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一个叫“滨江苑”的住宅小区门口。桂玉芳从前面一辆车上下来，跑到紧随其后的出租车前，抢着为向永辉一家付车钱。邵琳琳见了有些不好意思，说：“嫂子，车钱该我们自己付的。”桂玉芳笑着拍了下邵琳琳手臂：“喔哟，妹妹啊，自家人客气啥呢？你们刚下飞机，只怕还来不及换钱呢。”邵琳琳想起自己口袋里有几十块钱人民币，那是刚才在机场验血后找来的零钱，她想把钱还给嫂子，却被桂玉芳用力推了回来。桂玉芳说：“妹妹你怎么学得跟外国人一样了？听说外国人连父母子女间钞票也分得一清二爽，没啥人情味的。”邵琳琳听了嫂子这话便不再坚持，她意识到自己在国外呆久了，已经习惯在钱的问题上同任何人分得清清楚楚，甚至跟丈夫都不用一个银行帐号，这种做法在国人眼里确实不太有人情味。
哥嫂家在一栋高层住宅底楼，三室二厅还带着个小院子。家里每个房间连同厨房卫生间都装修得很精致，不像居家场所倒像宾馆。
枫丹、白露小姐妹俩欢叫着跑进屋去，先在客厅沙发上打了个滚，接着又跑到院子里，在客厅光亮的地板上留下一串灰鞋印。桂玉芳见了触电一般惊叫起来：“换鞋换鞋，这两个孩子怎么不换鞋就进房间，法国人都这么不讲究呀？这房子装修费可花了好几万块钱呢。”
邵琳琳赶紧换上嫂子递过来的拖鞋，跑过去一手拽住一个女儿，扒下她们的鞋，让两个孩子穿着袜子走路。邵琳琳对桂玉芳说：“嫂子，我替你擦地板吧。法国人家里没有进门就换鞋的习惯，小孩子穿着鞋往床上沙发上跳是常事，一般做父母的不会为这些小事管孩子。”
桂玉芳面色有些尴尬：“想不到法国这样的发达国家，教育小孩倒随随便便，还不及中国人呢。”桂玉芳此话是说给邵琳琳和向永辉听的，若要住在她家里，大人小孩进出门都得换鞋，不能把法国人的坏习惯带进来。
邵琳琳没想到父母亲留下的石库门老房子动迁后竟能分配到这么宽敞的住房，若不是各栋楼房之间的空地狭窄了些，小区内绿化少了点，哥嫂家的房子真是一点不比她法国夏野勃朗叙的公寓逊色。
晚饭桌上，桂玉芳不停往邵琳琳面前的盘子里夹菜，她很自然又把话题转到了房子上。桂玉芳说：“妹妹呀，如今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我和你哥真要好好谢谢你才是呢。想当初你刚出国，动迁组就来冻结户口，我一口咬定你是出国探亲，很快要回来的，分房子就得把你也算成一户，所以我们才能分到三室两厅。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永辉要在法国定居的，哪里还会回来做中国人呢？”桂玉芳说完得意地大笑起来，看得出她此生没有比这件事更了不起的功绩了。
邵忠良紧接着妻子的话说：“琳琳、永辉，这套房子里面有你们的一半，什么时候想回来住都行。”
桂玉芳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丈夫：“看你说的，人家永辉是法国大教授，琳琳是教授夫人，回国来住几天不过是给哥哥嫂子一个面子，要不早就住宾馆去了，他们夫妻哪里会稀罕你的房子？”
向永辉始终没出声，只是出于礼貌朝桂玉芳笑笑。他不想揣摩桂玉芳话中的真实意思，他知道自己这种时候的理解能力通常很差。向永辉想起自己将要出席的学术会议就在陆家嘴附近国际会议中心举行，举办方为所有与会者订下了浦东香格里拉大酒店客房，他不住白不住。于是向永辉同邵琳琳商量：“要不你带着孩子住在哥哥家，我去住酒店，这样来往会场方便些，再说后天卡普桑教授来了也住那儿，他不懂汉语，得有人陪同才行。”
邵琳琳深知丈夫是个不爱受拘束之人，虽说哥哥嫂子为她一家四口腾出个房间，到底还得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邵琳琳自父母去世后一直跟着哥嫂过日子，习惯寄人篱下的日子，但她却不愿意让丈夫有这种感觉，便同意他去住酒店。本来邵琳琳以为向永辉提出住到酒店去会使哥嫂难堪，不料桂玉芳十分赞成向永辉的主意，说：“永辉你去住香格里拉好了，五星级哎，怎么说也比我们小老百姓家舒服吧。琳琳和两个孩子想去哪里玩由我陪着，你只管放心。反正我们夫妻都是下岗工人，有的是空闲。”
