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对象：章毅
入监原由：故意伤害罪
刑 期：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走进关押重刑犯监区之前，有警官对我说：那里的气氛十分严肃和凝重，有种秋风扫落叶般的凛冽。我当时想：那是当然哦。如果法律对杀人、纵火、抢劫等暴力犯罪实施仁慈，不就是对善良的伤害，不就是对生命的亵渎，不就是对社会正义的践踏吗？
都说关押在这里的重刑犯都比较收敛，即使曾在社会上忍心害利，无所不为，也只能老老实实，不敢轻举妄动。当然，我并不是因为接下来准备见一个伤害他人的死缓犯，故意来为自己壮胆，而是这里的改造场所，无论是管理教育的秩序，还是犯人行为举止，都规范有序。
他叫章毅，犯罪时刚过18周岁。他在警官的引导下来到我的面前。他脸色灰白，留着寸发，圆圆的小脸就像一个大鸭蛋。在与他眼神交锋时，觉得他十分腼腆。如果细心的话，能从他眼神中看出淡淡的忧伤。
石志坚：如果不是这里的队长事先告诉我，我真不知道你年纪轻轻，居然犯了与死神快要握手的重罪。
章毅：（淡淡露出苦笑）那天，是我第二次走进法庭，不由被眼前的威严怔住了。前面一长排坐着3名法官，个个神情严肃地端坐在审判席上，一边是两名检察官，另一边是我母亲请的律师，他们也都脸上像刷漆一样，神情冷峻，仿佛空气一下子凝固了。身临这种场面，我真的很害怕，不知自己是生还是死。
法官先开口，问了我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等情况后，就开始对我宣读了审判结果：被告人章毅，男，18岁，原是娱乐总会有限公司的服务员，因私吞营业款被除名。章由此怀疑是同事洪某汇报所致，而对其怀恨在心。随后纠集他人殴打洪某泄愤。被告人用肘关节猛卡洪的颈部，以致造成机械性窒息死亡。根据法庭调查，事实清楚，现以故意伤害罪，判处章毅一审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石志坚：听到这个判决后，你当时怎么想的？
章毅：当时，我脑子一片空白，双腿像踩在软棉毯一样，一下子瘫软下来……
这次意外的“失手”，并非我的本意。我一直以为不会抵命，始终抱有一丝生的希望。当死神真的降临到头上时，对我一个刚过18周岁，况且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年轻人来讲，这不是人生莫大的灾难吗？
石志坚：是呀，年纪轻轻，死神像紧箍咒一样悬在你的头上。
章毅：那天“教训”了同事洪某之后，我没有想到后果会这么可怕，心想，最坏不过是赔些钱，交点医药费就没事了。
于是，当天我没有匆匆回家，而是跟着朋友去玩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我母亲打电话对我说：警察正在找你呢。我疑问道，警察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不就是同事之间发生些误会吗，有必要这么认真吗？
等警察找到我时，我也没弄懂为什么要我在逮捕证上签字？还把我看管得十分严密。当时我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直到检察官找到我了解当时案发情况时，我才知道对方已经死亡的结果。
我如梦初醒般的吓出了一身冷汗，忙说：“是真的吗？你们会不会搞错了？”
“难道检察院也会和你说谎？”检察官态度严肃，语气硬朗。
“那么会吃官司吗？”我害怕自己闯下的祸害。
宣判结束，法院的警察就把我送到关押死囚的牢房，在等待10天的上诉期时，我才从浑浑噩噩的梦幻中缓过神来，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天底下最大的蠢事，感到自己年轻的生命即将烟消云散， 不由害怕正在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
死亡，不要说对一个老人而言是可怕的，对一个生命处于蓬勃旺盛的年轻人来讲，更是难以想象……
石志坚：那么是什么力量点燃起你起死回生的希望？
章毅：我母亲从我被警察带走的那天起，心就悬了起来。原先我们母子俩生活在一起，这次我突然离开家，母亲更是忐忑不安。
