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是汉高祖刘邦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时吟唱的《大风歌》,我辈乃是凡夫俗子之流,自然没有一代帝王荣归故里的春风得意,豪情奔放之感,然而,对故乡的情愫也同样是梦绕魂纤的,有着难解的情结。当车子过了靖江大桥,向江都的京杭大运河驶去时,车厢里那首《常回家看看》的歌曲,像天上的风筝,把我们的思乡线越牵越紧,像春雨霏霏中的开阔大运河,涌动起我们回乡的激情浪花……
儿时,故乡的人源源不断来到了上海,带来的蒲儿菜、什锦菜、绿豆细粉、大头菜、豆瓣酱等土特产都散发出乡土之情,还有连周总理都爱吃的茶馓,更能诱发着对故土的眷情,这些故乡之物给我系了故乡的情结。
故乡的人真有意思,男子汉个头不高但生得十分俊俏,一副百果脸非常讨人喜欢。他们唱起了家乡《下河调》悲壮激烈,唱起《卖油郎独占花魁》时风流倜傥。我最喜欢听家乡人讲的故事,家乡的故事犹如天上的云霞,闪烁着迷人的色彩。家乡人最爱说周总理,一提起周总理脸上总是呈现着自豪的光华,那神情好像似故乡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风流人物不断地应时而生。
其实,故乡人并未说错,淮安几千年来的确是处人杰地灵之处:大将军韩信,被宋代历史学家、文学家陈亮誉为“信之用兵,古今一人而已”。韩信他曾胯下受辱,但胸怀凌云壮志.大智、大勇地为刘邦打天下,最后用十面埋伏之策,打败了强大西楚霸王项羽,可谓是功盖山河;故乡人常讲悲壮的故事,窦娥巷中窦娥也是他们嘴边常说的人物,贤良的窦娥为了不使婆母受刑,宁愿承担杀人罪名,临刑时天降六月大雪,血喷三丈白绫,含冤而死,为此,震憾了大戏剧家关汉卿,写出了千古名剧《感天动地窦娥冤》;还有故乡人吴承恩写的《西游记》,叫人拍案惊起,那书中的奇幻,书中的不畏艰难险阻,不取真经誓不罢休的精神,同样是感天动地的,尤其是那书中洋溢的浓厚的家乡话,俏皮而耐人寻味;还有梁红玉擂鼓战金山;关天培血沃虎门;刘锷《老残游记》;还有笔走蛇龙的施耐庵,也在淮城完成了千古名著《水浒》;还有民间流传的龙王阁风水故事都是出神入化的。
“文革”那年,我借出差的机会第一次回到故乡的,然而车子一到高邮,老天突然变脸了,顿时电闪雷鸣,拳头大的冰雹劈头盖脸打来,一下子运河结了冰。我坐了十几里二轮车赶上了破冰船,船“咯噔、咯噔”地艰难地向前。到了第二天傍晚,见到了阔别了二十七年的故乡,未等船靠岸心就激动起来,然而,气温已降到零下十八度,树枝上长满了密密匝匝的银针,屋檐下挂着冰凌有一、两尺长,镇淮楼仿佛在寒风中瑟瑟发颤,外婆家门口干河被冰冻了,童年住过的旧屋,结满了蜘蛛网。老舅因“割资本主义尾巴”,把做生意用的秤被专政队没收,一家人见到外甥没一丝笑容,家乡月寒风冷,刺骨难熬……
弟弟熟练的驾车动作使我惊叹,五十多岁学开车,而且操作又那么好,使我这个开了几十年车的人自叹不如,方向盘一转又避开险要地段。大运河像天际飘来的玉带,苍苍莽莽地显示了中华民族的伟岸风貌。我在想,京杭大运河与万里长城一样,都在向世界表明了我们民族的伟大绝唱,表示着我们祖先非凡的智慧与创造力。隋炀帝发动百万民工开掘大运河,并巧妙地把吴王夫差开掘的古运河贯通,隋王朝虽然随着运河之水流逝而去,然而却是奠定了唐王朝走向封建社会鼎盛的基石,千百年来,大运河并未衰微,运河的水孕育出一代代叱咤风云的人物。
