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论虚妄
也许没有什么箴言比这句说得更明确了,撰写便纯属徒劳。业已由神阐述得如此完美的东西理应得到有识之士周密而持之以恒的思考。
谁看不出我走上了一条道路,而且世上只要墨、纸犹存我会沿着此路走下去,不停顿也不劳累?我不能用自己的行动翔实记述我的生活:命运已将我的行动貶低到一文不值;我靠自己的思想记述。我曾见一位绅士只用自己肚子的活动通报自己的生活情况;你去他家可以见到按顺序陈列的管七、八天的便盆那是他的论著,他的演讲;别的什么都惹他厌恶。这里是,说文明些,一位老才子的粪便,时硬。时软,常年消化不良。狄奥迈德以同一个语法主题写了六千本书,我又何时才能描述完毕我的思想遇到无论什么问题都会发生的躁动和变化?口吃和开口讲话尚且令人感到累得窒息,喋喋不休的废话又会产生什么结果?有多少为说而说的空话!啊,毕达哥拉斯,你为何不曾防止这场争论!
有人指控古时的伽尔巴游手好闲,他回答说,人应该作出解释的是自己的行为而不是自己的休闲,他错了:因为法庭对不工作的人也拥有审理权和惩戒权。
对无能而又无用的作家应绳之以法,惩治游民与无所事事者正是如此。为此可能假人民之手对我和上百个别的人实行驱逐。这并不荒唐。粗制滥造的作品似乎是无法控制局面的政权的一种症状。在我们身处乱世之前我们什么时候写作过?罗马人在帝国崩溃之前又在什么时候写作过?此外,才智之士磨练举止以图高雅,这并非锤炼理性以治理国家,此种无事忙产生于人人在职务岗位上懈怠、苟且,促成本世纪堕落,我们人人都有个人的贡献:一些人献上背叛,另一些人献出不公正、不信教、专制、悭吝、残酷,献出什么取决于个人的权势;而无权无势的弱者则奉献蠢行、虚妄、懒散,我屑此类。招致损害之事困扰我们之时似乎正是无谓之事趁机而兴之日。在作恶盛行的时代,光做无用之事仿佛值得称赞。令我自慰的是,我将属于最后一批必须逮住的人。在人们准备应付最紧急情况的同时,我将有权自我改正。因为在大弊端侵扰我们之时去追究微小弊端,这恐怕违反情理。菲洛提玛斯医生从一位请他包扎手指的人的面部和口中气味看出了肺渍疡症状,他对病人说:“我的朋友,此刻不是玩手指甲消遣的时候。”
几年前我也见过类似的事:某君——此人在我记忆里曾留下奇特的印象——在跟当今一样内患频仍既无法律也无法庭法官行使职权的时期,竟散布什么衣着、烹调、诉讼改革之类的毫无意义的言论。那都是些安抚受虐待人民的逗乐玩意儿,目的是说明人民并没有被彻底遗忘。别的人所作所为也与他无异,他们以各种各样的腔调坚决禁止跳舞和游戏,而百姓却因各种可憎的恶癖而变得无可救药。对正在发烧的人来说,洗脸去污还不是时候。只有斯巴达人在即将奔赴他们生命的危险极点时才会梳理头发。
至于我,我有另一个更坏的习惯,如果我把浅口皮鞋穿歪了,我就让我的衬衫和短披风也歪着:因为我不屑于半半拉拉纠正自己。我在心境不佳时反而喜欢对自己过不去;绝望时我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而且如俗话所说,灰心丧气;我顽固坚持使事情每况愈下,认为自己不值得再为自我多费苦心:要么全好,要么全坏。
国家惨遭蹂躏恰逄我溺于忧伤的年龄,这是天賜的恩典:我可以容忍我的坏处并为此而振怍,却不能忍受我的好处并为此而受到干扰。我遭不幸时所说的话皆为气恼之言;我的勇气不仅不会屈服,倒会奋起。我与别人恰恰相反,我在幸运时比不幸时更虔信上帝,这么做的依据是色诺芬尼的箴言,尽管我并不遵循他的道理。比之向上苍索取,我更乐意为感激上苍而取悦上苍,身体状况颇佳时,我更注意强身,而身体已无健康可言时,我倒无心去着意恢复健康我从成功中接受训戒和教育,他人却从逆境和遭受的攻击中引出教训,仿佛顺境与良心不能并存,而只有逆境能造就好人。幸福偏能激励我稳重、谦逊。请求可以征服我,威胁却只会遭我严词拒绝;爱悦使我柔顺,恐惧使我强硬。
