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桑教授在材料实验室门口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向永辉，“嘿，上帝没让你脑袋出问题吧？我可又接了不少合同，少不掉你这位合作者喔。”
向永辉使劲摇晃着头笑道：“卡普桑先生您尽管放心，我的脑袋做实验没问题，只要不上橄榄球比赛场就行。”
一个戴眼镜的亚洲面孔年轻人走过来，卡普桑教授为向永辉介绍说：“向，来认识一下你的中国同胞，冯启真，加拿大蒙特利尔大学博士，来我们这儿做博士后，往后归你指导。”
冯启真朝向永辉伸出手来，同时纠正教授的话：“我从台湾来，是汉人，但不是中国人。”
向永辉心里有点不太舒服，他跟冯启真握手时条件反射般用汉语问道：“台湾是中国领土，汉人难道不是中国人吗？”
冯启真同样用汉语回答：“那是你的说法。”
卡普桑教授莫名其妙望着他二人，说：“嘿，还是讲法语吧，如果你们两个不打算出卖我老头子的话。”
向永辉朝卡普桑教授耸耸肩，随后一声不吭扭头走到自己实验台前。冯启真跟在他身边，恭恭敬敬递过一个文件夹说：“向老师，这是我按卡普桑教授要求做的实验计划，现在请你过目。”冯启真说话声音不高，甚至还有点娘娘腔。
“你不知道我才出院吗？头疼着呢，以后再看吧。”向永辉把文件夹扔在桌上，然后打开自己的电脑，不去理睬冯启真。
其实冯启真与向永辉年龄相仿，他大学毕业后在台湾服完兵役才开始出国读研究生，所以过了而立之年还在做博士后，依然是学生身份。可向永辉早已破格晋升为里昂中央大学教授，又是卡普桑教授为冯启真指定的指导老师，向永辉觉得自己有资格甩脸子给冯启真看。冯启真似乎并未觉察出向永辉的情绪，他也打开电脑坐了下来，整整一个下午没动过身子，是个少有的安静男人。
向永辉起身去咖啡机旁取咖啡，走过冯启真身边时，他用眼睛余光悄悄扫过冯启真的电脑，他看到屏幕上居然闪动着一副扑克牌，原来整个下午冯启真都在玩电脑游戏。向永辉把咖啡杯放在自己桌上，然后回过身来教训冯启真：“看来你真不像中国人，中国留学生是不会在实验室里玩游戏的。”
冯启真关闭电脑游戏，红着脸站起身来喃喃道：“那我应该做什么？你吩咐好啦。”冯启真不敢抬头看向永辉，用手指在电脑台上划来划去。
向永辉嘴角露出一丝讥讽：“我看你最好回台湾去吃奶。这是什么实验计划？还想做博士后呢，最多也就是小学生水平，让我怎么带你？”向永辉已经看完冯启真写的计划，他把文件夹重重拍在冯启真面前。
冯启真将头垂得更低，他认认真真问道：“向老师，中国小学生也学材料工程专业么？”冯启真说这话时丝毫没有讽刺向永辉的意思，他对中国大陆了解得太少，也不习惯大陆人的语言习惯。
向永辉见冯启真竟敢反讽导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啦，不服气？中国大陆小学生就是比你这种博士强。”
这天晚上向永辉回到家里还在生冯启真的气，伤好后第一天进实验室就遇上这么个蠢货，实在有点晦气。邵琳琳听说丈夫带了个台湾博士生，连忙说：“台湾人好歹是咱们同胞，你该多关照些，哪天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吧。”
向永辉说：“你别自作多情啦，那小子居然不承认他是中国人呢。”
“那你当导师的就更有责任教育他啦，把他一推几丈远，他怎么会认你这个同胞呢？”邵琳琳说这话倒并非真想教育谁，只不过在里昂的中国人很少，好不容易来了个台湾博士，若多个能常来串门又讲中国话的客人有什么不好？
邵琳琳不在意丈夫的态度，决定挑个周末在家里请客。她先给倪灵敏打电话，这个生意场上的大忙人居然一口答应说：“邵琳琳，到你家吃饭可得统统上中国菜啊，我还好说，左佳天生是个中国肚皮，吃不惯法国冷菜，吵着要回中国去呢。对了，你最好再包些饺子，呀，这会说起饺子口水都滴到电话机上了。”
