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论自命不凡(1)

作者:蒙田    更新时间:2013-08-13 13:34:10

第十七章

论自命不凡

对荣誉的另一种追求,是我们对自己的长处评价过高。这是我们对自己怀有的本能的爱,这种爱使我们把自己看得和我们的实际情况完全不同:就像爱情能把美貌和优雅陚予被爱的人,并使爱恋的人们失去清晰和正常的判断力,把他们所爱的人看得与实际不符、更加完美。

我并非因害怕犯这种错误而希望一个人看轻自己,也不希望他把自己看得比实际情况更坏。在任何情况下评价都应同样公正:每个人对自己的评价都应符合实际情况。如果是凯擻,那就让他大胆地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统帅。我们关心的只是体面,体面把我们弄得畢头转向,使我们看不淸事物的本质$我们抓住了树枝,却抛弃了树干和主体。我们要女士们在提到一些事情时感到脸红,但她们去做这些事情却丝毫也不感到羞耻;我们不敢说出我们某些器官的名称,但我们却毫不羞耻地使用这些器官去干各种**的勾当。体面不准我们说出合法和正常的事物,而我们也对此完全服从;理智不准我们做出不合法和不好的事情,对此却无人加以理睬。我感到在这种情况下体面的法律在束缚我的手脚,因为体面既不准我们讲自己好,也不准我们讲自己不好。对此不必多说。

有些人因命运(你如果愿意,可以称为好的或坏的命运)而过上高于一般水平的生活,他们可以用大家都能看得到的行动来显示自己是怎样的人但是,有些人命中注定默默无闻,如果他们自己不谈就无人会提起他们,万一他们斗胆向希望了解他们的人们谈论自己,这样倒情有可原,在这方面有卢齐利乌斯的榜样:

他像告诉忠实的同伴那样,把他的秘密告诉他的书籍*他失败或成功的哐一倾听者:这样,这位老人的一生都描绘了出来,犹如写在还愿的板上一样。

——贺拉斯

此人在纸上记下了自己的行为和思想,并根据自己的感觉把自己描绘了出来.“卢齐利乌斯和斯考魯斯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怀疑,也没有因此而受到指赍。

我因此而想起,从我孩提之时起,别人就发觉我身上有某种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举止和派头,显示了虚幻和愚蠢的自豪。为此,我首先想说的是,我们生来就具有一些特点和倾向,是毫不奇怪的事情,这些特点和倾向在我们身上根深蒂固,使我们无法感到和察觉.在这祌自然倾向的影响下+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之中不由自主地养成某种习惯。意识到自己的美并因此而装腔作势,使亚历山大大帝的脑袋微微向一侧倾斜,使亚西比德说话有气无力、含糊不清。朱利乌斯•凯撒用一个手指搔头,就像心事重重那样;西塞罗看来有揉鼻子的习惯,这说明他生来就瞧不起别人。这些动作会在不知不觉之中出现在我们身上。还有一些是我们有意识做出的动作,我在此就不再赘述,例如男子敬礼和女子行屈膝礼,通过这些动作就能得到往往是不应得到的名声,即被认为是谦虛、有礼的人,而有些人是因为贪图荣誉才装出谦虚的样子。我很喜欢行脱帽礼,在夏天尤其如此,除了我的下人之外,只要有人对我行这种礼,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都要对他还礼。不过,我还是希望我认识的某些亲王少行这种礼,即使行这种礼也要十分审慎,因为如果见到每个人都要脱帽,这种礼节就起不到应有的作用。这种礼节不加区分地用于众人,就会失去自己的作用。说到异乎寻常的举止,我们不要忘记罗马皇帝君士坦提乌斯一世的傲慢。在大庭广众之中,他总是保持昂首的姿势,既不回头,也不低头,不去观看站在道路两旁欢迎他的人群,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虽说马车行驶时会有颠簸,他不吐痰,不擤鼻涕,也不擦睑上的汗水。