人间万象,其中一种状态却相当普遍,对与己无关之事的兴趣超过对本人私事的兴趣,人热衷于动,热衷于变,
我们喜欢白日只因钟点在奔跑时更換马匹。
——佩特罗尼乌斯
我屑此类,走另一极端的人自以为是,自以为什么好便重视什么,不承认有比他们见过的更美好的生存方式。如果说这类人不比我们思想深邃,他们却实实在在比我们更幸福。我不羡慕他们的智慧,但羡慕他们的好运。
这种贪新好奇的脾性大有利于在我身上孕育旅行的愿望,不过还有不少别的情况也助长这种愿望。我心甘情愿放弃治理家务。指挥别人有令人舒服之处。哪怕只在谷仓里发号施令呢;家里人对自己服服帖帖也很惬意,然而那种乐趣太千篇一律太缺乏生气。而且必然夹杂许多令人不快的思虑:时而是你的子民的贫困和抑郁,时而是邻里之同的口角,时而是他们对你的侵犯,使你伤心;
或葡荀惨遭冰雹土地欠收,树木被水泡或干旱燎原冬季过分严寒。
——贺拉斯
只需半年,使农庄总管满心欢喜的季节便会自天而降,季节对葡萄有利,但愿对牧场无害:或大空的骄阳将牧草晒干或突发暴雨使其毁于一旦或霜冻及猛烈旋风将他们摧残。
——卢克莱修
再加上那位古人拥有的造型美观的新皮鞋,那双弄伤了脚的皮鞋;还有,外人并不了解这种乐趣让你付出多少代价,为了维持你家井井有条的外观你又作了多大让步,也许你购买这样的乐趣价钱太昂贵了。
我家务缠身为时较晚,在我之前出生的人们为我代劳的时间很长。此前我早已养成了另一种习惯,那样的习惯更符合我的气质。不过,依我之见,家政乃是与其说困难不如说令人尴尬的事务;会干别种事情的人干家务都能得心应手。倘若我谋求发財,我恐怕会认为这条道路将极为漫长,那我就该去为国王们效力,因为那种买卖的进益高于别的任何行当。根据我在有生之年既不宜干好事也不宜干坏事的特点,我只求谋得既不曾获取也不曾挥霍的美名,凡事过得去足矣,既然如此,谢天谢地,我可以管家,但并不特别专心,最糟时也不过受受穷,扣除些花销之后你还可以干下去,对此我有所预料,而且在被迫受穷之前就在改造自己以求适应。总之,我在心里已建立了“满足于比自己拥有的更少”的足够的思想准备,我说“满足”时,心境是满意的。“衡量財富的尺度并非由收人的估价确定,而是由家庭开支确定。”我的实际需要并未准确消耗我所拥有的财富,因此。财产侵害不了我的基本需求,也就对我无可奈何。
我的参与无论多么不懂行,无论多么眼高手低,对我的家务仍然大有裨益。我作了努力,但效果使我扫兴。加之这一切都发生在家里,我自己在这边节约;那边却不省分文。
旅行中唯一使我不快的是保护问题,保护队伍庞大而且超出我的能力;我已习惯于轻装旅行,装备不仅必要,还得适当,而为庞大的护卫我不得不大大缩短旅行时间,次数也大大减少,而且我在旅行中只花帐外的钱和我个人的储蓄,因此我得视帐外之钱何时出现而等待并推迟旅行。我不愿让散步的乐趣败坏我休息的乐趣,但我明白二者相辅相成。我这一生最大的习惯是活得懶懒散散,既不忙碌,更不努力。在这方面命运之神帮了我的忙,免去了我增加财产以供养众多继承人的必要,我唯一的继承人如不能满足于我已有的相当车富的一切,她就活该遭殃!她的轻率不值得我再想为她挣得更多。按照佛西荣的榜样,人人都应充足供养自己的儿女,之所以供养,是因为他们都酷似自己。我绝不会赞同克拉特斯所作的事。他把自己的钱交给一个银行家,条件是:如果他的儿女是些傻瓜,可以把钱给他们;如果他们很机敏,就把钱分给百姓中头脑最简单的人。仿佛傻瓜因更不能缺钱便更善于使用财富似的。
