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之后，白话文风行，新文学高视阔步，执掌时代的话语权，但那时候写新文学不如写通俗小说赚钱，通俗小说读者多。新文学作家里没几个人能单靠创作维持生计，他们大都兼职，或做官、当教授，或者革命去，反正都是留洋归来的文化精英，革命先锋，总有各自出路。而一般写作者无产无业，转而写武侠通俗小说谋生。像写《奇侠精忠传》的赵焕亭、写《蜀山剑侠传》《青城十九侠》的还珠楼主，写《十二金钱镖》《血涤寒光剑》的宫白羽，写《卧虎藏龙》的王度庐等人，他们写作武侠小说最初都声称是为了糊口。宫白羽有一次为《妇女界》写一万多字仅得4元稿酬，一怒撂笔，后转写武侠小说。50年代他在文章里写过:“我是一个倒霉的作家。作为一个鲁迅信徒而变成了著名的武侠小说作家……我成功了，然而我丢人了。”像王度庐，这个笔名隐着“混一混”以“度”过艰辛时日的意思。他晚年在沈阳当中学语文老师，从不谈自己写武侠小说这件事。因此写武侠小说，在作者本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光耀之事，他们在新文学面前，先自怯了，觉得矮人一头，不登大雅之堂。或者在自己的旧小说里寻找新思想，如也写了男女平等、自由恋爱、社会不公等新文学思想元素。好在还有众多武侠迷追捧，好在还有自己笔下侠的江湖，可以暂时忘却世俗纷扰和不平。
1949年10月后，伴随新中国的诞生和社会主义改造浪潮的掀起，不合时宜和格调的武侠小说被迫偃旗息鼓了。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传统武侠小说，还是拥有潜在读者群的。随风潜入夜，当春乃发生。伴随着改革开放号角，1980年代武侠小说一度也盛行起来，除新武侠小说家梁羽生、金庸、古龙等作品风靡华夏大地外，民国武侠小说家赵焕亭、还珠楼主、宫白羽、王度庐等人的旧武侠小说也被重新出版，盛行全国。其间我自1987年底至2007年底先后在沪上书铺先后购得《血涤寒光剑》（花山文艺出版社1987年8月第1版）、《四海群龙记》（漓江出版社1988年5月第1版）、《鹰爪王》（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8月第1版）、《青城十九侠》（巴蜀书社1989年1月第1版）、《奇侠精忠全传》（巴蜀书社1990年6月第1版）、《卧虎藏龙》（群众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等6种。《血涤寒光剑》是20世纪30年代武侠小说家宫白羽继《十二金钱镖》后创作的又一本武侠小说。小说写于1940年。这本书开篇并没有紧接《十二金钱镖》，而是由少年壮士陈元照随义父石振英初入江湖写起，行至江南重镇鲁港时，恰遇峨眉派的康海、巴允泰等峨眉七雄千里寻仇，向宿敌飞刀谈五的后人索战。谈五后人早已弃武从文，骤临大敌不知所措，石振英、陈元照侠念顿萌，暗中保护。此时，陕南大侠“弹指神通”华雨苍闻讯，率领掌门弟子段鹏年和女儿抟沙女侠华吟虹赶来相助，与峨眉七雄几番明争暗斗下来，峨嵋派铩羽而遁。待至第十五章，大侠铁莲子柳兆鸿携女柳研青及女婿杨华方始登场，才与《十二金钱镖》的故事情节接续上。及至第十七章，写到陈元照与华吟虹误以为柳兆鸿三人为峨眉七雄的帮手，双方产生误会，柳兆鸿父女三人将陈元照、华吟虹诱至林边，双方交手，陈元照与华吟虹不敌，正在危急时刻，华雨苍与石振英赶到。故事至此，戛然而止。整部《血涤寒光剑》只有十七章，以书名而言，可谓“名不副实”，整部书除了末尾时，柳兆鸿、杨华与柳研青出场，才与《十二金钱镖》相连接，寒光剑自始至终也未出现。除了书名之外，整部书的故事很简单，不过是一段江湖恩怨、仇杀的故事。但是看白羽的书，不只是看这些武林人物的恩恩怨怨，更可从中看到人情世故与世态炎凉。虽然是几十年前的书了，现在却依然能够引起共鸣。每次看白羽的书，看其笔下的人物，除去武功之外，就如同看见自己周围的人物一般，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书中人物也如我辈凡夫俗子一般，有着无限的生活烦恼，这一点是其他武侠名家远远比不上的。
