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灵敏从中国回来了，特意到里昂来看望两位老同学向永辉和陶然。倪灵敏在电话里说：“全里昂的餐馆由你们俩选，我请客。”财大气粗得很。
来法国那么多年，向永辉和陶然都从青涩小伙子变成了丈夫和父亲，两人却始终没回过中国。不知是否因为当初将公派留学生身份改为自费生，总觉得欠了母校一份情，不想面对昔日师长和同窗，才会找出各种理由来延缓回国计划。而倪灵敏则不同，他还清了母校为派他出国留学所支付的所有费用，现在又彻底告别材料工程专业成了葡萄酒销售商，心理上那份歉疚和不安自然也就淡化许多。
邵琳琳听说倪灵敏从中国回来，激动得恨不能马上见到他。向永辉调侃妻子：“你不是打算子子孙孙都留在法国了吗？还能被倪灵敏带回的中国信息吊起胃口来？”其实他们夫妇俩得知倪灵敏去了趟中国，都在急切等着听他聊中国之行。
那年向永辉母亲去世后不久，大姐和父亲也先后因病离去了。大哥怕向永辉知道后携妻带女赶回国奔丧花费太大，便有意在事隔半年多才写信道出实情。大哥这样做完全是替向永辉着想，就算小弟有心回家尽孝，弟媳妇未必真心乐意，遇上这样的事情总该先替活着的人打算吧。向永辉接到大哥来信心底油然生出阵阵悲凉，想来自己离乡背井出国求学，家里人也不得不处处将钱置于亲情之上，让他连父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邵琳琳虽说很满足眼下在法国安居乐业的生活，但公婆去世向永辉都没回国奔丧，她心里终究觉得太亏欠丈夫。邵琳琳不是没想过回去看看，她出国时自己还像个纯情女孩，现在她的两个女儿都上小学了。邵琳琳时常接到哥嫂来信，也能感受到中国经济发展给国人生活带来的变化。有一回嫂子竟然在信中劝邵琳琳不要心疼飞机票钱，该让孩子回来认识一下她们的老家。嫂子的口气让邵琳琳感到有些不太舒服，中国人生活变化再大也不会比法国富裕吧，本该由她来说的话倒先让嫂子说了出来，她还想劝哥嫂别怕花钱来法国旅游一趟开开眼界呢。不过邵琳琳这回真想从倪灵敏口中听到他零距离观察后的中国实况。
陶然选定里昂市中心的“明圆”中餐馆让倪灵敏请客，那是全里昂最贵的中国餐馆。他对向永辉说：“倪灵敏如今是生意人，该由他出钱请你我两个读书人吃饭，反正哪个朝代生意人都比读书人有钱。”向永辉笑着摇头：“吃饭是小事，听倪灵敏谈谈他中国之行见闻才是最主要的。”
倪灵敏浑身上下全都被名牌包装起来了，身后还跟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孩，看上去要比倪灵敏小好几岁。倪灵敏把女孩介绍给众人：“左佳，我这趟回国选来的妃子。”
左佳撒娇般捶着倪灵敏后背，又搂住他腰仰起来脸来：“罚你吻我，看你再敢胡说。”
倪灵敏当真与女孩相拥长吻，惊得邵琳琳和爱莲娜眼光发呆，没想到如今中国女孩竟比法国人还大胆开放。
左佳是上海某外贸学院法语系应届毕业生，正逢法国零售业集团家乐福筹划在中国北京上海等城市开设大型超市，左佳便在家乐福超市筹备办公室得到了个实习机会。倪灵敏回国推销葡萄酒，当然不会放过进军家乐福超市的绝好时机，把法国葡萄酒放在法国人开的超市里卖，能提增中国消费者对商品的信任度。
倪灵敏第一眼见到左佳便喜欢上这个女孩。左佳漂亮开朗作派前卫，而且十分善长交际，在家乐福超市筹备处很有人缘，完全不像倪灵敏原来记忆中那些古板又矫揉造作的中国女大学生。左佳也因为倪灵敏是从法国回来做生意的，对他似乎格外热情，她很快帮助倪灵敏与将要开设在上海曲阳地区的家乐福超市签订了销售合同。曲阳地区在上海市东边，是个人口密集的新建住宅区，家乐福超市给倪灵敏的第一份订单为每年五万瓶红、白葡萄酒，几乎是“香堡”公司葡萄酒年产量的百分之五。尼古拉在电话中听倪灵敏报出的这个订单数，兴奋得吹了声长长的口哨，说：“倪，快动脑子把那中国女孩带到法国来，不管是对你自己还是‘香堡’公司都有好处。”
倪灵敏与家乐福超市正式签完合同后，提出要请左佳吃饭，让左佳选个饭店。倪灵敏出生在安徽合肥，去法国留学前还没逛过上海，这时走在上海大街上完全找不着北，跟他那些来上海打工的安徽老乡民工没什么区别。
左佳带倪灵敏来到徐家汇一座大商城楼上，那儿整个楼层林林总总布满各色餐饮店铺，地段虽高档，吃饭价钱却不贵。左佳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乖女孩样跟倪灵敏开玩笑道：“听说你们身在国外也就名义上好听，日子可过得一点都不比现在国内人强，所以我是想替你省钱才来这个地方的。”