由于我父亲过早离开人世，生活的担子就落在我母亲身上，她希望我今后能有出息，可是万万不曾料到，突如其来的祸从天降，让我母亲猝防不及。
我知道母亲原先和我一样，并不知道我的案情会发展到如此险恶的境地。直到宣判的那天，母亲知道儿子被判死刑时，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无法承载这沉重的包袱。本身就心脏不好的母亲，突发心肌梗塞，昏死过去，幸亏抢救及时才弥留人世。
她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救救我的儿子吧。”
石志坚：你母亲把你看成是她唯一的希望，知道你要永远的离开她，她能支撑的住吗？（语气有些变调）
章毅：是啊，现在我设身处地为母亲想想，如果儿子真的永远离开了她，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叫她如何生活下去。记得上诉期的第三天，律师在关押死囚的牢房内找到了我，先详细了解了我的作案经过和提出上诉的理由，然后把我母亲心脏病突发的事告诉了我。一时，我心如刀绞，双手捂住脸，不由痛哭流涕。
由于我的冲动、莽撞，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后果，我自己可以用生命为代价去清赎罪错，可对我母亲又意味着什么呢？我的离去不仅深深地刺伤了母亲的一颗心，而且，还要让母亲为儿子背负黑锅。想着想着，我想到了要给母亲写份遗书……
石志坚：你已做好死的准备？
章毅：哪有这种胆量和勇气，我生活还刚刚开始。但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念头，一下子变得从容起来。
两个月后，法官来到了我的死囚牢房。
我两手冰冷，心快要跳出胸窝，毕恭毕敬地站在法官面前，听候决定我命运的最后裁决：
“……改为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我脑海中“刷的”再一次空白，似乎刚才听到的不是人间的声响，而是天籁之音，冥冥之中让我抓住九死一生的稻草。事后，我问一旁的警察：“劳动改造，以观后效是不是可以免于一死？”
“这要看你的劳动态度和赎罪表现了。”警察回答。
“那我还能见到我母亲吗？”
“当然可以。你今后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我不停地点头，似乎感到我又回到了人间。
石志坚：真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人生有过这种天大的折腾，往日会重新认识生活，会更珍惜人间的亲情。
章毅：（深深地点了点头）第一次在监狱里我与母亲见了面，那种情景让我的心十分酸涩。可是，当我见到母亲时，就像从死亡堆里爬出来似的，冲上前去抱住母亲号啕大哭。
母亲见到眼前的我，既亲切而又陌生，仿佛像做了一场恶梦一样，先是呆呆地站着，然后牢牢搂住我，她的脸紧紧贴住我的脸，泪如断珠。我们俩越抱越紧，好像一分开就再也见不到似的；越哭越伤心，好像要把一世痛苦的泪水都洒尽流干……
还是母亲先打破悲伤的气氛，慢慢地松开我，语重心长地说：“儿啊，你要挺过来，死了一回了，不能再死第二回啊。”
“妈，儿子对不起你，让你受罪了。”
“你自己一定要努力，不管多少年，妈妈都等你回家。”
“妈，你是世上最好的人，今后再不让你烦心了，请相信我。”我好像一夜之间懂了许多……
石志坚：这叫“吃一回亏，学一回乖”。
章毅：真的让我学乖了许多。在两年的死缓考察期内，我获得了一次记功、二次表扬，由死缓改判为无期徒刑。我把改造中的人生重大转折，首先告诉了我的母亲。
母亲很快回了信：儿，听到你告别死神的喜讯，非常高兴，我马上回想起当年生育你时的心情，盼望出生的你，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今后平平安安。现在我好像又有一次生育你的愿望，可这次我的心情比起你第一次的生命更来得激动。
以后，母亲每月给我写上一至两封信，每封信都情真意切。我知道母亲是用心在写，希望我重新胚胎、重新塑造自己今后的人生。
刚到监狱时，我参加了缝纫劳动。劳动之余，我抢着做分外事情，比如说打扫环境、写广播稿、出黑板报，还带头参加改造促新生的演讲比赛，得到了队长的好评。
我为什么对劳动特别看重，就是法官说的那句话：“劳动改造，以观后效。”一直在我耳边回响。
