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修完了人文学科,父亲把我置于勒皮特先生的监护之下:我要学习高等数学,上法学院一年级的课程,开始接受高等教育。我住进公寓,摆脱了课堂的束缚,满以为能暂时告别穷困。哪料到尽管我十九岁,或许正因为我十九岁,我父亲还是照老章程办事:送我上小学不给带像样的饭食,送我上中学不给零用钱,逼得我向杜瓦西赊账;上了大学,给我的钱还是少得可怜。在巴黎这样的地方,没有钱能干什么呢?再说,我的自由也受到巧妙的束缚。勒皮特先生派一名鬼学监送我上法学院,把我交给教师,课后再接回去。我母亲怕我出事,想出种种防范措施,就是保护一名闺秀也不至于如此。巴黎这个世界,理所当然令我父母担心。男生的心事,同样是住宿女生的情思。怎么管也管不住,女生口不离情郎,男生话不离淑女。然而,那时候在巴黎,同学间的聊天,主要是以王宫饭店为话题,说它是爱情的埃尔多拉多,酷似东方苏丹的宫苑。那里的晚上,金币哗哗流淌;在那里,最纯贞的顾忌也会荡然无存;在那里,我们强烈的好奇心可以得到满足。王宫饭店和我犹如两条渐近线,只能接近而不能相交。请看,命运是如何挫败我的图谋的。父亲曾把我介绍给我的一位老舅母,她住在圣路易岛;每星期四和星期日,我必到她府上吃饭。这也是勒皮特夫妇出门的日子,不是先生就是太太把我送去,晚上回家顺路再接走。多奇特的消遣啊!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身份高贵,拘泥虚礼,从未想到给我一文钱。她老态龙钟像座古教堂,浓妆艳抹犹如画中人,身着锦绣华服,深居侯府,就仿佛路易十五依然在世。她只接待老贵妇。老贵族;在这些僵尸中间,我真有身临墓地的感觉。他们谁也不同我讲话,我也没有勇气先开口。我的青春似乎妨碍他们,那种敌视或冷淡的目光令我惭愧。不过,我觉得这种漠不关心倒是可乘之机,心里盘算哪天晚餐一结束,便溜出去,跑到木廊商场。我姑母一打上惠斯特牌,就不再注意我了。那个名叫冉的跟班也并不把勒皮特先生放在心上。然而事与愿违,这帮老朽腮帮乏力,牙口不齐,倒霉的宴席久久不散。一天晚上八九点钟,我总算跑到楼梯,只觉得心怦怦直跳,真像比昂卡·卡佩洛逃跑那天的情景。可是,等门房给我打开门,我却看见勒皮特先生的马车停在街上,老先生气喘吁吁地叫我。也是命该如此,三次都有意外情况阻隔王宫饭店的地狱和我青春的天堂之间的道路。二十岁的人,还一无所知,我深感愧作,有一天把心一横,不管有多大风险也要去见见世面。勒皮特先生身体肥胖,又是畸型足,颇像路易十八,上车十分吃力,于是我趁机甩掉他。真巧!就在这当儿,我母亲乘驿车来到了。在她的逼视下,我停下脚步,不敢动弹,犹如小鸟见到蛇一般。怎么这样巧,偏偏撞上她呢?说来毫不足怪。其时,拿破仑正进行最后的挣扎。我父亲预见到波旁王室要复国,便携我母亲离开图尔,到巴黎来开导我那个已经在帝国外交部任职的哥哥。机灵的人都密切注视敌军的推进,看出京城已危如累卵。我母亲这次来,就是要接我离开险境。我在巴黎正要失足的时候,顷刻之间就被带走了。长期以来生活拮据,只好克制欲念,可又断不了胡思乱想,精神不免痛苦,终日愁闷不解,于是潜心学习,犹如从前幽居在修道院里的厌世之人。青年应当发扬青春的天性,投身到赏心乐事中。然而在那个时期,我读书成癣,自身幽禁,这可能对我终生都有影响。
