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5

作者:朱晓琳    更新时间:2013-08-13 09:29:54

卡普桑教授每天早上进入办公室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电脑上收发电子邮件。这种新型通讯联络方式刚开始在西方发达国家流行,卡普桑教授应该属于全球最早的互联网受益人之一。

一份来自加拿大蒙特利尔某材料科学杂志的电子邮件在等着他,发信人曾是卡普桑教授的学生,后来移民去了加拿大魁北克地区,现在是这家杂志副主编,也可以说是卡普桑教授的同行。副主编称自己近期收到一篇关于航空铝合金材料磨损研究的论文,观点十分新颖,论文中提到的实验方式也具有国际领先水平。副主编想到卡普桑教授是这个领域中的资深专家,便把论文发过来,请教授为其中一些关键数据把把关。卡普桑教授经常受世界各地材料科学杂志委托评审论文,因而他并未对这篇论文产生异样感觉。

副主编请教授能尽快看完论文,因为该家杂志将于下一期头版刊登这篇署名陶然的重量级论文。卡普桑教授在阅读论文时,竟然没去注意作者的身份姓名,他的兴趣完全集中在论文所提供的实验数据上。当教授读到“航空铝合金材料受热磨损”这部分数据时,身子如同被电击般跳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这一连串熟悉的数据竟然出现在别人的论文中,那可是他和向永辉二人花了无数个日夜熬出来的实验结果,这部分数据分别藏在他和向永辉的电脑里,他们师生俩像母鸡保护自己将要孵化出壳的小鸡那样,时刻警惕着所有窥视者的目光。

这篇论文首页赫然写着作者大名:陶然。卡普桑教授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如果论文中那些由他和向永辉呕心沥血熬出来的数据连陶然都做得出,那么他今天就该退休了,没有必要继续坐在材料实验室里当教授。卡普桑教授本想立刻把陶然叫来询问,可那位副主编邮件上说论文是由爱莲娜转寄给他的,难道这些数据是爱莲娜和陶然夫妇俩的共同成果?然而爱莲娜自从生孩子后从未在材料室露过面,更无可能耗心耗血守在实验机旁等候数据,即使陶然得到爱莲娜指点,要完成这样的实验也不太可能。但若只凭陶然一个人的能力,目前绝对连这样的实验思路都整理不出,教授对自己手下人的研究能力再清楚不过。卡普桑教授不断推翻自己头脑中的假设,现在只能把所有疑点集中到他的学生,也是他最得力最信任的助手向永辉身上。这些实验过程数据只有教授本人和向永辉知道,如果不是向永辉泄露出去的,那么总不见得教授夜里说梦话让陶然听见了吧。

卡普桑教授把向永辉叫到自己办公室,将那篇打印出来的论文放在他面前。向永辉快速浏览了一遍那些实验数据,张大嘴巴呆呆望着他的导师。“卡普桑先生,您和我二人合作的课题,陶然怎么会知道呢?而且连每个实验过程都和我们做过的一样。”

“这个问题最好由你来回答我,亲爱的中国人。”卡普桑教授一反常态,冷漠的神情中带着讥讽,这是向永辉从来没见过的表情。

向永辉忽然想起陶然儿子过生日那天,陶然曾试图从他口中了解这个研究课题,但他并未吐露只字片语,他始终信守与教授达成的合作协议。向永辉说:“卡普桑先生,我以自己个人的名誉向您保证,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与您合作的研究课题,请您相信我。”

卡普桑教授紧盯着向永辉的眼睛,这对坦诚忠厚的目光跟着他七、八年了,教授真不忍心从自己最钟爱的学生眼睛里读出一丝虚伪信息。向永辉说的也许是真话,一个人的行为总需要某种理由作为支撑点吧,那向永辉泄露数据的理由是什么呢?想到这里教授放缓了口气:“那你认为陶然目前是否已具备独自完成这类难度课题的能力呢?”