《四海群龙记》是著名评弹艺人、民国帮会武侠小说姚民哀的代表作。姚民哀1893年出生江苏常熟，曾任美商花旗烟草公司文牍，出差各地搜求党会秘闻。1923年，他的第一篇武侠小说《山东响马传》在程小青主编的《侦探世界》上发表，出版时间上几乎与被公认“近代武侠小说”开山之作的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相同。他不喜欢神怪和艳情，也并不擅长武术描写，但他能利用他对帮会内幕熟悉的优势，大写帮派故事。后来这种写作手法被郑证因继承下来，成为北派武侠中的重要一支。1929年，他开始写作决定他在文学史上地位的帮派小说《四海群龙传》，到次年完成。全书《正篇》36回、《续篇》36回，共计72回。小说细致地叙述了青帮的历史，还掺入大量香堂细节，江湖黑话，帮规条例等等，在写作手法上则吸取西方侦探小说的技巧，写成有连续性又独立成篇的短故事，俗称“连环格”，后来被古龙在《楚留香传奇》《陆小凤》等小说中大量引用，成为一大流派。《鹰爪王》是民初年武侠小说作家郑证因代表作品。郑证因1900生，天津人。早年在北平国术馆馆长许禹生门下学太极拳、又使得一手漂亮的九环大刀，而且曾经公开献艺。早年为白羽作技击顾问，后来和白羽分道扬镳，开始自创武侠小说，40年代为他创作的高峰。他勤于写作，共有武侠小说88部，位居民国旧派武侠小说家作品数量榜首。《鹰爪王》全书145回，讲述了民国初年社会动荡时期有志之士行侠仗义逐渐成长为一方豪杰的历程。鹰爪王即淮阳派掌门人王道隆，早年与凤尾帮结怨，凤尾帮借机劫走淮阳派门徒华云峰，西岳派慈云庵主门下杨凤梅也同时被掳。于是，淮阳、西岳两派，为维护本门户的尊严，率领两门下的侠士，前往凤尾帮的总舵雁荡山十二连环坞拜山，一决雌雄。小说巧思巧妙，曲折多变，奇峰处处，险象丛丛，姿态万全。结构上又常使“追昔年之云，补今宵之月”，使人读来叹为观止。笔意酣畅，气势雄浑，浓墨重彩，画就了一幅江湖群相的长卷。
接着说说《青城十九侠》《奇侠精忠全传》这两部民国武侠小说代表作。《青城十九侠》作者还珠楼主，原名李寿民，1902年生，四川省寿县(今重庆市长寿区)人。他一生的作品多达4000余万字，有“现代武侠小说之王”之称号。与“悲剧侠情派”王度庐、“社会反讽派”宫白羽、“帮会技击派”郑证因、“奇情推理派”朱贞木，共称“北派五大家”。在解放前的重庆籍作家中，李寿民是唯一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物。他12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19岁时随母亲移居天津，在《大公报》供职，兼作家庭教师。《青城十九侠》是继《蜀山剑侠传》的一本武侠力作。《青城十九侠》1935年5月起在《新北平报》连载；旋由天津励力出版社按集出版单行本，至1943年10月出版第24集；1947年11月由两利书局出版、正气书局印行第25集。1998年8月山西人民出版社联合北岳文艺出版社发行46卷本《还珠楼主小说全集》，《青城十九侠》为第16至第21册。我购入的《青城十九侠》为巴蜀书社1989年第1版，全书107回、6册本。小说第一回借矮叟朱梅之口说：“师弟伏魔真人姜庶……执意要创设青城一派，以传本门衣钵。头一代按照先恩师遗偈，共只收男女弟子十九。”小说即以朱梅的这段话为张本，着力记叙清初青城派剑仙的众弟子罗鹭、裘元、虞南绮、狄胜男、狄勿暴、纪异、吕灵姑、杨永、杨映雪以及纪登、陶钧、杨翊、陈太真、呼延显、尤璜、方环、司明、涂雷、颜虎等十九人修仙炼剑、行道诛邪、开创青城派的武侠故事。全书着重描写“人世武侠”的生活经验及苗疆异俗，构制出一个神化、志怪、武侠糅合的奇幻世界。《奇侠精忠全传》作者赵焕亭，本名赵绂章，河北玉田人。