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不改的耕耘者
沈嘉禄
石志坚又有一本新著问世了，作为朋友我当然很高兴。在公安监狱系统我有不少作家朋友，他们的写作实践体现了一个共同特点：坚守自己的职业立场与操守，以自己的岗位为基地，以案件与当事人为对象，不断开拓题材、突破禁区，塑造人民警察这一特殊群体的正面的、正义的、丰满的、具有新时代精神特质的群体形象，同时也孜孜以求地探索典型案件背后的深层次原因以及防止犯罪发生的无限可能，向着犯罪心理学、社会学、经济学以及政治学等多学科的深度进发。石志坚是上海警察作家队伍中的一位卓有成就的代表，极其突出的是，他将题材牢牢锁定在狱中服刑的罪犯以及更广泛意义上需要心理矫治的群体，并且一再突破成见及视野的局限，尤为不易。
作为石志坚的同好，我曾受《东方剑》、《人民警察》等杂志的委托，对公安监狱系统进行过十多次采访，深入监狱、妇教所、少教所、戒毒所以及康复医院等，对服刑人员、劳教人员﹑押犯人员，甚至是再过几天就要奔赴黄泉的死刑犯进行面对面的采访。我的诸多感受与石志坚是相似的，而且与石志坚一样的难忘经历是，我也获得过机会随队押送一批服刑人员转移到新疆。但是我很清楚，对面坐着的“那一个”对象，表面上认罪服罪，语气谦卑至极，说到动情处也会泪流满面，但断断续续道出的动人故事很可能有过多的虚构成分。所以，这类题材的采访与写作都得凭经验、凭责任心，甚至运用心理分析的知识，层层解剖，条分缕析，将沉在水底的真相以及被采访对象内心最深处的隐密部分暴露出来。
但，即使从写作的层面上说，也远远不是全部。
监狱，在监管层面与文学层面均被称为“第二战场”。不少读者一定认为，世界上任何一个监押场所都是巴士底监狱的翻版，砖墙一砌，铁门一锁，电网一架，里面有探头监控，外面有武警站岗，对象在铁笼子里插翅难飞，只只都是死老虎、落汤鸡、煨灶猫、落水狗，看管他们比抓获他们要容易得多，也因此，监管工作对社会安定的作用相当有限。
其实不然，这里也是战场，只是没有硝烟，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没有硝烟的战争更难打，因为容易懈怠轻敌。实践证明，第二战场对于稳、准、狠地打击刑事犯罪活动是不可缺少的重要环节，也是监管职能的延伸，对监狱民警提出了高素质的要求。这种高素质的体现是多方面的，它包括坚定的政治立场和**性、丰富的社会阅历和对敌斗争经验，还有涉猎面很广的文化知识，更重要的还有人格力量。
监管部门一位处长在接受我的采访时说得很透彻：“这里的在押犯都不是傻瓜，他们精得很，眼睛一直在盯着你看，在摸你的底，在找你的漏洞，你一不留神，他们就要趁机实现罪恶的目的。如果一个对象逃出去，他们必将以百倍的疯狂再赌一次生命，势必会伤害他人以苟全自己，对社会危害就是非常大，影响也非常恶劣。所以我们在睡觉时都必须睁着眼睛。其次，从整体上说，被羁押的对象大多数要回归社会，我们做好监管工作，就是着重教育挽救，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为社会安定作出贡献。”
但这项工作真要做起来，难度还是不小的。比如就深挖犯罪事实一项工作而言，就没那么简单，有些“老资格”的犯罪嫌疑人很有些反侦察、反改造的手段，自恃对付监管民警有一套，或者装疯卖傻，或者死猪不怕开水烫，或者扮作冤假错案的受害者，有的眼看人赃俱在，便往往在应对审讯时吐一半藏一半，肚皮里隐藏着更大的案件，或者他本身就是其他案件的知情者。比如有一次我在某监区的办公室里，就看到墙上挂着的在押犯人员一览表上有几个“无名氏”，他们可不是唐诗里的“无名氏”，虽然姓名湮没而以诗文传世，这些至今咬紧牙关不肯自报家门的在押犯一定有血债重案在身。这种罪犯在服刑过程中，一方面要对他们进行教育，重塑他们的人格，另一方面也必须通过政治攻势和人道关怀，挖出他们肚子里的悬案。而后者，有时还可能是无意之中的收获。