向永辉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这种可能极小。但我不能排除这件事情中与个人科研能力无关的某些因素存在,比如我们二人的实验数据在保管方面是否出现漏洞等等。”向永辉说这话时思维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他首先得仔细检索自己在实验室里有无疏忽的环节。

弟子的话提醒了导师,卡普桑教授沉默下来,但他无论如何找不出自己的行为漏洞。与外校同行聚餐的那天午后办公室里一切正常,即便教授具有刑警般敏锐的洞察力,这一刻也不可能把疑问聚焦到那个时间点上。

这天晚饭后,向永辉往陶然家打了个电话,约他到夏野勃朗叙小区那座城堡旁边去散步。自从与陶然入住同一小区,向永辉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提出和陶然一块散步。陶然接到这个电话颇觉意外,他整整一个白天都跟向永辉在实验室工作,什么话非得捱到下班后再谈,而且去城堡那儿散步,显然他们二人的谈话内容得避开双方妻子。

夜幕渐渐落下,天空由深蓝转为漆黑,一弯新月周边,星星亮晶晶的,似乎就垂在头顶,空气里飘来草木清香和虫儿低鸣。向永辉坐在城堡宽大的椭圆形台阶上,他不断命令自己做深呼吸,以便让烦躁不安的心情尽快平静下来。

陶然来了,他已换上家居休闲T恤,灯芯绒裤下一双软底便鞋,很法国化的装束。陶然的脚步很轻,几乎是悄无声息来到向永辉身边。“你怎么突然想起散步了,也想学浪漫?”陶然的口气带点嘲弄,他明知道向永辉是一个永远学不会浪漫的人。

向永辉站起身,双手不停拍打裤子,其实他坐过的台阶本来很干净。向永辉这一刻与陶然四目相对,却感到二人的心离得很远,他们不再是当年可以随便打闹开玩笑的留学生了,他说不清自己和陶然互相是对方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关系。朋友?同事?同胞?合作者?好像都是,也好像都不是。向永辉再次做了个深呼吸,破釜沉舟般张开嘴:“陶然,听说你写了篇航空铝合金材料微动磨损方面的论文,你什么时候开始这项研究的,这么多实验都是你自己独立完成的吗?”

向永辉的审问口气让陶然感觉非常不舒服,但他毕竟心虚,装不出理直气壮的面孔,于是反问道:“向永辉你有什么权力跟我这样说话?都是吃这碗饭的,我的研究方向还用你来划线不成?别忘了当年我是从中国清华大学出来的,你那个上海F大学也就是给清华人提鞋的档次。好像卡普桑老头赏了你个助教饭碗,你就能把自个儿当资深学者了。”陶然故意把话题引向论文以外的方向,他很清楚在这类口角博弈中向永辉绝对占不到上风。

果然,向永辉一时语塞,他呆呆望着陶然,不知该如何把话题进行下去,他甚至忘了今天约陶然出来散步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向永辉想起卡普桑教授那头白发,其中肯定有不少是为“航空铝合金材料微动磨损”这项课题熬白的。向永辉心里一阵难过,身不由己跌坐在刚才的台阶上,把头埋进两腿之间。许久,等他抬起头来,陶然早就走了,只有星空依旧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

这一夜,向永辉和陶然都没睡好。向永辉躺在床上,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反反复复回放开始这项实验以来的每一个阶段过程,他实在想不出是哪个环节上的疏忽把数据泄露出去了。如果自己和卡普桑教授都没错,陶然的研究方向与他们重叠完全是个巧合的话,向永辉似乎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陶然从来没参与过任何与航空铝合金材料相关的课题,就好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幼童,忽然间得了马拉松比赛冠军一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陶然也一夜未合眼。他从向永辉简单几句话中判断出,卡普桑教授和向永辉可能已经得知他向蒙特利尔那家杂志投寄了论文,而且对他论文中的数据来源表示怀疑。陶然想到这里脊背后面渗出些许冷汗来,难道卡普桑教授的电脑桌四周装有监视探头,摄下了他在那天中午的一举一动?但陶然很快否定了自己吓唬自己的假设,卡普桑不是间谍也不是警察,没必要采用这种手段来保护自己的学术机密。陶然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一遍遍回想获取这些数据后的每一步行动细节,他终于确信自己没有留下任何可能被人作为证据的蛛丝蚂迹,既然这样,他就该死不松口,谁能证明他陶然不具备得出这些实验数据的能力呢?他投寄论文就是为了发表,为了向外界包括卡普桑和向永辉证实他的科研实力,他没必要偷偷摸摸。陶然这样自己替自己壮胆,他已经走出了第一步,若想退回去的话,结果只能是身败名裂。