要说明那个时期对我未来的影响,描写几笔我的青少年时期是不可或缺的;您必能体会出其中的无限哀怨。由于受导致病态的种种因素的影响,我过了二十岁,依旧身材矮小,面黄肌瘦,不过心灵却坚韧不拔。按图尔的一位老医生的话说,我的身体貌似羸弱,但融进了钢铁般的气质,而这种融合已臻完成。我博览群书,勤于思索,保持童稚的身躯,却有老成的思想;因此,在要望见生活的山间崎岖难行的小路和平野沙路之际,我就已经超验地纵观通晓了生活。异乎寻常的际遇使我滞留在人生的美好时期。人到这个时期,心灵初醒,开始萌发冲动和欲望,觉得一切都新奇有趣。我处在交替时期:一方面,学习延长了我的青春期,另一方面,成年期的绿色枝叶却迟迟不发。我经受了这样的磨砺,比哪个青年都善于感受,富于情爱。要想透彻地理解我这段叙述,您还是重温一下锦瑟年华吧;人在妙龄时,嘴还没有被谎言法污,尽管因为羞怯同欲望相矛盾而眼帘低垂,目光却是无邪的,思想绝不肯屈服于世俗的诡橘,内心胆怯,又能见义勇为。
我同母亲从巴黎到图尔的行程,就不向您叙述了。她的态度十分冷淡,我的感情受到压抑,难以迸发出来。每从一站出发,我都暗下决心开口讲话。可是,她一瞪眼,一句话,就把我仔细打好腹稿的开场白给吓回去了。到了奥尔良,母亲临睡觉时,责备我一路无话。我一下子扑到她的脚下,搂住她的双膝,热泪滚滚而下,向她倾诉满怀的感情。为了打动她,我剖白心曲,诉说自己多么渴望母爱,那声调足以感化一个继母的心肠。可是,我母亲硬说我装模作样。我抱怨被家里抛弃,她则称我为不肖之子。我心痛欲裂,但求一死;到了布卢瓦时,我跑到卢瓦尔河桥上,想跳水自尽,只因栏杆太高才自杀未遂。
回到家里,两个姐姐根本不认得我了,对我的态度是七分惊奇,三分亲热。不过,后来相比之下,她们对我倒显得挺有手足之情。我的卧室在四层楼,只要告诉您一个情况,您就会了解我寒酸到了何等地步、我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了,一身还是在巴黎穿的那套服装,身边只有我住校时的那点简陋衣物,母亲没有给我添置一点东西。如果我从客厅一端跑到另一端,殷勤地为她拾起手帕,她就像贵妇对待仆人那样,只对我淡淡地道声谢。我不得不观察母亲,以便确认她的心是否还有松软之处,能植上我的感情的嫩枝,结果发现这位又高又瘦的女人非常自私,喜欢捉弄人,跟利斯托迈尔府的所有闺秀一样,傲慢无礼的程度是以嫁妆衡量的。她在生活中,只看重职责;我认识的冷若冰霜的女人,无不把职责视为立身之本。她接受我们的崇敬,俨如神甫做弥撒时接受香火;她心中仅有的一点母爱,仿佛被我哥哥全部耗尽了。她说话尖酸刻薄,总是奚落我们,明知道我们不能反驳,却使用心肠狠毒之人的这种武器对付我们。尽管有这些榛莽阻隔,骨肉之情依然根须相连;况且,对母亲丧失希望,感情上也难以接受;母亲引起的宗教式的恐惧,还能在我们中间维持不少关系,致使母子之情的悖谬一直持续到我们涉世渐深、它最终受到审判的那一天。时候一到,儿女们就开始报复了,往昔的失意所酿成的冷漠,更因他们满载受玷污的感情的残骸而激增;直到父母人士之后,这种冷漠态度也难化解。母亲的无比专横,打消了我要在图尔满足欲望的痴心妄想。我一头扎进父亲的藏书室,拼命阅读所有我没有看过的书。我终日埋在书堆里,就可以避免同母亲接触。不过,我的精神状态也日趋恶化。我大姐已经嫁给了表兄德·利斯托迈尔侯爵,有时她想劝慰我,可是难以平息我心头的愤懑。我想寻死。