比如有一次我在某监狱采访过一个先后四次被判刑、蹲了20年大牢的“老官司”栾某，在最后一次刑满释放还不到两年时，就将一名勾搭来的**女杀死并掳掠了她的全部钱财，案发后被抓，并判了重刑，这个“老官司”自知罪孽深重，又身患胃癌，便整日在监房内沉默寡言，目光阴沉。他的表情引起了看守民警的警觉，认定他具有“挖掘”价值。
管教民警后来了解栾某因为老吃官司，至今未娶，家中上有年迈的老母，下有患精神病的弟弟。在一次谈话中他还流露出自己死了不足惜，就是撇不下老母和弟弟的思想。管教民警马上表态：“需要帮助，我们会替你想办法的。”短短一句，对栾某触动很大。
栾某已经处于胃癌后期，在医治过程中反应很大，监所领导就安排同监房的对象关注、照顾他，并与伙房联系给他开“小灶”。当他发病严重时，马上送他到市监狱总医院检查治疗。先后送了六次，而每次住院，管教民警都前往探视，买了水果、食品送到他的床头，令同病房的其他犯人也很惊讶。
在监狱领导与管教民警的人道主义关心下，栾某这颗铁石心肠终于软化了，他陷入了深深的内疚中，并问管教民警：“我这条命肯定是保不住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救我？”民警对他说：“只要你的生命存在一天，我们就要对你实行人道主义监管一天。”临死前栾某终于坦白了自己与别人犯下的另一起杀人抢劫大案。
有关方面根据栾某提供的作案线索，与有关分局核实情况，最终将一起悬了七年之久的抢劫杀人大案告破。
石志坚身为上海市提篮桥监狱人民警察，在二十多年的特殊工作中，矢志不渝地深入管教工作前沿，坚持不懈地走进民警和罪犯的心灵中间。已有纪实文学集《走进高墙》、《情浓高墙》、《炼狱之歌》等著作出版，先后获得第九届全国法制文学奖、首届上海法学会学术著作优秀奖、第五届全国“金剑文化工程”金剑文学奖等。这份令人瞩目的创作成果，是文学实践，更是社会责任的一个证明，为他积累了可贵的经验。在这本新作的第一、第二辑中，就着重表现了这一块内容与诉求。与民众想象可能有所错位的是，监狱民警正是通过思想上的教育与生活上的悉心关照，水滴石穿地触动了服刑人员破碎不堪的心灵中残存的柔软部分，才使他们愿意回归初始的人性，回归家庭的温情之中，回归和谐的社会环境。
新作的第三部分，应该是前两部分的延伸，也有着惊心动魄的故事，特别是案件背后监狱民警的智谋与真情回报。
我阅读了石志坚的新作，觉得这本书的最大价值就在于作者以面对面的方式对一颗颗畸型的灵魂进行不容回避的拷问，直面罪犯扭曲的人生，揭示丑行背后的社会原因，使得自己的这种拷问具有社会学的意义，为防止犯罪、塑造健全人格、维护社会稳定、推动和谐社会建设提供了一份份值得参考与进一步思考的案例分析文本。
在如何教育、改造、挽救人这篇文章上多研究，下苦功夫，实际上就充实了综合治理的内涵。所以，第二战场的概念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也是中国当前监狱系统面临的全新题课与研究方向，从写作的层面上说，也为石志坚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新的素材与思考维度。
有一次我在妇教所采访，所长对我讲了一件刚发生在那天上午的事。那天正是学员家属的接见日，一个大学生因为证件不全没能获准进所“见他的女朋友”——一个年龄比他大十六岁的**女。于是他就直闯所长办公室要求“对话”，并气呼呼地直嚷嚷：“这个社会全黑了。”
所长请他坐下，问明情况后就告诉他无论是谁都要按章办事，就此认为整个社会“一片漆黑”，是一种可怕的偏见。然后通过谈话得知这位大学生是外地来沪就读的，因为家境贫困，这些年来生活上一直靠那个女朋友资助。几年前，那女人的丈夫发现他们之间不正当的关系后，一时冲动，用刀伤害了妻子，于是锒铛入狱，而那个女人也自暴自弃沦为**女。这次，那个女人就是在发廊里**时被公安机关抓获的。出于一种感恩的心理需要，也许真是有感情的丝线牵扯着他的心，年轻的大学生从西南角的大学宿舍一路颠簸，来到市区东北角的收容教育所，为的只是隔窗看她一眼。