倪灵敏话没说完，电话大概被左佳抢了过去。“琳琳阿姐，不要包饺子，要包馄饨，馄饨皮子我从里昂中国商店买了带过去，你弄点菜肉馅就行了。”左佳那声阿姐叫得邵琳琳心里十分熨贴，她不再计较初次见面时女孩给她造成的不愉快，同样欢声应道：“放心好了，你带多少皮子来，我给你备好多少馅，还得请你来当帮手呢。”放下电话邵琳琳想起了陶然和爱莲娜，自从陶然去了布瓦提也大学，爱莲娜带着儿子回依云小城，他们两家人就断了联系。邵琳琳曾背着向永辉给陶然和爱莲娜打电话，居然都没有打通，似乎这两口子有意要切断与里昂熟人的来往。
这天向永辉和卡普桑教授去巴黎法国科学院参加会议，邵琳琳瞅了个空子来到材料实验室，她一眼就认出了冯启真。虽说材料实验室里还有几个日本韩国留学生，一样的黑头发黄皮肤。可邵琳琳觉得中国人看中国人自会心有灵犀，她走到冯启真实验台前时，冯启真居然先用汉语说了声“你好！”
邵琳琳刚作完自我介绍，冯启真马上毕恭毕敬喊了声：“师母。”邵琳琳满脸通红，连连摆手：“你们台湾人太讲究客套，什么师母，好像我有多老似的，叫我名字好啦。”邵琳琳给冯启真留下家里的地址电话，请他周末一定来作客。冯启真接过邵琳琳递给他的纸条，感激得连忙点头接受邀请。在他看来，这位年轻的师母可比导师向永辉可亲得多。
星期天上午，冯启真果然踩着约定的钟点来到导师家，看得出他浑身上下都下工夫打扮过了。只是深色西装尺寸太大，套在他身上像个硬纸盒，头发上摩丝也喷得太多，厚厚的如同刷了层浆糊。冯启真进门先将一个蛋糕盒举到邵琳琳面前：“师母好，向老师好！”
向永辉呆呆看着冯启真，半天才问：“你怎么会认识我家？”
邵琳琳热情招呼冯启真到客厅里坐下，一边朝丈夫使了个眼色：“没听见人家叫我师母吗？自然是我请来的客人。”
枫丹、白露小姐妹俩没有中国小孩在客人跟前常有的谨慎礼貌，她们像法国孩子那样一左一右亲了亲送礼人脸颊，算是道过了谢，然后欢天喜地打开盒子吃起了蛋糕。
倪灵敏和左佳早就来了，左佳在邵琳琳耳边低声用上海话说：“琳琳阿姐，这个台湾博士看上去像憨女婿，又不是叫他来相亲，穿得那样正式干什么？”
邵琳琳听了左佳的话笑弯了腰，不过她心里还是挺满意冯启真的举动。穿得山清水绿带了礼物上导师家作客，说明这个学生不但一点不傻，还很有家教呢。
冯启真不太擅长交际，况且也不是向老师邀请他来作客的，因此他坐在客厅里就显得十分拘谨，眼光不住瞟向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师母，他好歹是师母亲自跑去实验室请来的客人。
邵琳琳见丈夫跟倪灵敏两个人吹得海阔天空，无意中将冯启真孤单单甩在一旁，心里过意不去。她用水冲干净手上面粉，去客厅茶几旁边找出一沓报纸杂志，让冯启真读着消遣。那堆书报里最多的是“人民日报海外版”，大使馆教育处陈老师每星期都会从巴黎给向永辉寄过来，这些年从未间断过。
冯启真有生以来头一回读中国大陆的官方报纸，他看得很认真，尤其是关于海峡两岸的报道，虽然他还不太习惯读简体字和从左至右的横排式版面。冯启真看到头版上一则醒目消息：中国人民解放军即日起将在台海地区试射导弹，有关方面提醒过往船只绕道行驶，注意安全。冯启真的心顿时猛烈跳动起来，他好久没看家里寄来的“中央日报”了，他不知道台湾海峡近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邵琳琳和左佳做了满满一桌子中国菜，每人面前还有一盘冒着热气的三鲜饺子。冯启真忽然觉得自己胃口全无，他眼帘低垂望着盘里的饺子，却向所有人提出了问题。“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要打我们台湾人？”
向永辉刚把一个饺子送进嘴里，一下子张不开口，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冯启真。冯启真站起身拿来刚才那张报纸放到向永辉面前说：“你们解放军是不是要解放台湾，然后**？”
