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和爱莲娜租下了夏野勃朗叙小区的“柳树”七层楼上一套小公寓，这个小区里每栋楼都以树木命名，没有楼号。“柳树”与中央大学公寓楼遥相对望，每天早晚，向永辉只要在自家窗户前看看“柳树”七楼亮没亮灯，就知道陶然家是否有人。有时向永辉要给陶然打电话，也会先朝窗外探一下脑袋再拨号。周末的时候，陶然家经常灯火通宵长明，那就肯定是在开派对了。
邵琳琳也喜欢靠在窗户前观察陶然家的灯光，她不止一次地对丈夫说：“陶然和爱莲娜租的那套房子比咱家面积小，租金倒贵了一倍，真划不来。像爱莲娜这样的有钱人家女儿，何不干脆在夏野勃朗叙买一套公寓。”
向永辉明知妻子是在羡慕陶然和爱莲娜，却故意轻描淡写：“法国老爹老娘可不像咱中国父母，省吃俭用一辈子把钱都花在儿女身上。别看陶然娶了富家小姐，就那点房租还得他们自己挣出来，借不到老丈人的光。”
邵琳琳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说：“那你和陶然同时来法国的，撇开你们各自的富老婆穷老婆不提，现在陶然敢租夏野勃朗叙的房子，你向永辉敢吗？”
向永辉明白妻子总爱在这样的时候触动他神经。母亲去世后，向永辉的二姐和大嫂又先后得了重病，几次三番来信要钱，他中国的那个贫困老家如同无底洞，多少钱扔下去都填不满。邵琳琳想入住夏野勃朗叙的生活目标被向家人越推越远，她虽没阻止丈夫一次次往国内汇钱，心里到底是有怨气的。向永辉安抚妻子道：“你放心，等我谋到中央大学的正式教职，一定买下夏野勃朗叙的房子给你和孩子住，你得相信我。”
邵琳琳没再出声，她当然相信丈夫的话。如果说住进法国高档社区是她的人生目标，那么向永辉的目标就是在法国得到一份正式教职。向永辉是卡普桑教授最得意的弟子，如今从某种意义上说已成了材料实验室的顶梁柱，卡普桑教授的左右手。法国大学的用人和晋升方式与中国不同，教师编制永远是固定的，得有了空缺才能进人。比如某个位置上的老教授去世了，下面的人一级级往上升，这样最低的助教位置就空了出来，才可以聘用一个新成员。有的老教师干了一辈子连副教授都当不上，并非本人不努力，只不过在他之上的人寿命太长而已。
材料实验室里一位在“陶瓷微动磨损”研究领域颇有建树的教授跳槽了，据说是在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时认识了一位来自加拿大魁北克的女同行。两人无论在专业上还是个人情感上均有不少共同语言，于是法国教授决定休掉妻子，横渡大西洋投入新情人怀抱。这本来是件在法国人眼里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教授走后的那个空缺位置，却陡然扩大了许多人谋职的想象空间。这是材料实验室六年来第一次出现的教职空缺，虽然只是助教职位，但中央大学系法国教育部直属高等院校，这样的教职为终身制，待遇相当于法国政府公务员，凡已获得博士学位的人都有可能参与竞争。
爱莲娜是材料实验室资深博士后，新近刚戴上博士帽的向永辉、陶然和倪灵敏都是她的师弟辈。法国人凯米和尼古拉眼下因卡普桑教授挽留，也在做着博士后，但他二人真要跟爱莲娜竞争这个教职的话，资历上还差口气。而且凯米打算做完博士后用挣到的钱去周游世界，尼古拉人虽在实验室里，心思有一半放在他家的葡萄酒公司，连倪灵敏也在悄悄帮师兄联系中国内地销售商，他们几个似乎并不会太看重这个肥缺位置，那么剩下的竞争者实际上就是陶然爱莲娜夫妇和向永辉。
如果陶然没有和爱莲娜结婚，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向永辉的对手。来法国六年了，当年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陶然和倪灵敏，实际上已被向永辉远远甩到了身后。向永辉在“微动磨损”专业方面的研究能力，实验过程中的创新方法，连卡普桑教授都赞叹不已。有时教授的实验思路走入死胡同，甚至不惜导师尊严坐下来与弟子共同商讨。要是让卡普桑教授点将的话，这个助教空缺非向永辉莫属。幸好如今爱莲娜成了陶然的妻子，即使陶然竞争不过向永辉，这个教职也该落在自己妻子手里。想到这层保险因素，陶然心头顿时释然。
爱莲娜怀孕了，三十出头的准妈妈脸上天天洋溢着幸福。陶然说起材料实验室那个助教职位，爱莲娜一脸不屑：“谁想争谁争去好了，反正我做完这个合同就跟中央大学告别了，再也不想看见那些枯燥乏味的实验机器和数据，我现在只想当个百分之百的好妈妈。”
陶然惊得张大了嘴巴：“爱莲娜你疯啦，谁同意你离开中央大学的？你回家来当个家庭妇女，将来怎么养活我们的孩子？再说我是你丈夫，你作出这样重大的决定之前总该跟我商量一下吧。”
爱莲娜笑着撸了把陶然头发，“你们中国人为什么总活得那么累呢？我离开实验室就算失业，可以领失业救济金的。等孩子一出生，还能得到法国政府的儿童福利补助金，怎么会养不活孩子呢？”
陶然被爱莲娜四两拨千斤的一席话说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道：“爱莲娜你毕业于里昂中央大学，堂堂的材料工程学博士，怎么能像那些移民女人一样靠政府救济金过日子呢？”
“女博士怎么啦？非得去竞选法国总统才算有出息吗？”爱莲娜饶有兴趣地逗着她的中国小丈夫。
陶然终于清醒过来，一个严酷的事实正等着他。爱莲娜的退出，意味着陶然必须跟向永辉真刀真枪去竞争那个助教空缺，否则就等于拱手相让。
这些日子，向永辉和妻子谈论最多的话题，也是材料实验室的助教职位。如果那个位置完全以业务能力高下作为选择标准，向永辉本来不需有丝毫担心。卡普桑教授曾当着众人面举例说过：“当材料实验室大多数人的能力停留在本科生水平时，向永辉已经开始做博士论文了，你们之间的差距就这么大。”尽管如此，向永辉却深知自己没有理由乐观，法国人凭什么要把这样一个让人垂涎的位置给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中国留学生呢？
邵琳琳提议找个合适的理由请卡普桑教授夫妇来家里吃饭，或者给教授送礼，却被向永辉一口否定。在卡普桑教授门下求学多年，向永辉十分了解导师为人，如果有目的地请他吃饭或送礼，只会遭卡普桑先生鄙视，他一定会看作是一种贿赂手段。然而卡普桑教授确实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他手上那一票投给谁，谁就有极大把握获得那份终身教职。
向永辉当然不甘心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无所作为，他想到了自己手上那张王牌。向永辉正在与卡普桑教授合作搞“红粘土陶瓷微动磨损”研究，目前项目即将完成，教授打算之后将两人合作的研究论文投给欧洲一家著名材料科学杂志。若此论文顺利发表，意味着卡普桑教授和他领导的里昂中央大学材料实验室在欧洲材料工程界的学术地位达到一个全新高度。现在向永辉决定放慢项目的结尾工作，那些实验数据都在他手里，他得等到助教位置空缺落实后才给这个合作项目画上句号。这样卡普桑教授在投票时不得不考虑到他向永辉存在的重要性，也许教授还会去影响其他投票人也说不定呢。向永辉工作之余的最大嗜好是玩扑克牌，他很清楚关键时候打出王牌会起到何等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