这是一个类似茶花女的故事，多少让人唏嘘。但所长以一个长者的身份与这位大学生亲切地谈起了理想和法律，希望他能冷静地看待他与这个“女朋友”的关系，并多为自己和她的前途着想。“我们走在马路上要遵守交通规则，在人生的道路上也一样，有一个合乎社会常情和生存法则的规则。年轻人，今后的路长着呢，你好自为之吧。”李所长将这位乳臭未干的小伙子送出门外，陷入了沉思中。
所长也对我表示，将继续关心这位年轻人，并在所内对这位女学员做工作，希望他们都能正确地处理这件事。
一件小事，本可以由有关部门照章办理，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位所长的这番话，必定会对那个大学生产生强烈的灵魂冲击波，并影响他的一生。
我在采访时发现，在上海公安监狱监管系统内，这样的故事很多。因为每个民警都把教育人、挽救人、改造人当作工作的出发点，而不是简单的惩罚。
一个民警说得很透：“与这些犯罪嫌疑人的接触，是一场面对面的较量，以坚强高尚的人格直面他们，他们就只能低下头来。因为我不仅代表正义的法律，还代表真善美，代表人间美好的理想。”
石志坚的这本新作，核心内容就体现了这种思考与追求，体现了一个看似冷冰冰的职业规范与程序中所散发出的热情与真诚，以及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有当今世界普遍适用的价值取向。
最后，我还想说一点，监管工作体现着中国日益改善的人权状况。
长期以来，美国和西方少数国家对中国人权状况蓄意歪曲、横加干涉，这里有恶意抹黑的政治企图，也有缺少沟通造成的隔阂，那么公开透明、加强沟通便成了实施反击的最有效办法。有一次联合国任意拘留工作组来到上海，指定要考察上海市看守所。这是一个由一些国家高级法律专家和官员组成的联合国最有权威的人权组织，由于缺乏了解，双方一开始就处于紧张的对峙状态，相互设防，缺乏信任，气氛有如寒冬的深夜那样凝固，令人窒息。
在会议室，双方工作人员分两排入座，形成左右阵营，带队的西巴尔主席要求：不要中方安排，由他们决定怎么考察。我方某监管部门的处长则明确表示：你们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一切公开。
工作组看了监房，并特意检查了卫生设备，还看了教育设备，最后从在押人员档案中随机调出资料，然后让我方民警带出对象，在审查室门口，中方人员退出，他们则戴上有联合国标志的袖章，在联合国派出翻译的帮助下开始询问对象有关问题。至今谁也不知道他们跟在押人员说了些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考察结束后，这些法律专家们都表示满意，他们的脸色也开始松弛了。
最后，西巴尔主席在贵宾留言簿上写道：“我觉得自己在签署一份历史性的文件，因为以往我们从未与未决犯谈过，为此我们向你们表示感谢。”走笔至此，外交辞令可以划上句号了，可这位先生意犹未尽地又补了几句：“同时，我对你们接待时表现出来的外交的灵活性和视野的宽广性表示钦佩。此次访问有两方面的意义：这是首次对中国的未决犯对拘留问题的访谈，其次是代表团获准与两名犯罪嫌疑人单独会谈，这表明了中国政府在人权问题上继续保持开放和透明度的愿望。”
大山不移，但它是伟岸的，岩石静默，但它是坚硬的，深海无浪，但它是涌动的，让我们对奋战在第二战场的监狱民警们致以崇高的敬礼吧，因为他们是默默奉献的战士。同样，我也要对石志坚这样坚持第一线采访创作的作家致以崇高的敬意。
石志坚新作问世，嘱我作序，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的写作者，我不能推辞，并深感荣幸。我根据自己的采访写作经历写下如上文字，这不能算一本正经的序，但自认比较能够揭示作者从事此类题材创作的价值与意义。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民周刊编委、主笔、高级记者）
2011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