“到了,到了,前面是镇淮楼!”车厢里的游子都情不自禁地欢腾起来,我们经过八百多里的跋涉,终于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弟弟是第一次回到故乡,屈指算来,已有五十多个春秋了。要问人为什么对故乡有着独特的情感?我以为,是故家的水,渗透进每个人血液之中,是家乡的土,支撑起每个人的骨骼。自然,每个人离不了对故土的千丝万缕的关联。
下榻处是新建的淮安宾馆,宾馆内亭榭隽秀,池塘粼粼,翠竹掩园,展现了江淮人的崭新风度,这与我三十多年前,初回故里时住的鸡毛小店截然不同的感受,三十多年前的干冷清瘦的淮城已是春暖花开了。我们一到故里,当然最关心的是家乡的蒲儿菜了,所谓蒲儿菜,就是蒲草中芯,吃来鲜、嫩、脆、香,适口可人。这次回乡,照理说是初春时分,不是蒲儿菜生长季节,可是我们却有口福,吃到了梦寐难求的蒲儿菜。弟弟见大家吃得不过瘾,连忙招呼服务员,再来一盆!吃得大家清香绕口,称赞不绝。
镇淮楼像位历经沧桑,威武不屈的将军,在春雨中叙述着淮城过去与现在。淮城是个人杰地灵之处,大将韩信、梁红玉、关天培等叱咤风云的人物,尤其是韩信更值得江淮人的骄傲,他的胯下之辱,体现了江淮人的韧性,十面埋伏展现了江淮人的军事天才,他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典型,他也是最大的成功者与失败者,他在无论何过错的情况下被刘邦夺取兵权,被擒,贬为淮阴侯,最后被吕后诱杀。我每每想到了韩信遭遇,心潮难平,怀着对故乡之情,查阅了大量资料,写就了九场历史剧《天将大任(人主与人才)》剧本,诠释了人主与人才之间的玄机,韩信从落魄到成功,再到被害的内在的原因,收进《史荣东剧作选》,手稿由现代文学馆永久性收藏,并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到家了!到家了!”我们面对着外婆家门口的一条十多米宽的小河——干河兴奋起来,她是我们根系之地。弟弟五十多年没有回过乡,他一见到干河,便涌现了他的童年时代在河边玩耍嬉戏情景。妻子虽然出生于上海,一到干河便急匆匆地去寻找她祖上的房屋,先祖们的面容,虽然被沧桑的岁月所湮没,虽然她祖上的旧居已变成了六珠小学,然而,她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与六珠小学合了影。说来也怪,干河不过是十来米宽的小河,三十年末干,五十年未干,现在仍是川流不息。
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情。表弟、表妹们闻讯赶来了,不一会儿己拥挤一屋,有的表兄妹从未见过面,却一见如故,说不尽骨肉情谊。我们兴致勃勃在童年居住过的那间平瓦房中留了影。弟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考察过美国、秘鲁、德国、荷兰、法国、日本、泰国等十几个国家,最近还要到欧洲英国等几个国家考察。他兴奋说,看来看去还是家乡亲,出国访问,语言障碍,生活方式不同,吃的菜也不像家乡蒲儿菜爽口。
表弟凤银举行的接风酒席上,表妹凤英说,她也做过都市的梦,结果破灭了,想来想去还是故乡好,她又带着一家人回到了淮安。表弟凤喜感叹说,以前我见到叫别人爹爹(爷爷),现在别人见到我叫起爹爹了(爷爷),岁月怎么不叫人老呀?说得满桌大笑。就连不是淮安人的弟媳也连声说,淮安太好了,准安人太好了!