何况在我尚有能力承担由我不在而引起的损失时,我似乎不值得为此损失而拒绝接受摆在面前的机会以避免亲自操持那些费力的事。总会有什么零件歪歪斜斜。一会儿是这幢房屋的买卖,一会儿又是那幢房屋的买卖在拉你。你了解什么事都太详尽,你的洞察力在此处便对你有所损害,在别处倒会相当有用。我老躲开引我生气的场合而且不去了解进行得不顺利的事;不过,我还做不到在家里任何时候遇上任何使我不快的情况都不顶撞别人。别人对我隐瞒得最深的诈骗行为正是我最清楚的诈骗行为。因此,为了少伤害别人,就得自动帮助别人隐瞒。无谓的刺伤,有时无谓,但永远是剌伤。最细微的妨碍最令人受不了。正如小字体更拫害眼腈,更使眼睛疲劳,鸡毛蒜皮的事更惹人生气。多次微小的伤害比一次猛烈的伤害更得罪人,无论这一次伤害多么巨大。家庭荆棘愈茂密锐利,剌伤我们的程度愈剧烈,而且刺伤之前从不预示危险,总趁我们不备轻易进行突然袭击。
我非圣贤;伤害越重我的压力越大;形式上重,实质上也重,往往实质上的伤害更重。我比一般人更了解什么是伤害,所以我更有耐心。总之,伤害虽不致剌痛我,却使我感到不快。生活是脆弱的,容易受到干扰,自从我面向悲伤,“假如他屈从于最初的冲动,任何人也无法抵挡。”无论受到多么愚蠢的原因驱使,我都由此而刺激情绪,情绪获得养料之后便自动激化,吸取材料,积累材料以自我充实。
这寻常的滴水檐槽消耗着我。麻烦虽寻常却从不轻松。麻烦滴水穿石。
连绵不断而且无法补救,尤其当麻烦来自家庭成员时,总是连绵不断,难解难分。
我在远处将我的事务作粗略观察时,我发现——也许我的记忆不够准确一那些事截至此刻一直兴旺发达,超出我的公帐和日记帐上的记录。我的收益似乎比帐上的多;帐目上的成功并不符合我的实际情况。但只要我深入事情的内部,只要我看清事务的所有细节,
我们的心便在各样忧虑之间徘徊。
——维吉尔
便有成百上千件事让我感到不尽如人意,让我害怕。甩手不干,这于我易如反掌;干而不费心血,难而又难,呆在所见的一切都让你忙,让你牵肠挂肚的地方多么可悲!住外边的房舍并使其更具野趣,这样的享受似乎更惬意。有人问第欧根尼哪种酒最好,他的回答正合我意:“外国的。”他说。
我的父亲喜欢建设蒙田田庄,他是在这里出生的。在我管理家务的全过程中我都喜欢效法他并沿用他的规矩,我还要尽我所能让我的继承人致力于此。如能为父亲做得更好,我也在所不辞。他的意愿得以通过我而继续实施并发挥作用,我为此感到自豪。从今以后,但愿我不会让任何足以向慈父回报的生活图景在我手中发生差错!我参与修缮某段旧墙,参与整理某间乱糟糟的房屋,这些事当然大多出于对他的意图的考虑,很少去想我自己是否满意。我还责怪自己懒散,没有立即使他在家里开了好头又遗留下来的事臻于完善,要知道我完全可能是这个家族最后的领地拥有人,是最后一个亲手建设蒙田田庄的人,就个人参与而言,无论是建设的乐趣——虽然有人认为这种乐趣富于魅力——,还是打猎、园芑或隐居生活的其他种种快乐,我都不能将其视作消遣。这些事都是我不情愿做的,正如我不情愿接受任何让我感到别扭的见解,我并不关心见解是否强劲有力,是否博大精深,我只希望它们听起来易懂并适用于生活。一切见解只要有用而令人愉快就必定真实而正确。有些人一听见我谈到我在料理家务中的不足之处便悄悄对我说,那是因为我光考虑高深的学问,不屑于了解农具、农时、农序;不愿过问别人如何为我制酒,如何嫁接树木;也不想弄明白草和水果的名称、形状以及我赖以生活的肉类的烹调术,我穿着所需料子的名称和价格,这些人让我讨虎之至。这哪里是恭维我,这是胡说八道,荒谬绝伦。我宁愿当优秀马厩总管也不愿当优秀逻辑学家:
你为何不醉心于有益的事,用柳条或软灯心草编篮子?