时局正酝酿重大事变,而我却全然不知。德·昂古莱姆公爵从波尔多动身,要去巴黎觐见路易十八,他每经过一座城市,都受到热烈欢迎。波旁王室复国,古老的法兰西欣喜若狂。整个都兰地区都为合法的王公们欢腾起来,图尔全城人兴高采烈,家家户户悬灯结彩,居民都穿上节日盛装,真是一派准备庆典的忙碌景象,有一种难以描摹、令人陶醉的气氛,这一切使我渴望参加为王爷举办的舞会。当时,我母亲抱病在身,不能去参加盛会。可是,当我鼓起勇气,当面向她表示这种愿望时,她竟然大发雷霆。难道我是从刚果归来,什么也不懂吗?我怎么能想像,我们府上没人去参加舞会呢?父亲和兄长都有事在外,按理不是应该我去吗?难道我没有母亲吗?她就一点不为子女的幸福着想吗?几乎被否认的儿子,转瞬间变成了重要人物。我的身价的猛增,以及母亲针对我的请求以挪揄的口吻讲的一番大道理,同样令我惊诧不已。我私下问了姐姐才知道,母亲做事就爱这样故弄玄虚,其实她正赶着给我制装呢。图尔的裁缝对她定活的要求都感到意外,谁也不敢承做我的服装。她只好把活交给那个来打短工的女人;按照外省的习惯。临时女工要能做各式各样的服装。就这样,秘密为我准备的一套浅蓝色礼服好歹做成了。长丝袜、薄底浅口皮鞋都不难买到;男背心时兴短的,我可以穿父亲的一件。有生以来,我头一次穿上带襟饰的衬衣,管状褶裥束在领带结中,使我的胸部显得很挺拔。我打扮停当,模样大变,听了姐姐的赞扬,才有勇气到都兰的集会上亮相。谈何容易!去的人太多,能有几个出得风头!幸亏身体瘦小,我才得以在帕皮翁楼花园的一座帐篷下钻来钻去,靠近王爷的座位。这是我头一次参加公共舞会,灯火、朱红帷幕、金晃晃的装饰物、华丽的服装和钻石首饰交相辉映,使我眼花缭乱,一时间热得透不过气来。身后一群男男女女往前拥我,他们挤来挤去,相互碰撞,踏得尘土飞扬。“德·昂古莱姆公爵万岁!国王万岁!波旁王室万岁!”欢声雷动,淹没了响亮的铜管乐队和歌颂波旁王室的军乐曲。人人如痴如狂,个个争先恐后,都要朝拜波旁这颗初升的太阳。我冷眼旁观这种名副其实的朋党之私,觉得自己很渺小,不禁反躬自省。
我像一根麦杆儿卷进这阵旋风里,心中萌生一种幼稚的愿望,想当德·昂古莱姆公爵,脐身于在诚惶诚恐的人群面前趾高气扬的王公之列。我这都兰人可笑的非分之想,倒引发一种雄心;而后由于我的性格和时局的变化,这种雄心变得非常高尚了。谁不艳羡这种崇拜呢?数月之后,我又一次目睹这种宏大的场面:皇帝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巴黎倾城相迎。芸芸众生把感情与生命倾注在一个人身上,这种对民众的影响力使我突然立志,要一生追求荣名。今天,主持荣耀的女祭司残害法国人,如同古代德落伊教女祭司拿高卢人祭祀一样。接着,我又同一个女子不期而遇,后来正是她不断激发我的抱负,把我投进王国的政治中心,使我如愿以偿。我过分胆怯,又怕认错面孔,不敢邀请人跳舞,待在那儿手足无措,自然怏怏不乐。我挤在人群里熙来攘去,皮鞋又紧又热,两脚胀得难受,我正感到不自在,不料又被一名军官踩了一下,更为扫兴,真想离开舞场,但根本出不去,只好躲到一个角落,在一张空长椅的一端坐下,一动不动,两眼发直,心里憋气。一位女子见我身形瘦小,误认为我是个孩子,坐在那儿昏昏欲睡,等待母亲尽了兴好回家,于是她宛如鸟儿回巢一样,轻盈地坐到我的身边。我立刻闻到一股女子的芳香,只觉得心旷神恰;自此以后,这种芳香就犹如东方诗歌一样充溢我的心田。我瞧瞧身边的女子,感到她比舞会还要光彩夺目,使我充满了快乐。您若是完全理解我前一段的生活,就能推见心中涌现的情感。