1877年出身于官宦之家，幼年家境优裕，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曾随父亲宦游山东、湖南、四川等地，每有所得，随手记录、积累了十分丰富的材料。他写得一手精练古茂的文言笔记，著有《今夕斋丛谈》，其中颇多宦海秘闻，文坛掌故。1923年开始转入武侠小说，创作的《奇侠精忠全传》一炮打响。此书第一册由上海益新书社1923年出版，到1927年出至十四册才告结束，总共写了正续两集218回，约130万字。此后，由于书中不免有间涉狎亵之处，为当时士林所诟病，于是他对原书重新作了修订。这点他在1926年夏撰写的“改良重订奇侠精忠全传之说明”中有记载道：“悉取书中富艳趣处，一律删芟。”因此，后来流行的，便是这个改良和修订过的版本。《奇侠精忠全传》一问世便和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并称。赵焕亭的名声也许不如不肖生般流传久远，但在当时南派武侠盛行的时候，他独撑北派局势，到了后来也才有“北派五大家”的产生，所以他的名声早以深深的留在武侠界。我购入的《奇侠精忠全传》巴蜀书社1990年第1版，全书218回、5册本。小说以清乾隆、嘉庆间，平苗定边和镇压川、陕、鄂三省教乱为背景，描写主要杨遇春率领一班侠客义士平定苗乱的奇中遇奇、险中见险的惊心动魄的事迹。故事虽有一些历史依据，但着重是在武侠，其中还穿插了苗疆异域的奇风异俗和有关白莲教的逸闻怪事。作者文笔老辣道劲，故事生动曲折，富于生活气息。他长于刻画人物，不仅主角杨遇春、田红英等个性鲜明，栩栩如生；即使如配角于益、杨逢春、叶倩霞等人，也很有特色。此书影响巨大，其对武侠小说的贡献主要有三点：其一，在武侠小说中常有千年灵芝幻化人形，服之可增进功力的情节，而这部小说是第一部有这设定的作品(第四回)，因此赵焕亭可说是此种情节的创作者；其二，武侠中常以“玄门罡气”“先天真气”等名词来表示威力无比的内力，而这也是由这部小说的“罡气”说法为源头；其三，赵焕亭并以“武功”来代替“武术”“武技”等，以作为所有如轻功、内力、暗器手法等的总称；虽然这不是他首创的名词，但他的大量使用而使众人习以为常，却是不争的事实。
最后，我再来谈谈《卧虎藏龙》。作者王度庐，原名葆祥，“度庐”是其写武侠小说时用的笔名。他1909年9月生于北京一户贫困的旗人家庭， 1916年，父亲病故，家境日蹙，全靠母亲和姐姐为人帮佣及做针线维持生活。12岁起，开始在外赚钱谋生，学业则一直断断续续，全凭自己苦修，自小的困苦环境，也间接造成日后在作品上的悲剧观点。1924年旧制高等小学毕业后，他一面自学，一面当小学教员和家庭教师维持生活，并开始向报刊投稿。1931年，受《小小日报》主办人宋心灯之聘，担任该报编辑，开始发表系列性的侦探小说。1938年6月开始武侠小说创作，以言情小说的笔法创造了武侠小说一个新的天地，先后发表了《河岳游侠传》《宝剑金钗记》《落絮飘香》《剑气珠光录》《古城新月》《舞鹤鸣鸾记》《卧虎藏龙》《海上虹霞》《虞美人》《铁骑银瓶传》《洛阳豪客》等20余种武侠小说。他的小说特点，是能够充分把握江湖儿女内心的矛盾、人性的挣扎、爱恨交织的复杂情境，写情则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写义则慷慨侠烈、血泪交迸，并因此谱成一部壮烈深沉的“武侠悲怆命运交响曲”。从1938年开始，连续创作了《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五部互有联系，又各自独立的武侠小说，成为他的代表作品。五部小说共包括三个悲剧侠情故事:江小鹤(后称江南鹤)和阿鸾、李慕白和俞秀莲、罗小虎和玉娇龙的爱情纠葛。最后一部《铁骑银瓶》描写了玉娇龙产下与罗小虎的私生子(韩铁芳)，却又被人调换为女(春雪瓶)，上一辈的情义演化为下一辈的情义；后来韩铁芳千里寻亲，在荒漠分别遇到生身父母而不知，父母又辗转死在儿子的面前；韩铁芳和春雪瓶虽然有情人终成眷属，然“龙埋大漠”“虎葬冰山”，弥天之憾，复何以堪!