向永辉没能帮助卡普桑教授弄清事情真相,这就使教授很为难。法国是个法制观念深入人心的国度,即使教授对陶然这篇论文疑点再多,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随便将疑问说出口。卡普桑教授只希望那家杂志暂缓发表陶然的论文,也许时间会给他内心的猜测带来明确答案。然而蒙特利尔那家杂志的态度令教授十分沮丧,由于陶然的论文观点新颖,其中涉及的实验手段和数据也极富有科学价值,投到哪家杂志都是抢手稿,卡普桑教授虽为欧洲材料科学界泰斗,但也无法左右某家杂志的发稿取向。

这天午后,爱莲娜接到蒙特利尔材料科学杂志副主编的越洋长途电话,主编告诉爱莲娜为了尽早发表陶然的论文,希望作者再最后校对一遍清样稿电子版。爱莲娜想到陶然这些天刚接手一个新的实验项目,天天晚上都在实验室加班加点,心疼丈夫的她便请副主编将清样稿发到自己邮箱里,她完全可以替丈夫代劳。

陶然的论文虽说经过爱莲娜指点,但出于对丈夫的尊重,爱莲娜当时并未太关注论文中的数据,只是在实验方向上为丈夫提出过建议。而现在她为陶然校对论文,就不得不对每一组数据进行认真细致的排列核对。爱莲娜无意中在各组数据后面发现一个用七号字体标出的(KPS)符号,她突然想起这是卡普桑教授做实验时惯用的代号,但在材料实验室很少有人知道。爱莲娜顿时心生疑惑,陶然声称这篇论文完全是他个人的研究项目,为何文中数据后面会出现卡普桑教授的代号。爱莲娜心头一阵痉挛,沉思了几分钟后,她先拨通了卡普桑教授的电话。

卡普桑明白爱莲娜来电用意,他感慨万分道:“爱莲娜谢谢你。请恕我直言,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陶然完全凭他自己的脑袋做出了这些实验数据,但我没有证据,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爱莲娜说:“卡普桑先生您请放心,陶然这篇论文是由我推荐给蒙特利尔材料科学杂志的,我有把握请他们暂缓发表。”爱莲娜这一刻想到的不仅仅是维护卡普桑教授的学术利益不被侵犯,更主要是维护她个人未来的生活幸福。如果陶然确实以不道德手段窃取了教授的研究成果,那她将来怎么能与品质如此低下的人共同生活?她的孩子怎么可以有这样一个不名誉的父亲?

陶然很晚才走出实验室。他接手的实验项目进行得不太顺利,那些陶瓷实验样品价格昂贵,却在他手上一件件报废掉了。本来陶然想跟向永辉讨论一下实验中几个关键步骤,那样至少可以少损坏些材料,况且向永辉整天都在实验室里,他的实验桌离陶然不过几步之遥。可陶然自从那天晚上与向永辉在城堡旁边交谈之后,就再也没同向永辉说过话。

夏野勃朗叙小区里有对中年夫妇在打网球,球场上灯光很亮。那位先生大概累了,扔下球拍坐在地上,太太见状走过去替丈夫擦汗,随手递过一瓶矿泉水。陶然触景生情,不由得加快脚步朝自己家走去。疲惫不堪的他犹如漂泊已久的孤舟,渴望早点回到温馨的港湾歇息,家就是他的港湾。

屋里漆黑一片,陶然开了灯,发现儿子已经睡熟,爱莲娜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那只很少拿出来用的紫色玻璃烟缸里已积下不少烟蒂。陶然走过去抚摸了一下妻子头发,爱莲娜甩开他的手,神情怨恨地望着他,她脸上那片陶然早已看惯了的胎记也突然显得比以往更大更黑。陶然心里掠过一丝不祥感觉,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问道:“爱莲娜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爱莲娜把那篇论文打印稿重重摔在茶几上:“你能否告诉我,这个KPS标记是怎么回事?”

