子的情况,我妈说孩子不小了,已经懂事了,就让他自己接电话吧!我说不行。我妈又说等他再大一点,就把他带来看看我。我硬死活都不肯。“难道你一直要瞒着他吗?”我妈说。我咬咬牙对妈说:“你就对他说,你妈生病死了!从今以后,就听外公外婆的话。”讲出这些话时,我的泪水在往心里流,哪个母亲会这么狠心,明明想念自己的孩子,却不愿与他说话,更不愿与他见面。
有一次,与姐姐通电话,她无意中提醒我,希望我适当的时候见见儿子,不要让孩子以为他妈妈真的不在人世了。其实,我有过不少可以与儿子见面的机会,包括那次三八妇女节活动。可是我却没做好准备,尤其是心灵无法面对从小一直在我身边长大的儿子。
记得当时开庭前,律师也劝我说,是不是让我丈夫把儿子带来,让我们见一见。万一真的被判死刑,见面的机会就由不得我了。我坚决不同意。我不愿意让儿子看到最亲近的妈妈是带着罪恶离开他的。我宁愿让儿子以为自己的母亲病死了,或者被汽车压死了,也不愿意让儿子心中刻下永远也磨灭不去的母亲是被枪毙或者是坏人的阴影。
石志坚:你不是一般的母亲,很有个性。为了不让你孩子心中留下阴影,你宁可委屈自己。我说一句实在的话,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也是你的一种无奈,一种创伤。
訾鹃:我为什么连这点机会都不留给孩子?就是因为怕他知道妈妈是为什么离他而去的。否则,孩子心中也会永远留下创伤。(皱起眉宇,泛起怜悯的心情)
儿子从小就知道,妈妈的电子琴弹的最好,菜烧得最好,普通话讲得最好听,妈妈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好人。我也经常教育他,今后长大了要做一个好人,不要去损害别人的利益。可我这样教育他,自己却干了损人利己的事,儿子能受得了吗?
石志坚:你是不是由于这些原因,不愿与儿子说话,不愿与儿子见面,是吗?其实,你有很强的自私心理。
訾鹃:(认真地看了看我)你怎么知道我有私心,你凭什么察觉到的?
石志坚:(神秘地一笑)
訾鹃:后来,好多人都劝我见见孩子,包括队长。现在我想了想,等到孩子再大一些,有自己的认识和分析能力的时候,也许我会见他,但也要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和一个适当的环境。要我现在穿着囚服,隔着铁栅栏与他会面,我是不会答应的。以后,我会把妈妈为什么要离开儿子这么长时间和情况告诉他一些,让他慢慢了解,在原谅妈妈的理由上寻找到一条感情相容的结合点。其实,我确实像你说的,我有非常重的私心,我想让儿子再见到我时,我不再是一个“坏人”。
采访手记:
都说监狱是人性暴露最多的地方,也是自然情感最容易繁衍,最容易积蓄之地。
谁都难于想象,人生的某一个阶段,甚至某一个瞬间,可以加剧尝到生活的酸甜苦辣,使情感提速爱别离苦,使精神激化魂飞魄散。
不是说,年龄的长短不如经历的多少,经历的多少不如感受的深浅。难道监狱里的生活就不是生活,只是这种经历超出常态,具有特殊性。只是这种感受无奈而为之,十分苦涩。
訾鹃在监狱内的情感占线。无论是对待父母,还是对待儿子。作为一个女儿和母亲的双重身份,均呈现得十分真实,十分充分。无疑,人性在遇到挫伤和苦难时,会表现得非常沉重和低落。
然而,我们宁愿在小说和电视剧中见到人生的跌宕起伏和情感错综复杂的故事,也不愿意看到人世间这种真真切切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