我的目光一下被雪白丰腴的双肩吸引住,真想伏在上面翻滚;这副肩膀白里微微透红,仿佛因为初次袒露而羞赧似的,它也有一颗灵魂;在灯光下,它的皮肤有如锦缎一般流光溢彩,中间分出一道线;我的目光比手胆大,顺着线条看下去,不由得心突突直跳,我挺直身子瞧她的胸脯,只见一对丰满滚圆的球体,贞洁地罩着天蓝色罗纱,惬意地卧在花边的波浪里,直看得我心荡神迷。少女般的颈项柔媚细腻,光亮的秀发梳出一条条白缝,犹如清新的田间小路,任我的想像驰骋,这一切使我丧失理智。我看准周围无人注意,便像孩子投进母亲怀抱一样,头埋在她的后背上,连连吻她的双肩。这女子惊叫一声,但叫声淹没在乐声中,无人听见。她回过身,一看是我,责问道:“先生!”啊!倘若她说:“你这小家伙,怎么啦?”我也许会杀掉她。然而,听到这声“先生!”我的热泪便夺眶而出。她那高贵的灰发冠冕,同妩媚的颈项显得多么和谐,而眼里却含着圣洁的恼怒,使我一时瞠目结舌。她脸上泛起红晕,不过,嗔怪的神情已为宽容的态度所缓解,因为她理解由她引起的一种冲动,并从我痛悔的眼泪中,看出我对她的无限仰慕。她走了,那姿态像王后。我感到自己的处境多么可笑,这才醒悟自己的打扮犹如萨瓦人的猴子。我惭愧,我呆若木雕,但仍在品味我偷窃的苹果,嘴唇上还存留我吮吸的血气的温煦,心中毫无悔意,目光追踪那位下凡的仙女。初次的肉体接触使我的心亢奋不已,直到人已散尽,我还在舞场徘徊,但再也没有见到那位陌生的女子,只好回府安歇,可我的心灵已经蜕变了。
一颗新灵魂,一颗有绚丽翅膀的灵魂破壳而生。我心爱的星,从我瞻仰它的蓝色苍穹上降临,化为女子的身影,但仍然是那样明亮、晶莹,那样清新。我遽然萌生了爱情,却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男子最炽热的感情头一次闯入心扉,这不是非常奇特的吗?我在舅母的沙龙里也见过几位美丽的女子,可是没有一位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在一个男子春心荡漾的时候,难道要有一定的时辰、一定星宿的际遇、一定时机的巧合,以及一个非他莫属的女子,才会产生专一的爱情吗?想到我的意中人生活在都兰地区,我呼吸都格外畅快,觉得湛蓝天空的色调是我在任何地方所未见到的。虽然我的精神异常兴奋,可是外表看来却像害了大病,我母亲又担心又内疚。犹如预感到灾难降临的动物,我蟋缩在花园的角落里,回味偷来的一吻。那次难忘的舞会过去几天之后,母亲见我荒废学业,神色怏怏,对她威逼的目光毫无惧色,对她的冷嘲热讽也无动于衷,认为这是性情骤变的缘故;到我这年龄的青年人都要经历这样的心理危机。医学对这种病态根本不知究竟,而乡间就被认为是医治它的千古不易的良方,是使我摆脱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的灵丹妙药。我母亲决定让我到弗拉佩斯勒去住几天;那座古堡坐落在安德尔河畔,位于蒙巴宗和阿泽屏两个小镇之间。古堡的主人是她的朋友,当然得到她的秘密嘱托。我在爱情的海洋中拼命游,到下乡那天,竟然游到了彼岸。我不知道那位陌生女子的芳名,如何呼唤她,到哪儿能找到她呢?再说,我又能向谁提起她呢?年轻人初恋时会产生无法解释的疑惧;我性格腼腆,疑惧更大,无望的恋情最后才会变成忧郁,而我一开始便被这种情绪笼罩,但求到田野里游荡奔跑。我怀着儿童那种无所怀疑的、颇具骑士风范的勇气,打算徒步旅行,搜遍都兰地区的乡间别墅,每望见一座秀丽的塔楼,就要自言自语:“她就在那儿!”