我不知道别人在我身上发现的这些习惯动作是否是天生的,我对上述的坏习惯是否真的有一种隐秘的倾向,这当然是十分可能的,因此,我对自己肉体的运动无法负责。但是,对于我心灵的运动,我想在这里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傲慢有两种原因:对自己评价过高,对别人评价过低。至于第一个原因,既然说到了我,我觉得首先必须注意一点,即我总是觉得有一种心灵迷失的压力,这种压力使我感到难受,是因为它毫无根据,是因为它老是缠着你。我试图减少这种压力,但不能把它完全消除。问题在于我总是降低我拥有的东西的真实价值,同时提高别人的、不存在的和不属于我的东西的价值々这种感觉会使我走得很远。犹如丈夫意识到自己的权力会看不起自己的妻子,有些父亲也会因此看不起自己的孩子那样,我在两部价值相同的著作面前,总是会对自己的著作更加严厉。这并不是因为对完美的追求和创作出更好的作品的愿望,才使我不能对自己的著作感到满意,就像占有会使你蔑视你拥有的和能够支配的东西一样。远方的国家和风俗及其语言吸引着我。我发现,拉丁语因其优点而使我产生的敬意,超过了它应该得到的敬意,在这方面我同孩子和民众一样。

邻居的財产管理、房屋和马匹同我的一样,但在我看来却比我的更好,原因是它们不是我的。尤其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因此我欣赏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所具有的自信心和对未来的希望。这就使我感到,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说我能做佧么事情。我在事前和开始做某种事之后都看不清自已的能力,只有在自己做完之后才能看得清楚:我对自己力量的了解,就像对初次遇到的人的力量的了解一样。因此,我万一能胜任某件事情,就把它归功于自己的运气,而不是归功于自己的能力。这尤其是因为我在做任何事情时,心里都十分害怕,并希望自己走运。同样,总的说来。我有个特点,在古代对人的评论中,我最容易接受、最欢迎的是那些对我们最蔑视、最贬低和侮辱得最厉害的评论。我感到,哲学只有在制止我们的傲慢和虚荣的时候,只有在真心实意地承认自己的优柔寡断、无能为力和无知的时候,才能起到自己的作用。我慼到,社会和个人最大的谬误的根源,是人对自己的评价过高。这些人骑在水星的本轮上,观看天空的深处,我觉得他们同治牙的庸医一样可恶。我以人为研究对象,我看到的有关这个客体的观点各种各样,我遇到的困难重重,犹如深不可测的迷宫,在这智慧的学校里有着如此众多的犹豫和矛盾,你就可以认为,既然这些人无法丫解自己以及一直展现在他们眼前和存在于他们之中的他们自己的状况,既然他们不知道他们自e使其运动的东西如何运动,也不知如何来描写和解释他们拥有和使用的弹簧的作用,我怎么能相信他们所说的第八个行星运行的原因以及尼罗河涨潮和落潮的原因呢?《圣经》中说,让人们产生了解事物的好奇心,无疑是一种祸患。

我再回过头来谈谈自己-我感到,要找到一个对自己的评价比较低的人,或者要找一个对我的评价低于我对自己的评价的人,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是平平常常的人,我同别人的唯一区别,是我十分滑楚地看到自S的缺点,这些缺点比普遍存在的缺点还要卑劣,但我既不想否定它们,也不想为它们辩解。我欣赏自己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真正阶值,

如果我会显得傲慢,那只是表面的现象,是因为我性情一时冲动所致。这种敵慢只是小事一桩,甚至不会被我发现。

我只是被它浇湿,并没有被它染色。

确实,说到思想的产物,不管它们由什么构成,我这里从来也没有产生过能使我真正感到满意的东西,别人的称赞也不会使我感到髙兴,我的评论谨慎而又苛刻,在涉及我自己时尤其如此。我不断否定自己,我总是有一种感觉,仿佛我因软弱而动摇不定,并作出了让步。我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的理智感到满意。我看得相当清楚、准确,但我着手工作之后,我的看法会变得模糊不清,我在诗耿方面进行自己的尝试时,这种情况就更加明显。我极其喜爱诗歌,我对别人的诗作看得一清二楚,但当我自己动手写诗时,我却变得像孩提一般,对自己无法忍受。在其他任何事情上可以是傻瓜,但在诗歌上却万万不行。

