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23-10-26 15:59:36

怎么会呢,说走了就走了,不很久前还见他走路生风大嗓门,言词机敏小酒量;也可能我记忆有误,时间的体验因年纪而有差异,特别是老人,变化是加速度的;九十八,按中国习俗接近白寿了,生命长度的等级相当了得,年逾九十还能笔耕说明生命宽度也近乎完美。

我记不得什么时候拜识孙毅老先生的,几十年是肯定的,只知道他是个纯文化人,做文章的,做什么文章,地位和影响如何,一概不知,也不需知道;我虽说爱好文学,仅仅是随便翻翻,看热闹而已,票友都算不上;他是我的长辈,按理有几分矜持几分含蓄,很自然的,但他总是“小于小于”地热情招呼,我倒有些怵,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得体,或者不懂装懂,露馅。所以,我们之间的交流,他多说我多听,而且说些市井琐事碎事家务事,说得我怀疑这有趣的老头儿真的是文化人吗。现在想起,他是特地避开他的专业,让我放松随意呢。

这几天,整理旧物,翻出几张《文学报》,又想起孙老先生和他夫人彭新琪老师了,这是两位老人特地让报社定期寄到我家的。这年头,能坐下来阅读偏重于文学理论的纸质报刊,绝对要有过人的禅心和定力,我哪里坐得住,只是扫标题读大概,可二老每年年终都向报社一次次地登记我家的地址,年复一年地寄,持续了很多年,可见他们的善良和对后生的关爱。

这些年,整座楼里只有我家的信报箱还会露出一截文学专业报纸,惹得投递员以为我也是文化人,冲我恭敬呢。

我捅手机搜索,方知孙老先生绝对不一般:老资格的革命者,离休干部,在新中国的儿童文学史上可以满满地写上几页,还有有一摞子荣誉和职衔,我都记不过来,只记得他长时间在国母宋庆龄麾下从事儿童事业,他创作的木偶戏《兔子和猫》演进中南海,赢得毛主席和中央领导的掌声,他和任溶溶、陈伯吹是当代儿童文学的“三巨头”,获突出贡献奖。

他一长溜的作品名单中有一部儿童歌舞剧《公鸡会生蛋吗》,让我眼睛一亮:

小时候能上市少年宫去“疯”一天的,起码是“两条杠”以上队干部,我成绩差,没红领巾,光脖子,只去过一次海宁路西街的区少年宫,还是帮着学校搬道具进去的。不怨人家怨自己。

队干部在班会上“朗诵”市宫里的见闻,里面就有《公鸡会生蛋吗》的剧名,我听了很好奇,那时城市里允许养鸡鸭,公鸡打鸣母鸡生蛋,傻子都懂,还要演戏,这戏怎么演,那只公鸡是怎么样的形象,红红的冠子绿绿的尾巴?因此印象很深,一直想探个究竟,早知道作者就是熟识的孙老先生,我一定会向他讨要剧本看看的。

就像年少时,我被罚“立壁角”,耽误了看电影《小兵张嘎》的开场戏,心里总是痒痒的,有很多莫名想象,一直到陪儿子看碟片才知道影片一开始,“啪”一声响亮的枪响划过一个北方村落,意料之外,多年的心结打开;只是孙老先生的这部儿童歌舞剧大概不会再重新上演了,可能就成了我永远的念想,光冲着一个剧名就能让一个少年惦记了六十年,一定很精彩。不知道他晚年出版的《孙毅儿童戏剧快活丛书》收进这部作品吗。

从事儿童事业者永远不会老,在我记忆中没见过老顽童“蔫”过。孙老先生尽管年纪日增,但一直保持着活泼劲头和尝试新鲜事儿的童心,八十过后,他买了一辆三个轮子的“老头乐”电动车,四处转悠,还让夫人彭老师坐在后面车斗里。可以想象,两位老文学家在马路上迎着呼呼的风,撵不过快递小哥,撵过了众多的电动车,司机摆一脸庄严,乘客捏一把惊汗,那架势滑稽而揪心。

我问,您这样不拦不罚吗。他洒脱地说,拦,可没罚,还立正敬礼呢,那趟看国际马拉松赛,我在非机动车道上跟着跑,被个小后生警官截住,报出身份证号,年纪吓他一跳,摩托开道送我回家呢。

后来,他似乎听人劝,不怎么开了,车子停在家门口,紫绛色的,车把昂着,车体粘了几张调皮的卡通图片,像大卖场门口的儿童摇摇车。不知现在还在么。

我清晰地记得,他八十好几时,我正在宝山部队里开一家铁艺陶艺的工厂,他曾两次到过我厂。他要开“老头乐”来,我坚决阻止;几乎要穿越整个上海,特别是吴淞大桥,坡长坡陡车流急。我说我用车接,他不,拗不过他,就坐地铁来了。

我当时昏掉了,习惯地开了辆摩托,那种车屁股翘得很高的雅马哈去车站接他。他一见我,很高兴,“小于、小于”一迈腿竟跨上后座了,我趴着开,他直着身子骑,高出我半截,那车子就是这种“酷”的造型。待走了一段路,我突然想起孙老先生的年纪,暗自吃惊,可又不能立即停车,两轮车,车座又高,路边也没个蹬石可下,我只能柔声,怕慌着他,说,您攥着车杠,人放松,千万别动别,千万别望野眼。他开心地大声回答,开你的车,我没事,这地方是军人的营房呢,第一次来,逛逛蛮好。