于是,一个星期四的早晨,我从圣埃卢瓦门出图尔城,穿过救世主桥,来到蓬舍村,遇见房子就抬头看看,最后上了希农大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自由行动,无人干涉,要走就走,要停就停,想快就快,想慢就慢。青年人无一例外,都或多或少受各种专制力量的压抑。对我这受尽压制的可怜人来说,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哪怕事情微不足道,也会给心灵带来说不出的欢快。种种情由作美,这一天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少年时,我散步离城没超过一法里。无论是在勒瓦桥附近还是在巴黎游玩,我都没有领略过田野的自然风光。不过,我幼年时对图尔景色十分熟悉,记忆中保留了这种美感。虽然初出茅庐,还不善于鉴赏风景的诗情画意,我却不自觉地要求很高,如同缺乏艺术实践的人,起始就想得非常完美那样。要去弗拉佩斯勒古堡,步行或骑马都可以抄近路,从一片荒野穿过去。那片以查理曼大帝命名的荒野是不毛之地,坐落在一条岭岗之巅,岭岗两侧便是谢尔溪谷和安德尔河谷。到了尚匹那里,可以走斜插岭岗的一条路。荒野地势平坦,布满沙石,约摸一法里长的路景色凄凉,再过一片灌木林,便到萨榭乡路,萨榭即弗拉佩斯勒所在的乡名。萨榭乡路沿着起伏不大的平野,过了巴朗很远,直到阿尔塔纳那个小地方,才通上希农大道。那里展现一座山谷,起自蒙巴宗镇,延至卢瓦尔河。两边山峦有腾跃之势,上面古堡错落有致;整个山谷宛如一个翡翠杯,安德尔河在谷底蜿蜒流过。或许由于荒野小径过分寂寥,或许由于旅途劳顿,一望见幽谷的景色,我不禁大为惊叹,顿觉心旷神恰。“那位女子是女性之花,如果说她住在人间,那一定是此地了!”我一产生这个念头,便倚到一棵核桃树上烈这天起,我每次来到可爱的山谷,总要在这棵树下停歇。如今,我来到这棵深解我的情思的树下,探究自从我离开之后的这段时间,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她就在这里,我的心绝不会欺骗我:荒坡上头一座小古堡,就是她的居所。我坐在核桃树下望去,只见在正午的太阳照耀下,青石屋顶和玻璃窗烟烟闪光。我注意到在一棵白桃树下,葡萄架中间,有一个白点,那是她的轻纱长裙。可能您已经知道她就是这座幽谷的百合花,为天地而生长,满谷飘溢着她美德的馨香。而她自己却毫无党察。无限的柔情充满我的心灵,它没有别种滋养,只有那依稀可见的身影。然而我觉得,那绿岸夹护、碧波粼粼的长长水带,那装点爱情之谷的摇曳多姿的行行白杨、那弯弯曲曲的岸边坡地的葡萄园中脱颖而出的片片橡林、那渐渐远逝而色调变幻的空滔天际,都在表述这种爱情。您想要观赏如未婚妻一般美丽而贞洁的自然风光,请您春天去那里吧;您想要平复您心灵上涔涔流血的伤口,请您晚秋再去那里吧。春天,爱情在那里振翅凌空翱翔;秋天,可以在那里缅怀已经长逝的人们。肺病患者,可以在那里呼吸有益健康的清新空气,目光可以落在金黄树丛上休憩,任树丛把甜美的宁静传给心灵。这时空谷回响,那是安德尔河飞流上的座座磨坊吟呜,白杨搔首弄姿,笑容可掬,晴空万里,百鸟鸣啭,蝉声阵阵,一切都那么悦耳和谐。不要再追问我为什么爱上都兰吧!我爱它,既不像人们爱自己的摇篮,也不像人们爱沙漠中的一块绿洲;我爱它如同艺术家爱艺术;诚然,我爱它不如爱您这样炽热,可是没有都兰,也许我早已不在人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总是盯着那个白点,盯着绿园中那个女子;她在绿丛中显得格外光艳,宛若一触即凋的铃状旋花。我心情激动,步入这个花篮的里端,不久便望见一个村落,由于诗意正浓,看那村庄简直举世无双。