神衹、人们和展示诗人作品的海报柱,都不准诗人处于平庸的状态。

——贺拉斯

最好把这个警句张貼在我们所有出版商的铺子门前,以便不让这么多的蹩脚诗人进去。

任何人都不像蹩脚的诗人邵样自信。

——马尔希埃

像下面说的那样来理解这件事的民族,为什么已不复存在?大狄奥尼西奥斯对自己评价最高的是他的诗歌。在举办奥林匹亚竞技会期间,他除了派出在豪华方面压倒其他车辆的马车之外,还派出诗人和乐师来介绍他的诗歌,并让他们带去装饰得像帝王使用的那样金碧辉煌的营帐。当轮到他的诗歌朗诵时,听众在开始时被朗诵的诗歌的典雅和华丽所吸引,但听到后来,觉得作品毫无才气,就对它表示蔑视,评论也越来越尖刻,最后竟生起气来,把他的所有帐篷都推倒、撕坏。他的马车在比赛中也没有得到任何出色的成绩,他手下的人在回去时乘坐的船只因风暴没能到达西西里岛,而是撞在塔兰托附近的海岸上,被撞得四分五裂,民众认为这肯定是神祇愤怒的表示,就像他们对这蹩脚的诗歌表示愤慨一样。在这次海难中生还的水手们世同意民众的这种看法。

预言大狄奥尼西奥斯即将死去的神谕,看来和这种看法不谋而合。抻谕认为,大狄奥尼西奧斯在战胜了比他优秀的人们之后,就是他死到临头之时。他则认为神谕中所说的是比他强大的迦太基人。在同他们打仗时,他常常有意错过胜利的机会,在中途停顿下来,以便使这个预言不能兑现。但是,他对预言作了错误的理解,因为神指的是枰殊的情况,就是他后来通过贿赂这种不正当的手段,战胜了那些比他更有才华的悲剧诗人,在雅典上演了他的悲剧《莱内尼亚人》。取得这个胜利之后,他突然死了,这部分是因为他过于兴奋。

我觉得自己可以原谅的地方,并不是从它本身来看,也不能作为辩解的理由,而是同更坏的东西比较而言•因为我看到别人对这些东西都表示赞同。我羡慕有些人的幸福,他们会因自己做的事情而感到高兴,并会因此而心满意足。要感到愉快,这是十分容易的办法,因为这种快乐你可以从自己之中得到,如果你对自己的评价深信不疑,那就更是如此。我认识一位诗人,对于这位诗人,不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不论是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单独一个人的时候都在叫喊,甚至老天和大地也在叫喊,说他对诗耿一窍不通。但他还是按照自己确定的方向去做。他仍然做以前所做的事情,不断地进行修改,加工,坚持不懈地干下去,由于他依靠自己一人来维持自己的看法,所以他对自己的看法坚定不移、不屈不挠。我的作品不仅不会使我感到高兴,我每次触摸到它们时,还会感到恼火:

我重新读到它们时,看到其中有许多段落,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些段落应该删除。

——奥锥德

我的内心总是有一种想法,还有某种模糊的形式,犹如在梦中一样,我感到这种形式比我使用的形式要来得好,但我又无法捕捉它并加以使用。实际上,这种想法并不高明。我由此可以看出,我十分广阔的想象和愿望同古代那些伟大而富裕的灵魂的产物相比有着多么大的距离。他们的作品不但使我感到满足和充实,而旦使我感到惊讶和赞赏。我清楚地感到它们的美,我看到这种美,即使不是完全看到,至少也看到我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水平。我不管做什么,都必须为美惠女神作出牺牲,正如普鲁塔克在谈到一个人时所说,以便博得她们的青睐,