车子缓缓地进了工厂,生怕他又逞能迈腿下来,我放慢速度并高声呼唤,直到有人左右扶住孙老先生才刹车熄火。当他稳稳落地后,我脊背湿了,有闪失如何交代啊。此时孙老先生却好奇地围着我的车打量,说,为什么后座要比前座高两拃,一定有它的道理咯。我哪里还有心思回答。

喝罢茶,他饶有兴趣地看了铁匠车间,说自己发表的第一首儿歌就是《小铁匠》,还长时间琢磨做旧做古做手工痕迹的工艺技术,当时正兴装饰复古风。后来再见面,他老是戏说,小于是做假古董的呢,卖给东台路摊头呢。

第二次来我厂,孙老先生提了一个大包,带来一位老艺术家,好像是做雕塑的,想帮我出出主意;我听了听,想法虽好,但太艺术,不赚钱,毕竟是做生意的,讲究的是真金白银。

到了饭点,哪里去吃呢,地方偏,没像样的店,只能请两位老人去爿铺子,阁楼虽矮,清净,攀上去,他俩也不介意。孙老先生大声说吃鮰鱼,放蒜瓣熬,到了“三夹水”吴淞口不吃它,等于没来过,啜口花雕,抿口鮰鱼,尽兴微醺。大家聊的什么话,我全都忘了,只记得当中,彭老师来过一个电话,关心孙老先生。他回道,嘿嘿嘿,在做假古董的小于这里,管饭,饿不着的。

饭毕,我要送他俩,他不,只能找辆出租,预付了超额的车钱,叮嘱司机一定要安全送到,我又打个电话,告诉彭老师,老先生已经出发了。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他来电话说,一包东西落在厂里了,是学生中午请吃,剩下的打包菜和酒,菜就不要了,酒,他停顿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赶忙说明天一定送到您家。他乐了。在我印象里孙老爱喝常喝,但喝得不多,喝得从容。我把那瓶残酒送过去时又加了两瓶,不知够孙老喝多久。至今我还记得孙老先生下楼取酒时的神情和转身的背影。

他们,老一辈的作家,对文学的执着是非功利的,对社会对人的思考永不停止。所以,孙老年逾九十五,依旧不辍笔,出版了长篇小说《上海小囡的故事》等等,给稿酬写,不给也写,倒贴钱依旧写。

我想他是在赶时间,说想说的话,叙经过的事,丈量走过的路,给后代人一个明白的交代;知道历史真相的当事人或亲历者渐渐地走了,他们不说,让后人说,可能就是猜测,可能就是假象伪相。孙老先生苦心这般。

某天,他打电话来,劈头考我,新时代的雷锋精神是什么?我被问住了,心里嘀咕,都什么时候了还提这些,无非三月五日街头巷尾,撑几把遮阳伞,摆一排推拿理发修鞋量血压的摊位罢了。不久,得知他获奖了,全国童谣大赛一等奖,把新时代的雷锋精神高度概括为“小铁钉精神和螺丝钉精神”。我去电话恭喜,孙老先生爽朗地笑了,笑出孩子般得意。

孙老先生对后生的提携是很热心的,前面给我寄《文学报》的事,缘于我退休后突发奇想,写了几个很不咋样的短篇,他知道了,张罗着要介绍高手名家与我见面,我天生怯场,找个理由推脱了;本以为他不屑读我的文字,但让我吃惊的是,他能够指出某些细节的不真实和整体结构的缺失,一定是读过了,耗费他的时间和精力,实在不好意思;他几次要我去他家取文学刊物,可我嫌路途较远,又怕打扰他和彭老师,他们是很好客的,就没有接他的话茬。现在,每当想读些文学期刊,就会想起孙老先生的话,不必花钱去订,尽管来拿,可哪儿还有有免费的去处呢。

本人不才,至今、至将来都不会有一部拿得出手的作品了,真怕孙老先生问起,惭愧。

现在见惯了老人的年轻状态,但如孙老先生那样童趣童情童心,童眼看世界,至老不变就稀罕了。直到我自己也渐老时,面对生活窘况才悟出,“老顽童”是一种相当积极的生活态度,是极具智慧的处世能力,非常人所能学得。后悔当初,没向老先生讨教,如何修炼,如何支招呢。

在翻出《文学报》的同时还抖落出几张旧照片,是孙老先生彭老师、他们女儿和几位老人的合影,估计都是名家大家,背景是在一个画展上,日丽风清,一圈的杜鹃怒放,尽管是泛黄的黑白照片,也看得出人物精神得很。

这是当年,我的一位朋友为孙老先生冲洗照片时,错夹入我的相片中的。这一错就错了四十年左右,一直想还:有机会还时,找不到了,没机会还时,就在眼前,真正捉弄人。

又是食鮰鱼的秋天了,听说烩制“三夹水”的鮰鱼,素来以江湾镇的厨子最为正宗地道,可以邀孙老先生去尝鲜,可以再多掰入些蒜瓣,可以对酌一大缸花雕,可以说一箩筐说过就忘记的话,但那几张相片绝对是要忘记还的,缘分难舍呢。


2023年9月20日星期三

春子  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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