向永辉飞快浏览了一遍新闻内容，冷冷一笑道：“不就是军事演习吗？看你那紧张样，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了。”向永辉对政治问题向来没太大兴趣，应该说除了自己的专业，他似乎没有太多想要花时间去关心的事情。
还是倪灵敏反应快，他做生意来往于国内外，所有跟中国形势相关的话题都在他兴趣范围之内。倪灵敏说：“小冯你不必小题大做，解放军试射导弹主要是军事演习，当然也为了警告‘台独’分子，如果有人想把台湾从中国分裂出去，那解放军的导弹可不是吃素的。”
冯启真放下筷子很认真地对倪灵敏说：“台湾还需要宣布独立吗？我们台湾本来就已经是个主权独立的国家呀。”
“你给我闭嘴。”向永辉突然将盘子重重摔在桌上，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向永辉隔开桌子用手指着冯启真说：“什么主权独立国家，台湾从来就是中国的一个小岛，一个省罢了。”
“就是呀，台湾怎么会是一个国家呢？联合国开会有你们台湾的座位吗？嘻嘻。”左佳紧接着向永辉话头，她觉得冯启真很可笑，堂堂大博士连这点起码的常识都没有。
倪灵敏问冯启真：“中国在巴黎有大使馆，在马赛有领事馆，你们台湾有吗？大概有个便利店大小的办事处吧？这也能算个国家吗？”倪灵敏喜欢耍嘴皮子，见冯启真浑身书呆子气，便想逗个乐子寻回开心。
冯启真环顾四周，找不到一个能帮他说话的人，连枫丹和白露小姐妹俩也嘴里咬着筷子朝他发笑。冯启真突然推开面前的盘子，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我们台湾那么小，你们中国那么大，为什么要欺负我们台湾人？”
邵琳琳走到冯启真身边，推了推他肩膀说：“小冯你这话怎么说的？谁想欺负台湾人啦？我好心好意请你来吃饭，就是把你看作自己同胞，谁让你没事找事说什么‘独立’啊‘国家’的。其实只要台湾不闹独立，不在国际上惹事生非，解放军怎么会朝台湾打导弹呢？”
冯启真被邵琳琳一顿教训，还真的止住了哭声。他抬起头来看着邵琳琳，好像要从她脸上读出能代表解放军的保证似的。
小姑娘枫丹走到冯启真跟前说：“冯，你为什么要哭？我们没有把蛋糕都吃完呀。”
白露附和着姐姐的话，她居然把那个大大的蛋糕盒放在地上拖到冯启真脚边：“冯，你看看盒子里还有蛋糕，不要哭啊。”
众人都被两个小精灵女孩逗乐了，冯启真也悄悄抹了抹眼睛，不好意思地低头继续吃饺子。邵琳琳长长舒出一口气，身为女主人，她总不希望今天的聚会不欢而散。邵琳琳将自己座位换到冯启真旁边，她一边为冯启真夹菜，一边说：“小冯，往后周末有空多来我们家玩，这里的书报你也可以借去看，大家都是中国人，出门在外总得互相帮助互相关心才是。”
向永辉其实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说话方式有些不妥，学生上导师家吃饭，他总不该让客人哭着离开吧。此时向永辉见邵琳琳及时缓和了饭桌上气氛，心底很是赞赏妻子的为人处事手腕，向永辉说：“你们大家看我老婆像不像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多有派头啊。”
邵琳琳瞪了丈夫一眼：“我要是当上外交部发言人，才不会给你当老婆呢。除了懂点材料科学，其余哪方面都弱智。”邵琳琳说完故意朝冯启真做了个眼色，导师把弟子弄哭了，师母得出面安抚一下。
冯启真不知是书呆子气太重，还是压根就没真的生导师气，听邵琳琳这么一说，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没心没肺。
此后冯启真三天两头上导师家串门，还用台湾出版的“中央日报”换导师家的“人民日报海外版”看。冯启真也再没有称台湾是个国家，他甚至跟向永辉说，很想让导师带他去中国大陆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