请您想像一下,几个婀娜多姿的小岛,环绕着三座磨坊;岛上覆盖着一簇簇树丛,周围是一片水草地,不如此称谓,还能给这些绿草起什么名字呢?萋萋的水草,翠绿翠绿的,铺在河面上,又超出水面,随着水流起伏波动,在磨轮击水形成的漩涡中偃伏。河中疏疏落落露出些石头,水波击石,散落成流苏状,在阳光下粼粼耀眼。孤挺花、粉红睡莲、白睡莲、灯心草、福禄考,宛如精美的壁毯,装饰着两岸。一座小桥摇摇晃晃,梁木已朽,桥墩上开满鲜花,栏杆也覆盖着茂盛的青草与绿茵茵的苔藓,向河面倾斜,却没有塌毁。几只破旧的小船、几张渔网、还有牧人单调的歌声;一群群鸭子在小岛之间嬉游,或在卢瓦尔河水冲下来的粗沙滩上舒翅;磨坊工人帽子压在耳朵上,正忙着给骡子装驮;这种种细节,给这幅画面增添了惊人的天真气氛。请想像一下,过了桥,便看见三两座农舍、一间鸽棚、几座墙角塔;还有三十来座简陋的房子,由园子和忍冬、茉莉、铁线莲长成的绿篱隔开;每户门前的肥料堆上都开满鲜花,公鸡母鸡在路上闲逛。这就是日昂桥村,一座明媚秀丽的村庄。村中高矗一座古老的教堂,是十字军时代的建筑,很有特色,也是画家喜欢人画的景物。请您在整个画面的四周,画上胡桃古木、淡黄叶丛的幼杨;在云蒸霞蔚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场中间,再添上几种园中建筑,您对这个美丽的地方就会窥见一斑了。我沿着河左岸的萨榭乡路,边走边观赏,看那布满对岸的丘丘壑壑。最后走入一座园子,园中的百年大树表明,这便是弗拉佩斯勒古堡了。我到达时,正巧响起午餐钟声。主人绝没有想到我是从图尔徒步而来的,饭后便带我出去,到他的庄园转了一圈。我从各个角度观赏了山谷的千姿百态,此处只见一线,别处又豁然开朗;卢瓦尔河宛如一把精致的金刀,常常把我的目光引向天际,只见粼粼碧波中间,帆影幢幢,趁风疾驶。我登上一个峰顶,第一次欣赏到阿泽古堡,这颗经过琢磨的钻石,镶嵌在安德尔河上,下面衬托着雕花的桩基。接着,我望见坐落在谷底一隅的萨榭古堡,它的体态巍峨和谐,引人遐思,然而大凄清、太肃穆,不适于浮华的人逗留,却是愁肠百结的诗人的好去处。我受此感染,后来也爱上了寂静、树顶光秃的乔木。爱上了幽谷中无名的神秘气氛!但是,那坐落在斜坡上的、被我一眼选中的小古堡,我每次望见都意倾神往,久久凝视。
“喂!”主人在我的眼神里,发现年轻人总是十分天真地流露出来的欲念的闪光,不禁说道,“您远远就觉察出有个漂亮女子,就像狗嗅到猎物一样。”
我不爱听他这后半句话,不过,我还是向他打听小古堡的名称、主人的姓名。
“那是葫芦钟堡,建筑很好看,是德·莫尔索伯爵的宅邸。他是都兰地区一个世族的后裔;他家在路易十一朝代开始发迹,这一姓氏表明他祖先历过奇险,从而赢得了纹章和封号。他一个先辈幸免绞刑之难,因此,全家人都戴金质黑色小型十字徽章;徽章上下呈T字形和倒T字形,中心有一朵枝茎截断的金色百合花,题铭为:‘主佑吾王陛下’。伯爵流亡回国后,便在这个宅邸安了家。这份产业是他妻子的。德·莫尔索夫人是独生女,她娘家勒农库,即勒农库一吉弗里世家,眼看就要绝嗣了。伯爵一家财产微薄,同夫妇二人的显赫姓氏形成奇特的对比。也许出于自尊心,也许迫不得已,他们始终守在葫芦钟堡,杜门谢客。直到目前为止,他们深居简出还有情可原,只为眷恋波旁王室;不过我怀疑,国王回来,他们也未必改变生活方式。去年,我来到这里居住,曾对他们进行一次礼节性的拜访;他们回访了,并邀请我们吃饭。冬季,双方有几个月没有来往;后来又发生了政治事变,推延了我们返回的日期。我回到弗拉佩斯勒的时间不长。德·莫尔索夫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首屈一指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