石志坚：“劳动改造”这个概念其实范围非常广，文化学习、法律知识学习，甚至参加艺术创作。我们不能狭义的去理解。你要利用这个漫长的改造时间，多学点东西，多修炼自己。
章毅：谢谢您，给我更多的指点。
有一年，监狱举行运动会，各监区要开展罪犯队列**赛。
我年纪轻又好动，被选上参加队列训练。立正、稍息、起步走，看上去很轻松自在，其实真不比劳动省力，而且要求队列整齐，要领统一，往往一、两个小时训练下来，腰酸背痛不算，还得思想高度集中。最后大家没有辜负所花费的时间和倾注的心血，获得了监狱运动会团体队列操第三名。
我在思想汇报中说：“队列训练虽然辛苦，但很有必要，既锻炼了个人的意志，又从中看到了团队精神，享受到了集体荣誉的喜悦。其实，做人也一样，不能光顾自己，也不能随心所欲，应该要有规矩。有规矩才能成方圆，我过去的教训可谓惨痛。”这次队列训练无疑是我人生中的一次意外的收获。
石志坚：（轻轻地点点头，送去一个轻松的微笑）
章毅：刚才您说的看上去这不像直接的劳动生产，其实它包含着劳动的要素在里面。练钢笔书法又让我人性的弱点得到了一次重新煅铸。我过去心浮气躁，情绪容易冲动。记得小时候与人玩耍，只要对方一句难听的话就能让我暴跳起来或拔拳相殴。我的犯罪也是由于冲动、任性、野蛮无知所造成的。
队长知道我这一致命弱点，开导鼓励我学习书法。起先我感到十分厌烦，要在小方格内写呀写的，而且一点一划都要按照字贴，时间一长就心不在焉。
队长说：“要学好书法就要克服急躁，要有耐心。”我听懂了队长的点拨，硬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坚持练下去。
我母亲每月来监探望时，都会帮我带来纸和笔，鼓励支持我。其他犯人见我钢笔字一天比一天写得好，也都凑过来套近乎，这个请我代抄一封家信，那个让我开个信封，渐渐地，我变得十分有成就感，我长到这么大，碰到事情都是我麻烦别人，这次见到别人请求我帮助，我感到十分快乐。
石志坚：真是这样，人的心态变了，整个行为都会改变，这就是改造的力量。
章毅：去年，监狱开设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专班，我通过入学考试，正式进入了监狱服刑人员自学考试的行列。现在两个学期结束了，我已拿到了《古代汉语》、《古代文学作品选》、《现代文学作品选》等多门课程的合格证书。
在学习中，我十分喜欢唐诗宋词，像李白、岳飞、文天祥的诗词尤其偏爱，我还选了其中几首，争取把它背诵下来。
这些大诗人写的诗词豪放慷慨，不狭隘、不局促，正是我生活中欠缺的东西，因此，我感到学习文化知识，也是对人性的一次矫治和陶冶。期间，我又报名参加了监狱电脑班学习，拿到了电脑等级证书。
多年的炼狱，使我挣脱了死神的枷锁，也让我学到了不少知识和做人的道理。有一句引用得很多的名言：不怕别人打败自己，就怕自己打败自己。用在我的身上，可能有点牵强附会，但至少语意上还有点相通。我最终没有被死神所吓倒，而是用真诚的忏悔重塑新生。
这是我母亲的期盼，也是队长的希望，更是我自己幡然悔悟的实际行动。
石志坚：我觉得你说的很好，有起点，也有高点。
章毅：不！不！是您夸奖的好。我今后的人生道路还很长，还有许多坎坷和艰难要去迎接。犹如苏格拉底所说的：“逆境是磨练人的最高学府。”我希望自己今后在这所磨练人的特殊学府中煅造自己，提前毕业。
采访手记：
18岁是扬帆起航的季节，是对人生的权益和义务共担的开始。可我笔下的主人公，刚踏入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生命就陷入枯萎状态。
是什么让他原有的单纯变得邪恶？是什么让他的美妙青春变得黯然失色？又是什么让他挣脱死神的羁绊，迎接希望的曙光……
这一连串的为什么看似毫无连贯，没有某种因果关系。然而，当愚昧与冲动纠合就会滋生卑劣，当无耻与野蛮联姻就会胚胎罪恶。当一个人把法律视为一张废纸时，他的存在也会遭到社会的唾弃。
好在他懂得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应该去珍惜、珍爱，懂得用忏悔去救赎。
好在，人世间有无私宽容的母爱，把一切无知、冒失、甚至放纵留下的伤痛都医治抚慰。
好在，我们生活的环境中，还有许多会讲箴言的哲人，会奉献爱心的好心人，有约束规范行为的神圣法律。
好在，人生的季节里有清晨的曙光，有希望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