邵琳琳这才知道哥哥嫂子两年多前就双双从纺织厂下岗了，如今邵忠良凭着从前当保全工的技术，与别人合开了个摩托车修理行，既是老板也是伙计。桂玉芳曾经做过车间女工委员，下岗后成了“浦江苑”小区居委会调解委员。侄儿小冲没考上大学，参加了两年高考复读班依旧未修成正果，情绪有些低落。而侄女小群早就自我定位不是上大学的料，老老实实读了个护士中专。小群再过一年才能毕业，已先后有几家大医院来她学校挖人，可见女孩日后饭碗倒是牢靠的。
这一日桂玉芳陪同邵琳琳和孩子逛淮海路，邵琳琳没想到眼前的淮海路已变得如此流光溢彩。马路上男男女女大多衣着光鲜，不再是非灰既蓝，亮眼了许多。尤其是淮海路两旁的化妆品广告牌，看上去丝毫不比巴黎香榭丽舍大街逊色。法国名牌香水和那些为国际顶级名牌充当形象代言人的名模巨幅照片，在上海市中心随处可见，好像除了时差，这座城市正在努力与国外的大都市缩小距离。
枫丹、白露突然发出一阵欢叫，使劲拽住妈妈胳膊往前走。原来小姐妹俩看到一个巨大的黄色“M”标志，那是她们熟悉和喜爱的“麦当劳”餐厅。
邵琳琳惊奇地问：“嫂子，上海也有‘麦当劳’啦？”
桂玉芳一撇嘴：“喔哟，‘麦当劳’啥稀奇呀，老早有啦，还不止这一处呢。连你们法国的‘家乐福’超市也开张了，上海到底是大城市，不是永辉他老家太仓乡下。”桂玉芳这一刻并非有意贬低向永辉，但她心底深处从来就没有真正看得起过这个从太仓乡下走出来男人。
邵琳琳给两个女儿各买了份“麦当劳”套餐，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邵琳琳让嫂子也选一份套餐，桂玉芳说：“这些汉堡薯条贵得要命，骗骗中国小孩的呀，大人可别花冤枉钱，你我最多喝杯饮料，回家去再吃饭好了。”嫂子这么一说，邵琳琳就不好意思再坚持，其实她走了那么多路，肚子真有点饿。
邵琳琳和桂玉芳一人要了杯橙汁，坐在枫丹、白露姐妹身边看她俩吃。邵琳琳偶然环顾四周，发现快餐店里不少家长跟她一样，坐在一旁陪孩子，自己却舍不得花钱开洋荤。邵琳琳内心很不赞同家长这种爱孩子的方式，也许孩子会以为所有好的贵的东西父母亲都不喜欢，原该他独自享受的。
桂玉芳用手指轻轻弹了下邵琳琳的杯子，说：“妹妹，有件事你哥一直不让我跟你说，这会儿乘他不在，我想想还是说了吧。”
邵琳琳笑了：“嫂子，你有啥话还要瞒着我哥说呀？”在邵琳琳印象里，嫂子从来就是这个家庭的真正当家人。
桂玉芳说：“我家小冲连着考了两年都没考上大学，今年看样子也没什么希望。可小冲是你亲侄儿，是你们邵家的根，考不上大学日后就没好工作，要是你爹妈还在的话，肯定也不甘心看到孙子将来靠出苦力吃饭。所以我想托你和永辉把小冲带到法国去留学，喝几年洋墨水，将来弄个白领当当，也好让他爷爷奶奶九泉下安心。”
邵琳琳这一刻终于明白嫂子赞同向永辉去住酒店，而希望她和孩子留住家里的真实用意。哥嫂有求于她，当着向永辉面似乎不太容易说出口。邵琳琳说：“小冲考不上国内大学，想出国留学也不是件容易事，法国大学大多用法语上课，英语都很少用的，小冲能过这个语言关么？”邵琳琳丝毫没把嫂子当外人，所以才实话实说。
桂玉芳咧了下嘴：“妹妹，你这话也太小看我们小冲了吧。想当初向永辉这么个土里土气的乡下男孩，在法国呆了几年就成了教授，草鸡都能变凤凰。我们小冲从小在上海长大，头脑灵活，总不会比那时的向永辉笨吧。”桂玉芳至今心里都不觉得向永辉有多大能耐，她自己没有进过大学的门，不可能知道向永辉是怎样熬成这个教授的。
邵琳琳听嫂子口口声声把向永辉叫作乡下人，心里极不舒服，但她不会给嫂子脸色，她从少年时候起就由哥嫂抚养长大，嫂子于她有着一份养育之恩的。邵琳琳说：“嫂子，永辉虽然出生在乡下，倒真是个读书的料。去法国留学的中国人多了，当上教授的可不多。”
桂玉芳觉察出邵琳琳心思，忙改口道：“所以呀，我想把小冲交给你和永辉，跟在大教授身边，熏也能熏出点学问来。”
邵琳琳无法当即答应嫂子的要求，却也不好一口回绝伤了亲情，便说：“嫂子，改天我跟永辉商量商量，听听他的意见再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