这五部作品构成了所谓“鹤铁系列”，其中人物最多，情节最复杂，展示社会风貌最为广阔生动的，当属《卧虎藏龙》。1941年小说开始在《青岛新民报》连载，连载时名为《卧虎藏龙传》，题中暗嵌主人公罗小虎和玉娇龙之名，并喻示了他们的命运。我购入的《卧虎藏龙》（上下册），卷前有通俗文学专家张赣生撰写的《序》：“他（王度庐）创造了侠情小说的完善形态，他写的武侠不是对武术和侠义的表面描绘，而是使武侠精神化为人物的血液和灵魂；他写的爱情悲剧也不是一般的两情相悦恶人作梗的俗套，而是从人物的性格中挖掘出深刻的根源，往往是由于长期受武德与侠道熏陶的结果。这种在复杂的背景下，有性格导致的自我毁灭式的武侠爱情悲剧，十分感人。”画龙点睛地道出了王度庐侠情小说的特色。全书14回，634页，定价30元。全书描绘了身为九门提督之女的玉娇龙，虽爱罗小虎，但为了维护家庭的声誉，不得不嫁给鲁翰林，但又始终与罗小虎割不断情丝。不久，玉娇龙出走，倚仗盗来的青冥剑之利横行江湖；又因盗“九华秘籍”而受制于女贼耿六娘，为此遭到李慕白、俞秀莲等“侠义道”围攻；后来得知母死家败，借机巧施跳崖之计，遁迹后与罗小虎相见，但又碍于封建门第观念，认为侯门之女终究不能委身盗匪，遂于一夜温存之后，仍然孤剑单骑，远走大漠。小说刻画玉娇龙这一人物极为成功。她是刁蛮任性、为所欲为的侯门之女，又是敢爱敢恨、豪情万丈的江湖女侠。她既具争强好胜的叛逆性格，不服输、不信邪，所以敢于盗剑，敢于向俞秀莲挑战；却又冲不破传统名教观念的束缚，不敢“败坏门风”，只能怀着一颗破碎之心黯然离开。她那官家大小姐的身份恰是她心头无形的桎梏。王度庐悲悯地将玉娇龙这种对封建门第观念视同“原罪”，并予以无情地揭露、鞭挞，正要世人认清其祸害本质所在。而其震撼人心的力量，正是借玉娇龙的悲剧性格和悲剧命运方得以显示。
长期以来，虽然普通读者对王度庐和他的作品知之甚少，但很多研究者却给予了相当的关注，如徐斯年、叶洪生诸位，就撰写过不少介绍和评论文章。在武侠小说家里，新派大侠古龙曾给予相当高的评价：“到了我生命中某一个阶段中，我忽然发现我最喜爱的武侠小说作家竟然是王度庐。”在海外，美国的《侨报》20世纪90年代初就连载过王度庐的小说。然而，直到李安电影《卧虎藏龙》问世，才真正使王氏作品光芒再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