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带着两个小女儿,向永辉夫妇不得不放弃参观卢浮宫和奥赛博物馆的念头,没有哪个小孩子愿意安安静静在油画或雕塑跟前度过几个小时的。枫丹、白露小姐妹俩在巴黎迪斯尼乐园疯玩了一整天,幸好两个孩子不拒绝登高望远,向永辉和邵琳琳才算头一回登上了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
向永辉站在凯旋门顶上远眺香榭丽舍大街,梧桐树碧绿的浓荫下,露天咖啡馆的遮阳伞开出一片色彩斑斓蘑菇。汽车在阳光里汇成一条永不止息的长河,从凯旋门下的星形广场向另外一头的协和广场流过去。来法国快十年了,向永辉第一次感觉巴黎原来这样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审美目光已被实验室呆板枯燥的日子磨损得退化了。邵琳琳来到向永辉身边,举起相机替丈夫拍照,她当然也不会错过香榭丽舍大街的美景。向永辉悄悄在妻子耳边说:“我其实真该早点走出实验室,跟你和孩子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这天,向永辉一家起了个大早,先去巴黎郊外的凡尔赛宫参观和野餐,在法兰西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御花园里沾了点皇家之气。然后又马不停蹄驱车赶往枫丹白露小城,体验一番拿破仑与约瑟芬的浪漫情怀。一家四口玩得十分尽兴,晚上回到教育处餐厅时,向永辉夫妇和两个女儿见了满桌中国美味,刀叉筷子并用,大人孩子的举动用饿虎扑食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在巴黎教育处借宿的都是中国人,大餐厅里热热闹闹,这于向永辉夫妇而言是一种久违的故乡氛围。向永辉吃完饭,又给两个女儿各添了份冰淇淋甜点,女儿出生在法国,用餐习惯也一如法国人。向永辉和邵琳琳至今不习惯才吃完咸的又来甜的,不过这会儿乘着两个孩子用甜点的工夫,向永辉夫妇也好在餐厅多享受一会儿中国风情。
有位长者走过向永辉身边,却又转身回来问道:“你叫向永辉吧?我是孙家骏,上海F大学来的。”
向永辉起身看着说话人,忽然惊喜万分喊道:“孙老师,是您啊?您怎么也来巴黎了?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
“是啊,是啊,快十年不见了吧。你那年来法国留学还是个大学生,现在都当教授了,哟呵,连孩子都这么大了。”孙家骏双手搭住向永辉肩膀,将他按到椅子上,自己也在一旁坐下。
向永辉在上海F大学材料工程系读书时,孙家骏是教授兼系主任,向永辉被公派到法国留学,还是由孙家骏亲自钦定的人选。孙家骏既是向永辉的老师,也是为向永辉打开走向世界之门的第一人。如今孙家骏已是上海F大学校长,此次是作为中国大学校长代表团成员,来法国参加中法校际交流研讨会的。向永辉知道孙老师一定没放下材料工程专业,要不他不会知道向永辉在专业领域取得的成绩,更不会知道从前的学生现在已经当上材料工程学教授。
向永辉让邵琳琳带孩子回房间,他自己邀请孙家骏去塞纳河边的露天咖啡馆畅叙。他乡遇恩师,他当然得尽一份弟子情谊才是。这个晚上,向永辉与他的孙老师在巴黎街头长谈至午夜,咖啡馆要打烊了,师生二人依然觉得意犹未尽,便沿着塞纳河边继续散步,向永辉不知道中国校长代表团第二天一早还得启程赶往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孙校长把自己仅有的几个钟头睡眠时间给了向永辉。
巴黎的夜晚月明风清,一架直升飞机从头顶掠过,飞机尾翼上闪烁着两点红光。孙家骏抬头目送飞机远离,自言自语道:“等哪一天发动机材料过了关,我们中国也能造出这样的大型直升机来。”向永辉在国内上大学时就曾听孙老师念叨过这样的话,六十年代初孙家骏带着全部五分的优异成绩从苏联留学归来,自此便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在飞机发动材料研究上了。
孙家骏对向永辉说:“中国教育部已决定在上海F大学建立国家级材料科学重点实验室,我这趟来欧洲开会,也有意物色海外材料科学领域的尖端留学人才,鼓励他们回国工作,这样他们既能报效祖国,也可为自身发展打开一片新天地。”
向永辉心口一阵猛跳,他不知道孙校长此番话语是不是说给他听的。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自作多情的猜想,他向永辉当年拿着国家的钱来法国留学,却选择滞留不归,还把公派身份换成自费生,无论从何种角度想,向永辉都有愧于母校和孙老师的。
然而孙家骏并没有提起向永辉滞留法国一事,反倒用鼓励的口吻说:“永辉,你在海外要多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研究方法,尤其是卡普桑教授和他那个团队开发新材料的研究理念。中国在这方面落后太多,不学人家就永远造不出自己需要的飞机来。”
泪水突然涌满向永辉眼眶。原来孙校长和大使馆教育处的陈老师没有因为向永辉选择留在法国而把他看作外人,他向永辉是中国人,是孙校长和陈老师黄皮肤黑头发的同胞,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向永辉抿紧嘴唇努力不使眼泪落下来,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孙老师您放心,我一定记住您的话。”
回到教育处住宿楼,孙家骏让向永辉在楼下大厅等候,自己蹑手蹑脚回房间去。中国校长出国都住双人房间,他怕吵醒另一位同屋的校长。不一会孙家骏拿来一张名片,上面有最新的通讯方式。向永辉接过名片惊喜问道:“孙老师,中国也有互联网啦,那我往后给您发电子邮件可方便多了。”
孙家骏说:“互联网在中国还是个新生事物,没多少人了解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借了F大学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光,由教育部直接拨资金给配备的整套电脑房设备。你要是现在回咱们材料工程系去看看,那可真是鸟枪换炮啦。”孙家骏说了句玩笑话,满脸掩饰不住的骄傲,那表情简直像个孩童。
向永辉告别孙校长回到自己房间,两个女儿早进入了甜美梦乡。邵琳琳开着床头夜灯在等他,她见丈夫神色兴奋,便揶揄道:“跟孙老师有那么多话好讲么?我还以为你被巴黎夜女郎给拖走了呢。”
向永辉没接口妻子的玩笑话,思绪依旧沉浸在与孙校长的谈话中。向永辉想到自己刚三十出头,离开祖国倒将近十年了,人生三分之一的日子在法兰西土地上度过,他早就打算一辈子都留在这片土地上。这个晚上他偶然遇见了从前的老师,本以为老师会指责他嫌贫爱富而滞留国外。可孙老师没有半个字提及他目前的身份,只是鼓励他在异国他乡努力学习,难道有一天祖国还会需要他这样的人回去效力吗?向永辉躺在床上回忆孙校长说的每一句话,睡意全无,两眼望着窗外星空。邵琳琳扫兴地将脊背对着丈夫说:“不睡觉发什么呆?明天回里昂得开几百公里车呢。”
向永辉伏下身体搂住妻子的头,在她耳边轻语:“这趟来巴黎能碰到孙老师,也真算不虚此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