——维吉尔
我们思考一般事物:一般起因和一般行为是在束缚我们的思想,因为没有我们它们照行不误;我们却把我们的具体行为和米歇尔抛到脑后,而与抽象的人相比,其实具体行为和米歇尔却与我们联系更为紧密。尽管目前我常住家里,但住家里比在别处快活却仍是我的愿望。
愿这是我安度晚年之乡,愿这是我结束海上陆地的困乏,
结束我戎马生涯劳顿的地方。
——贺拉斯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坚持到底。我但愿父亲别留给我其他什么遗产,只须把他晚年对家务的酷爱传给我就够了。把自己的全部愿望重新寄托在自己的财富上,并善于从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中找到乐趣,这乃是一种幸福。倘若我能有一次像他那样对家务兴趣盎然,政治哲学家指责我作这些事低俗枯燥便会枉费口舌。我赞同这样的意见,即最光荣的职业是为公众服务,为众多的人作有益之事。“只有同最亲密的友人分享,我们才能最全面享受天才、德操和一切优越性产生的成果。”至于我,我与此相距甚远:部分原因出于良心(因为我凭良心认为有些工作太重大,而我却鲜有对付的办法,何况连柏拉图这位一切政治统治的创造大师也同样不涉足其间),另方面出于怯懦我满足于不慌不忙享受人生,只求过一种可以得到宽恕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既不使自己不悦也不使别人不悦。
倘若有一位第三者为我理家,世上便永远不会有人比我更全面依赖于他。我此刻的愿望之一也许是我一个女婿,这女婿必须善于使我在晚年过得宽裕、舒适、无优无虑。我可以把我財产的管理和使用权全部托付给他,让他像我亲自处置一样处置我的财产,他最好比我理财更胜一筹,只要他对这一切有真诚的朋友式的感激之情。可是我在说些什么?我们生活在一个连亲生儿女的忠诚都感受不到的世界!
在旅行中谁管我的钱袋都跟自己拥有钱袋一样不受监督,因此在结帐时他便可以欺骗我。如果他不是魔鬼,我便以我听其自然的信任迫使他好自为之。“许多人出于害怕受騸而学会欺骗,出于怀疑而鼓励人犯锚误。”对我家佣人可靠性的最通常的担保是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只在亲眼看见坏事之后才推定是谁干的坏事,而且我对年轻人更为信任,我认为他们更少受坏榜样的腐蚀。比之每天晚上听他们唠叨说我花了三个、五个、七个埃居,我更乐意在两个月之后听他们说我花了四百埃居。我遭这种类型的偷窃跟别人一样少。的确,我这是在促进无知。有时,我有意识让自己对银钱状况的了解处于混乱和不确定状态,到一定的程度,我就会为可以怀疑而感到满意了,必须给你随身仆役的不忠实或不谨慎留一点余地。只要剰下的大体上够我们达到目的,便可听任他去大手大脚摆布我们的钱财,那不过是拾穗者的一小份而已。总而言之,我既不特别赏识我家仆役的忠实,对他们的错误我也不屑一顾。啊,着意琢磨自己的银钱,乐滋滋抚弄银钱,掂了又掂,数了又数,那是怎样讨厌的蠢行!悭吝正是从这里扩大它的地盘。
我理财凡十八载,既未在财产证书上也未在主要事务中获得进展,因为这些事必须通过我的学识和精心照料才有可能长进。这并非对临时性的世俗之事冷静的蔑视,我叙有如此高雅的趣味,也并非我低估此类事务的价值,而实在是无可原有的大而化之的懒惰和疏忽使然。只要不看契约,只要不去抖那些无聊文件——我生意的奴仆——的灰尘,我什么事不愿干?像许多人那样花钱去抖别人的无聊文件的灰尘,那就更糟了。操心和辛苦是唯一使我付出高昂代价的事,我但求随遇而安,漫不经心,
我认为我过去更适合靠别人的財富生活,条件是有可能既不为此承担义务也不奴颜婢膝,因此,仔细考虑起来,我真不知道按我的性情和命运,我为生意、为下人奴仆而忍受的痛苦,其下贱难堪和令我恼怒的程度是否比当某个比我出身高贵之人的随员所感受的下贱难堪和恼怒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跟随那样的人也许倒不那么拘束。“奴役是怯懦、卑下、毫无个人意志的入的被征服状态。”克拉待斯做得更过火,为了摆脱家庭丢脸的事和对家庭的牵肠挂肚,他干脆投身贫困以图自由自在。我不会如此行事(我既厌恶贫困也厌恶痛苦),但我愿意改变生活,使生活中少些柰言壮语少些忙碌。
我一离家便摆脱了这一切思虑,那时即使一座塔倒下来我也不会像现在一样连掉下一片瓦都要考虑再三。一人独处时我容易理清心绪,但与人共处时我忧心忡忡不下于葡萄种植人,马缰绳歪了,马镫皮带打了我的腿,我会为此心烦一整天。我培养自己的心对付麻烦较为成功,但未能训练好我的眼睛。
感觉!啊,上帝!感觉!