陶然只觉得心脏如同自由落体一般快速下滑,接着狠狠摔到了地上。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一幕终于出现了,爱莲娜愤怒的表情似乎不容他多思考一秒钟以应对这个极为可怕的场面。陶然坐到爱莲娜对面沙发上,竭力避开妻子目光,用平静的肢体动作从茶几上拿过论文稿。

那些标有KPS记号的地方已被爱莲娜用红笔圈出,陶然一页页翻过去,每一处红圈都像是爱莲娜嫉恶如仇的眼睛。陶然突然醒悟过来,天哪,他当初将这些拷贝下来的数据原封不动加进自己论文中,竟然没有发现这些记号,“KPS”不就是卡普桑教授名字的缩写符号吗?陶然真想狠狠甩自己两个嘴巴,他向来是个极为细心的人,难道是上帝要捉弄他才让他犯了这个低级错误。但陶然还是很快稳住神情,他将论文稿放回茶几上,故作轻松地一笑:“KPS 是我做完实验的记号,怎么了?这个记号有专利么?”

爱莲娜从沙发上跳起身来:“陶然,撒这样的谎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这个记号分明是卡普桑教授做的,你凭什么剽窃别人的劳动成果。”

“爱莲娜,你我是夫妻,没有必要这样弓拔弩张地说话。既然你认为我论文中剽窃了卡普桑教授的劳动成果,那请问证据呢?没有证据的话即使作为我的妻子,你也没有权力说这样的话。”陶然嗓门响了起来,他确信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情只有自己和上帝知道,眼下他只要咬住凭证据说话,就不至于让自己走上悬崖绝壁。

爱莲娜颤抖着嘴唇,盯住丈夫的眼睛说:“陶然,如果你做了错事,只要你肯承认,天大的错误我都可以原谅你,但我绝不可能同一个撒谎成性的男人生活在一个屋子里。”

陶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爱莲娜,你真该去幼儿园当老师,用一颗糖果去引诱孩子说出真相,比如谁把牛奶打翻了之类。可我不是小孩子,我也没犯任何你想象出来的错误,你让我承认什么呢?如果你觉得我这篇论文涉及卡普桑教授的研究领域,那我可以撤回论文不去发表,但这并意味着我没有权利从事这方面的研究。”陶然口气又变得温和起来,他决心挺到底,只要拿不出他剽窃的证据,没有人可以逼他就范。

爱莲娜垂下头来,她忽然觉得坐在对面的男人很陌生。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师弟,比她年轻好几岁,可是师弟做人的城府却远远要比师姐深得多。爱莲娜拿不出陶然剽窃卡普桑教授实验结果的证据,尽管她相信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了。她本来希望陶然能主动诚实地说出真相,但陶然不想要妻子给他的机会,他向爱莲娜妥协的底线只是同意不把这篇论文拿出去发表。

爱莲娜不忍心伤害卡普桑教授,她立即给蒙特利尔那位副主编朋友打了电话,代替陶然撤回论文,然后将这件事情的处理结果告知了卡普桑教授,这是爱莲娜此刻唯一可以为自己恩师所尽的努力。

当天夜里,陶然在书房里毁掉了那张拷贝卡普桑教授研究资料的电脑软盘,他长长松了口,期盼这场恶梦到此结束。

卡普桑教授将陶然逐出自己领衔的研究团队,他可以收留一个学术能力不强的人,但无法容忍缺乏诚信的合作者。陶然没有申辩或乞求教授收回决定,这是他已经料到的结果,而且算得上是个不错的结局,至少教授没让他身败名裂。

这年年底,陶然与里昂中央大学材料实验室的博士后合同到期,他没有要求续约,而是独身去了法国中部小城布瓦提也,在一所三流大学里谋到份教职。陶然临行前居然没跟同住一个小区的向永辉打声招呼,不知是对向永辉心存怨恨还是根本无颜以对。不久,爱莲娜也带着儿子阿力克桑离开了里昂,爱莲娜倒没忘记前来辞行,她似乎有意回避在向永辉面前提起陶然,只说是和儿子一起回老家依云小城,爱莲娜已受聘依云的一所中学,去当数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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