淮安好就好在民风朴实,热情真挚。晚上九点了,妻子为了寻找姨母,但不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偌大的淮安也怪,一提到姓名竟会有人知道,被打听的人,不顾夜晚雨雾弥天,热情地为你做向导,在姨母家路上还绘声绘色地介绍姨母一家人的情况,一直把我们送到姨母家,热心人不等一声道谢,一转身走了。不像有的地方人,尽耍弄外来人,叫你南辕北辙摸不着头脑。我随笔而出《故乡吟》:
运河卷起千秋雪,古楼镇平万里云。
梓里春霏迎赤子,家乡蒲菜更关情。
叶落归根说的是自然法则,也是人的情结。每个人都有他的生身地,对于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自然有它的特殊情感,尤其随着岁月增深,对于远离故土的游子,他对于故乡的眷念自然而然地像一坛黄酒,愈陈愈醇。
在我的最初记忆中,出身地方是个“不大的院落,院内有两间青瓦平房”,大约我在一周岁左右,是站在用稻草编成的站窝里所见的一幕。六十多个春华秋实过去了,然而,这一幕磨灭不了。有时也常常怀疑,一个周岁的孩提印象是否可靠,是不是别的镜头化入,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所见是千真万确的,为了证实这个印象,我在二姐三姐陪同下去故乡寻根了。
我们一到家乡,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大渔市口十三号傍的那几间旧平房,它是当年居住过的地方,故居已被仓库代替了,我们满怀激情与当年旧居留了影。两个姐姐兴趣盎然地说起她们的豆蔻年华的—幕幕:二姐说她当年梳着乌溜溜的大辫子,哼着家乡小曲,赤着足打着池塘内水,漾开一圈圈波纹。池塘里的菱叶是青菱青菱的,一朵朵菱花水灵灵地绽开,她挽起袖子摘了几朵喜孜孜地插到头上,她见到水中影子更俊俏了。三姐说她爱种花,常用豆饼水浇花,种的花各种各样,开的花也是各种各样的,可是,她见到要开的花被人摘去了,便忍不住“呜呜”地哭泣起来。二姐见了忍不住“扑嗤”笑出了声。三姐一回头发现二姐头上的花正是她种的,于是三姐追打着二姐……
莲花庵点莲花事,历历在目,据说,莲花庵是一位高官为了超度母亲的亡灵而建造的,从他府邸三步一个莲花石雕,一直铺到庵前。莲花庵主持与母亲是远房的亲戚,三姐叫她是姑姑,每年母亲带着三姐,到庵中小住半月十天的。小尼姑待三姐特好,把珍藏的花生、糖炒米花悄悄地给三姐,还用线穿起的蚕豆煮熟了给三姐吃,挑水煮饭,修剪花草都忘不了带上三姐。最有意思是三姐,在晨曦下一蹦一跳点着“莲花”,三步点一个,点着点着一分神忘掉了点过的数字,又得重头点起。
姐弟三人冒着春雨去寻我的出身地,去寻找我记忆中的“不大的院落,二间青瓦平房”。我们走了几十里路,一直打听到闸口老扬桥,这里原是古运河上清江浦,清江浦是运河四大漕运码头之一,各个朝代往往派一品大员驻守,管理漕运,而石码头是漕运的南船北马之处,熙熙攘攘地呈现了一派南北通衢繁忙景象。新建的清江浦建筑气势苍古,再现了当日辉煌。我望汩汩的运河水,又一首《故乡吟》脱口而出:
清江浦畔谁争雄?却是故乡剑气冲。
欲问运河华彩事,多半都在淮城风。
淮安人真热情,遇上七十九岁老人,他亲自带我们到我的出身地——越河街一百十四号。当年日本人轰炸淮城,父亲一头箩筐挑着大姐,一头箩筐挑着二姐,母亲搀着三姐、四姐从涵洞里逃到老扬桥姑母家去避难的,住的是沈大娘家房子,以卖蛋维持生计。老杨桥是古运河上一座桥,由于运河畅通,生意可以,家境还算不错。同时还找到了弟弟的出生地——越河街九十二号。
这次来的正是时候,出身地即将要拆迁。迎来的是沈大娘的儿媳,沈大娘早已逝世,她热忱地把我们引到家中,一走进院落,我就惊讶了,那不是记忆中一模一样——“不大院落.两间青瓦平房”!大神奇了,闪光灯亮了,把六十年沧桑岁月定格在现实中,我的心潮又澎湃起来,一首感怀仰首而出:
人生几度梦凌云,踏碎浪尖破九垠。
横槊赋诗泰岳醉,擒来云马指天门!
199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