倪灵敏脸红了，出国多年不说得衣锦还乡，至少不能让眼前这个小女子看低了吧。倪灵敏说：“身在何处不重要，就看个人怎么混了。我当年可是中国科技大学高材生，要不也轮不上公派出国留学。后来虽然拿了法国硕士、博士学位，但想着做生意能活得更滋润，索性就扔掉专业下海。现在我是法国‘香堡’葡萄酒公司亚洲地区总代理人，比我那些一块去法国留学的同窗赚得多好几倍，还拿到了十年居留证，等于有了法国绿卡。”
左佳笑了，因为轻轻松松就套出了倪灵敏的全部底牌，她觉得面前这个年近三十的男人其实很单纯，搞定这样的男人于她决不是件困难事情。左佳说：“我倒不怎么羡慕国外的物质生活，现在中国经济发展飞快，什么东西买不到啊？可我到底是学法语的，总希望到法国去深造一番呀。”左佳喝了不少啤酒，她说话时脸色微红，那两片嘴唇尤其像露水滋润过的新鲜草莓。
倪灵敏呆呆看着女孩，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左佳的脸颊，喃喃道：“还深造什么呀，嫁给我算了，我把你带到法国去。”
左佳立刻拽住倪灵敏那只正想继续占女孩便宜的手说：“你讲话算数吗？这么点啤酒不至于让你神智不清吧。”
倪灵敏把手缩了回来，但这一刻他已下定决心抓住面前的女孩，好不容易回国一趟，他得让公司和自己都得点好处。倪灵敏延长了在上海逗留时间，帮左佳办好了法国签证。临行前倪灵敏提出想带左佳回合肥去见他父母家人，左佳一口拒绝：“我还没决定是否嫁给你呢，没必要那么正式吧。”
不过左佳在“明圆”饭店餐桌旁还是为倪灵敏争足了面子，她青春洋溢的姣好面容，时尚的穿着举止，把向永辉和陶然两人的太太都比了下去。尽管邵琳琳来饭店前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收拾头发和浑身上下衣裙，但此时站在左佳跟前，不用旁人提醒，邵琳琳自己都能感觉出她与左佳之间属于女人的代沟有多深。
左佳开口称邵琳琳阿姐，她问道：“琳琳阿姐你出国少说有七、八年了吧，怎么也没回上海一趟啊？”
邵琳琳说：“你猜得真准，我来法国快八年了，如今两个孩子都在上小学，想回去也抽不出时间啊。”
左佳笑道：“不是我猜得准，是我从你衣服上看出来的。我上初中时的语文老师也穿这种式样的珠丽纹面料套裙，不过早就不流行了，上海人现在都讲究穿纯棉纯麻的衣服。”听她口气即便巴黎时尚界也该紧跟在上海后面才行。
邵琳琳脸上肌肉变得僵硬起来，原先的好心情顷刻间荡然无存，左佳几句话就把她一个多小时精心打扮的成果贬得一文不值。于是她不再理左佳，转过身去同爱莲娜说法语，想用语言优势来压制左佳的气势。
爱莲娜今天特意穿上一件在里昂中国城定做的红色织锦缎旗袍，爱莲娜认为自己嫁了个中国丈夫，就该习惯中国人的喜好，今天这种场合穿上旗袍至少能拉近同中国人的距离。然而爱莲娜身上穿着旗袍，却一点都觉察不出身边两个中国女人微妙的心理变化，她对邵琳琳说：“你们尽管讲中国话好了，别在意我，其实我也在跟陶学中文呢。”
爱莲娜说的是法语，可左佳全听懂了，她又抢过话头：“爱莲娜你真好，可你不知道我大学里读的就是法语系呀，到了法国就该入乡随俗，跟你们一块讲法语才对呢。”左佳跟邵琳琳初次见面本来并无怨仇，只不过她天生喜欢挑战不肯轻易服软，所以不甘心被邵琳琳用说法语的小伎俩打败。
这边女人们正斗着小心眼，餐桌另一边倪灵敏已对向永辉陶然吹得天花乱坠。倪灵敏说：“向永辉陶然你们俩再不回国，往后在中国人眼里就成了十足的乡巴佬。不要说北京上海这些年里变化有多大，单单合肥这样的小地方，就让我感觉好像一百年没回去过似的。”
向永辉认真倾听着倪灵敏的回国见闻，他无法想象中国人现在究竟过着什么样的富裕日子，也没多大兴趣打听这方面细节。然而听倪灵敏说起他们三个当年留在国内的同窗，有几个已破格升了教授，一般的也至少是副教授，这让向永辉内心感觉十分失落。在里昂中央大学这些年里，他向永辉算得上是最出色的外国学者了，可直到今天依然是个助教。要是他头顶上那几个教授活得长些，他连升讲师都得等到猴年马月呢。
倪灵敏没工夫去揣度向永辉心思，自顾自朝餐桌旁众人发问：“知道现在国内怎么说我们这样出国多年的人吗？叫我们‘三气鬼’呢。就是说话洋气，穿着土气，花钱小气。”倪灵敏说完带头哈哈大笑，向永辉和陶然也跟着笑起来，那笑声里多少有点无奈和苦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