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琳琳在黑板上挂出一幅中国地图,这堂汉语课上她要教会法国学生念中国地名。一个女生已经把“山西”和“陕西”反复念了十来遍,仍然区分不出声调,于是她放弃了这些抽象地名,将注意力转移至黑板上的彩色地图。女生问邵琳琳:“在我们法国教科书里,西藏和台湾都是另外一个国家,为什么你的地图上把这些地方和中国画在一起?”女生提出这个问题时并无挑衅意思,也许她真的存在疑问。而且她身旁几个学生也觉得这个问题要比念地名来得有趣,都把目光投向邵琳琳,期待着她的回答。
这是邵琳琳备课时无论如何想不到的题外内容,她努力搜刮脑子里所有关于西藏和台湾的点滴历史知识,试图用法语来作出解释。然而邵琳琳目前的法语能力仅够在汉语课上造几个句子,尚不足够用来与法国大学生进行历史地理或政治社会话题交流。有个男生见邵琳琳解释得结结巴巴,并没意识到她是出于语言障碍,而觉得这位中国女教师闪烁其辞的原因是因为她根本说服不了学生。
男生说:“我们法国人都认为西藏和台湾是中国以外的国家,为什么你不肯承认?”
邵琳琳听了这话顿时感觉胸口让人猛击一拳,又闷又疼。她忘了这是在法国大学的讲台上,径直冲下讲台走到那男生课桌前大声发问:“你以为你能代表所有法国人和法国政府吗?我问你,法兰西共和国的大使馆为什么设在中国北京而不是西藏或台湾?”
男生语塞,却又似乎不甘心地回敬一句:“Madame,您至于那么生气么?在法国大学课堂上,没有不能讨论的问题。”
邵琳琳回到讲台前,声音依然没有放低:“我当然生气。如果我对你说科西嘉岛不属于法国,是另外一个独立国家,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男生一脸不屑:“无所谓啊,那就让**好了,省得政府老是用纳税人的钱去资助这个岛上的穷人。”男生的话引来课堂里一片笑声,法国学生无形中与他们的中国女教师形成了对立双方,邵琳琳显然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这天晚上邵琳琳跟丈夫说起白天课堂上发生的一幕,向永辉说:“你不知道戴高乐将军从前说过,五千万法国人就是五千万个政治家。他们天生喜欢耍嘴皮子,你中学生圈套了。”
邵琳琳很不满意丈夫轻描淡写的解释,说:“在这种大是大非问题上我才不会中圈套呢,我得跟他们斗争到底。”
向永辉摇摇头:“别忘了你现在捧着法国人给你的饭碗,若是跟学生关系搞紧张了,就不怕白青松炒你鱿鱼么?”向永辉的担忧并非嘴上说说。自从决定滞留法国,将公派留学生身份改为自费生后,向永辉随时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使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之前拿中国政府奖学金,钱虽不多,到底是每个月的固定收入,旱涝保收。现在他和妻子都为法国人打工,饭碗是人家赏的,哪天惹得东家不高兴了,将饭碗没收掉,他们一家就得喝西北风。
邵琳琳很不以为然:“我不是故意要跟法国人搞僵关系,但这涉及中国主权问题,我当然得把话讲清楚,要不还真是为五斗米折腰了呢。”
向永辉打断妻子的话:“你又不是中国外交部发言人,管得了那么多吗?你我现在要考虑的是生存,那就得为五斗米折腰,要不两个女儿吃什么?”
邵琳琳不出声了,一提到女儿,她的嘴巴和情绪都会软下来。丈夫的话没错,她一堂汉语课的报酬,能给女儿买两罐上好的荷兰奶粉呢,也许她真犯不着为几个法国毛孩子的话生气,她该首先考虑女儿的生存环境不受到威胁才是。
几天后,白青松把邵琳琳请到他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Madame,里昂中央大学是一所理工科大学,汉语课本不是必修课程。如果您的课不能让法国学生满意,一个班凑不满足够学生的话,校方会取消这门课程,您也就将失去这份工作。法国和中国不同,在学校里学生就是上帝,所有教职员工都该把自己当成他们的仆人才是。”
白青松用直白的方式说话,邵琳琳觉得自己此刻如同站在别人家门前要饭,内心有说不出的委屈和忿闷。然而她忍住没出声,甚至微微朝白青松点点头,表示接受他的警告。邵琳琳想起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和奶粉罐,她很清楚自己不能轻易剥夺女儿的生存权,不能意气用事。就算她赌气丢掉饭碗,马上会有别的中国人来顶她缺,可她上哪里再去找这样的工作机会呢?
邵琳琳开始努力说服自己去把法国学生当作上帝,满足他们提出的任何要求。比如有的学生只想学汉语拼音不肯写汉字,邵琳琳就取消了写字课。她心里说:“哪怕你们日后到中国成睁眼瞎也不关我的事,我只要把上课报酬挣到手就行了。”当然,邵琳琳为自己设下的尊严底线是不允许法国学生公开称台湾或西藏为“国家”,只不过她尽量做到不在课堂上涉及此类**话题。
除了上课,邵琳琳几乎就是女儿们的全职保姆。虽然两个女儿可以享受到法国政府提供的福利补助,但邵琳琳舍不得花钱请帮手,再辛苦也得自己亲手带大孩子。邵琳琳去上课时,向永辉会从实验室溜回家来照看女儿,等妻子下课后他再回去做实验。有时卡普桑教授给的活多,向永辉就晚上或周末加班,反正能挣到的钱的机会他们夫妇二人都不会放弃。
邵琳琳教汉语的班上有几个女生想学做中国菜,周末的时候邵琳琳就把她们请到家里来,让女生们免费学习加品尝。这样,若碰到邵琳琳和向永辉都脱不出身来照看孩子时,班上女生也会不要报酬来当几小时临时保姆。因为法国法律规定,不得将十二岁以下孩子单独留在家中,否则要追究父母的法律责任。
女儿们满一周岁时,向永辉还清了母校公派他出国的全部费用二十万元人民币,夫妇俩如释重负。邵琳琳再度燃起了购买夏野勃朗叙高档公寓的热情,她对丈夫说:“就算不为我们自己,也得让两个女儿从小生活在真正的法国中产阶级圈子里吧。”
向永辉没有接妻子话头,他觉得自己像刚被赎回自由身的奴隶,一直在为挣钱拼命,至今银行里还没有多少存款,买房子真是件很遥远的事情。可向永辉也不想在妻子的热情上泼冷水,生活在异国他乡的中国人哪个没有远大而具体的奋斗目标?因为有目标才会有努力朝目标奔去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