在家里,我是一切不妙之事的担保人。很少有一家之主(我是指像我家一样的中产之家,假如有这样的一家之主,他们便比我幸福〉能像我一样信赖一位副手从而不必承担大部分差事。在待客方式上这自然会失去一些我个人的特点(我有时能留住一些客人,不过与其说靠他们对我的好感,不如说靠我家的烹调,难以相处的人都如此),同时也使我失去不少高朋满座的乐趣。绅士在家时最愚蠢的表现是他一感到自己的治家之道受阻便一边向这个仆人悄悄说话,一边用眼睛吓唬另一个仆人:他的治家之道原该在不知不觉中静静施行并体现为日常生活过程。有人对客人谈起招待周与不周时半是辩解半是吹嘘,我认为这很恶劣。我爱秩序和整洁。
杯盘反映我个人的形象
——贺泣斯
为此花费多大也在所不惜;我在家只考虑准确的需要而不考虑炫耀。仆人如去别家打架,如有一盘菜打翻了,你不过笑笑而已。你在睡觉时,这个老兄正同膳食总管一道收拾家什准备明天招待客人呢。
我说这些只根据我自己的情况,不过一般说照样可以由此而估计出一个安宁、昌盛、治理有方的家庭对一些人是怎样一种甜蜜的乐趣。我并不想把我个人的错误和缺点同这些事联在一起,也不想否定柏拉图的话,他认为人只要公正地干自己的事便最成功地利用了时间。
旅行时我只须考虑我自己,考虑如何用钱:一条箴言便可解决问题。要求涉猎的学问太多,我因此一窍不通。花销方面我略知ー二,并用以指导我的开支,实际上这是它的主要用途。然而对此如要求过奢,我的开支反而会不平衡不正常’而且在无论哪方面都毫无节制。开支一露头,只要觉得有用,我便冒冒失失开支下去,如开支不恰当不順利了,我紧缩起来也冒冒失失。
无论谁人为地或自然地将我们的生活状况与别人联在一起,这对我们都弊多利少。为了给公众舆论造成假象,我们会无视我们自己的利益。我们自身实际情况如何倒与我们的关系不大,而公众对我们的看法如何却至关重要。在我们看来精神财富本身和我们的智慧如果只由我们个人享用而不在外界露面并得到赏识便宛若无果之花。有些人的黄金在地表之下沸腾淹淌,外人难以觉察;另一些人却把黄金拉成叶片和叶板,因此一些人的铜板与埃居同值,
另一些人却恰恰相反,因为社会是根据外表估计用处和价值的。对财富过分细心的关注都透着悭吝;对财富的管理本身,过分有序的和人为的大方亦复如是:小值得如此费劲地关怀和操心财富。谁想正确花钱,谁就花得小手小脚,拘拘束束。存钱或花钱都无关紧要,它们是否具有好和坏的特色取决于我们如何实现自己的意愿。
促我走动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同我国当前的世风格格不入。从公众损失着眼,我对国内道德败坏的忧虑也许容易得到缓解。
在比铁器时代更坏的世纪,连大自然本身都找不出名称和材料给世纪的罪恶下定义。
——尤绻那尔
但从我个人的角度,不行。我对这一切太难于忍受。因为在我的周围,在一个无法控制局面的国家,我们会很快被肆虐多年的内战催老,
正义与非正义交织其间,
——维吉尔
事实上这样的局面能延续下去都是奇迹。
大家耕地却全副武装,时刻想以掠夺为生,再去抢。
——维吉尔
其实我从我们的例子看出,社会上人人都不惜代价互相依存,互相拼凑。无论将他们放在什么位置,他们都会动来动去,挤来挤去,压来压去,互相调整,就像连结欠佳的物体被胡乱放进口袋之后,它们会自动找出办法互相衔接,各自找到位置,往往比人工安排更为合适。菲力普国王找了一大批他能找到的最邪恶最不可救药的人,让他们全部住进他命人为这些人建造的城市,这城市就以他们而命名。我认为这些人以恶行本身建立了他们自己的政治组织和一个对他们合适而公正的社会。
我看见的不是一种、三种或一百种行为,而是根深蒂固的习俗,这种习俗是如此之畸形——在不人道不忠实方面尤为畸形,而我认为不人道不忠实乃恶行之最——,因此我一想到这些习俗便没有勇气不感到僧恶;而且我对它们感到惊叹的程度几乎与我诅咒它们的程度柑同。这种显著的恶的练习标志着魄力和精神力量,也标志着同等分量的错乱和谬误。必要性组成人群>聚合人群。偶然的拼凑随后便成为法律,因为有些法律之残酷是不可能产生于任何人类主张的,而它们的主要部分却与柏拉图以及亚里士多德可能制订的法律同样健在而且同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