因为能使人喜欢的一切,

能使凡人的感官愉悦的一切,

我们都应归功于可爱的美惠女神。

她们到处都把我抛弃。我写的一切都十分粗糙,还缺乏雅和美。我不能把事物描绘得超过它们实际的价值。我的加工不会使素材增色。因此,我的索材应该有更好的质量,能使人产生印象,能自己放出光彩。我用比较朴实、引人人胜的方法来处理题材,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不喜欢全世界都沉溺其中的迂腐和忧郁的想法。我这样做是为了使我自己高兴,而不是为了使我的风格变得轻快活泼,因为我的风格更适合于严肃的题材(如果说我应该把风格称之为无定形的和不规则的话语,或者更加确切地说,是朴实无华的语言,是无题目、无段落、无结论的叙述,杂乱无章,就像阿马法尼乌斯和拉比里乌斯说的话那样)。我不会取悦于别人,使人开心,也不会唤起别人的想象力:世界上最好的故事到了我的手里也会变得枯燥无味、黯然失色。我只会谈论我事先考虑好的事情,我完全没有我的许多同行所具有的能力,即善于同初次见面的人进行谈话,让一群人听得全神贯注,或是不厌其烦地谈论各种事情,使一位国君听得津津有味,他们这样夸夸其谈,从不会感到缺乏话题,因为他们会抓住他们偶然想到的话题,并使其适应同他们交谈的人们的情绪和水平。国君们不喜欢严肃的谈话,而我却不喜欢讲有趣的故事。首先想到、最容易想出的理由通常最具有说服力,可我却不会加以利用,这说明我不善于对公众说话。不论我谈到什么题材,我总是希望说出我所知道的最为复杂的东西。西塞罗认为,在哲学论著中,最困难的是引言部分。不管他说得是否正确,我觉得最难的还是结论。

一般来说必须善于把弦调到各种各样的音调!最高的音是演奏时用得最少的音。要举起轻物,至少要有不让重物掉落下来所必需的灵巧,有时只须触及事物的表面,有时则须深入事物的内部。我十分清楚地知道,大部分人都处于这低级的层次,只是从事物的外表去认识事物,但我也知道,像色诺芬和柏拉图这样最伟大的大师往往俯就屈尊,用民众的粗俗方式来说话和讨论各种事情,并用他们特有的优雅点缀这种说话方式。

不过我的语言并没有通俗和文雅的特点,而是尖刻和倨傲,其剪裁配置自由,不受规则的约束;我喜欢这种语言,如果说不是出于我的判断,也是出于我的癖好,但我清楚地感到,我有时在这方面走得太远,我想要避免装腔作势和矫揉造作,却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我想要简洁,却变得晦涩。

——贺拉斯

柏拉图说,长或短都不是使语言增色或失色的待点。每当我想要仿照另一种风格,即匀称、单一和整齐的风格时,我都会遭到失败。另外,我虽然更加喜欢萨卢斯特的停顿和节奏,却仍然认为凯撒更加伟大,更加难以模仿。我的爱好使我更想模仿塞涅卡的风格,但这并不妨害我更为欣赏普鲁塔克的风格。不论在行为上还是在讲话时,我都听其自然,因此,我讲话也许要比写作来得好.运动和活动会使话语变得生气勃勃,对那些会突然振奋——就像我那样——和激动的人来说尤其如此举止、面孔、声音、衣服和心境会使物体具有它们所没有的价值,甚至连喋喋不休的废话也是如此,梅萨拉在塔西佗家里抱怨他这个时代的某些紧身服装,也抱怨演说者的讲台会使他们的雄辩受到拫害。

我的法语在发音和其他方面受到我出生的地区的粗俗影响;在我们的地区,我认识的人都发音不清,纯粹的法国人听起来很不顺耳。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佩里戈尔方言掌握得很好,我对这种方言的掌握并不比德语来得好,对此我一点也不引以为豪。这种方言就像其他地方的方言一样,例如普瓦图方言、圣通日方言、昂古莱姆方言、利摩赞方言和奥弗涅方言:有气无力,声音拖长,啰啰唆唆。在比我们这里高的地方,在靠近高山的地区,有一种加斯科尼方言,我觉得这种方言待别美+它简单明了,却又意味深长,比我知道的任何一种方言都更有阳刚气和尚武精神;这种方言刚劲有力又恰如其分,就像法语优雅、细腻而又丰富多彩一样。

至于拉丁语,它实际上曾是我的母语,但由于我不再把它用作活的语言,所以我已不像以前那样能流利地讲这种语言,同时也不能用这种语言进行写作,而在以前,我对这种语言的掌握十分出色,被别人称为老师。在这方面我是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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