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琳琳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取名向枫丹、向白露。向永辉和妻子都喜欢巴黎郊外那座小城枫丹白露的中文译名，干脆就地取材，拿来给两个女儿作名字。
生孩子后第三天，医院就催产妇出院，法国人从来没有坐月子的习惯。邵琳琳出院时拿到院方出具的孩子出生证明，凭这份证明，她就可以去移民局申请无限期延长签证。邵琳琳在法兰西土地上诞下两个小生命，这对小女儿也成了她留在这块土地上的法律保障。
里昂的中国留学生总共才一百多人，这些天里，凡是认识向永辉夫妇的留学生都来为这对刚出生的小天使献爱心。有人送来自家孩子穿过用过的小衣裤小床或学步车，连半新旧的玩具都送了一大堆。若在国内，送旧东西给别人不是件讨好的事情。中国人大都爱面子，谁不忌讳拿了人家不值钱的旧东西背地里让人看不起呢。可出了国就不一样，生活再安定心里总不像在国内那般踏实，因而过日子能省则省，往银行里多存一分钱就多了份安全感，谁笑话谁呢？
别人送的旧衣服不分男孩女孩，面料款式也五花八门，邵琳琳给两个女儿换衣服总免不了花心思挑选一番，生怕厚了这个薄了那个。其实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已不像向永辉刚到法国那会只有四千法郎奖学金，现在向永辉每个月都能从卡普桑教授那里得到一两个大合同的子项目做实验，额外收入超过了奖学金。邵琳琳教汉语的工作也很稳定，中央大学里来上汉语课的学生越来越多，要不是邵琳琳刚生完孩子，白青松本来是要给她加课时的。向永辉几次提出给女儿们买新衣服穿，双胞胎就该穿得一模一样。可邵琳琳舍不得花钱，她说：“小毛头又不怎么出门，衣服一样不一样有什么关系？这个时候孩子长得最快，转眼间小衣服就穿不下了，一扔就是两套，太浪费钱了。还不如把钱花在营养方面，等她俩会走路了再买新衣服不迟。”向永辉在这种事情上一般不会坚持自己意见，到底妻子才是当家人。
双胞胎女儿满周岁前，邵琳琳拆掉自己一件红色绒线大衣，给两个女儿各打了一件带帽子的小披风。那是她从法国电视上看来的，样式洋气得很。可是红绒线少了点，披风不能打得太长。邵琳琳又拆掉自己一副黑绒线手套，在披风下摆钩出一条荷叶花边，既漂亮又掩饰了绒线短缺的寒酸。向永辉心里很感动，他明白妻子是爱女儿们的，邵琳琳宁可自己少穿几件衣服，也不会真的让孩子受委屈。
当然向永辉不可能不知道妻子拼命存钱的目的，她是想有朝一日离开学生公寓楼，住到近旁的夏野勃朗叙高档住宅区里去，而且不是租房是想买下一套公寓，这样他们的孩子将来就能在真正的法国中产阶级生活圈里长大。邵琳琳在这种事情上天生有股鍥而不舍的劲头，她想要做成某件事就一定会奋力朝目标奔去。夏野勃朗叙小区的房价在不少法国人眼里都是个天文数字，首付房款就得四十万法郎，而且一个家庭年纯收入不满三十万法朗的话，房产商根本就不会考虑将房子买给你。生活在里昂的中国留学生中还没有人能在法国买得起房子，更别说买夏野勃朗叙的房子了。
有了两个女儿后，为一家人出门方便，向永辉买了辆才七千法郎的二手旧车，这辆车不知跑过多少公里路程，旧得只差没散架。不管怎么说，向永辉如今好歹是有车一族了。妻子带女儿们去医院体检，或是一家人去超市购物，向永辉就心甘情愿当个快乐车夫。周末的时候，一家人去里昂郊外野餐远足，向永辉总要事先约上陶然和倪灵敏同行。四个大人加俩孩子把小车挤得满满当当，大概由于车子长相不佳，好几回在高速公路道口被警察拦下来，查验这辆车是否已到了报废年龄。
陶然和倪灵敏心里明白，向永辉之所以要拉上他俩同行，嘴上说是人多热闹，其实按法国人约定俗成的规矩，搭车人得分摊汽油钱和高速公路费用。向永辉喊上两个同伴一起出游，能省下些用车开销，这是陶然和倪灵敏可以理解的。单身一人在法国生活都不容易，何况向永辉拖家带口的。
这天向永辉收到大哥来信，称母亲被确诊得了尿毒症，医生说要么做肾脏移植，不然就得按时做血液透析才能延长生命，偏偏这两种选择都像是把钱朝无底洞里砸。母亲是农村户口没有劳保，每一分钱的医疗费都得自己掏腰包，要是不花大钱的话，母亲的生命肯定保不住。大哥在信里说全家人把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借到钱的亲戚也求了个遍，现如今实在走投无路，才来问问小弟能否先寄五万块钱回来救急。向永辉深知大哥是个老实人，又最疼爱他这个小弟，若非真正山穷水尽，大哥是不会朝他张口的。
向永辉回到家犹豫了很久，见孩子都睡了，邵琳琳在灯下批改学生的回家作业，嘴里轻声哼着曲子，看来心情不错。于是向永辉鼓起勇气拿出大哥来信，这件事最好让妻子从信上读出大哥的意思，而不是由他嘴里说出来。向永辉很清楚在他和邵琳琳的婚姻大事上，大哥永耀起了很大的撮合作用，也许邵琳琳会记得这份情。
果然，邵琳琳看完信，波澜不惊地说道：“你妈得了重病，做儿女的每个人都有责任承担医药费，大哥朝我们开口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这种病全世界医生都缺乏回天之力，花了钱也只不过拖延时日罢了，最终结果无非是人财两空。”
邵琳琳说话的时候，向永辉一直不敢看妻子眼睛，他低着头用手指一下一下抠着写字台上的裂纹。这个家里并非他向永辉一人挣钱养着，妻子的收入不比他少，而现在是向家人有了麻烦，向永辉当然得低下头来乞求妻子同情。向永辉的表情让邵琳琳动了恻隐之心，她想丈夫是个孝子，婆婆待自己也不薄。再说要不是向永辉把她带到法国来，她在国内当中学教师哪辈子才能挣到现在这些钱呢？邵琳琳叹了口气说：“好了，你也不用为难，你妈生病我们在国外的子女不寄钱回去还不让人戳脊梁骨啊？但不能他们开口要多少就得寄多少，先打个对折寄两万五。你得写信跟大哥讲清楚，这些钱都是我们从嘴巴里省下来的，我们自己也有两个孩子要养呢。”
向永辉泪流满面，半蹲半跪地扑进妻子怀里，“琳琳，谢谢你宽厚大度。我以后会努力挣钱的，将来一定让你和孩子住进夏野勃朗叙小区。”
然而，母亲还来不及用完儿子从法国寄回的钱就去世了。父亲和兄弟姐妹们商量后，决定瞒住向永辉，免得他携妻女赶回国来奔丧，一大家子的来去路费可不是个小数目。几个月后向永辉才接到噩耗，他在国际长途电话里对大哥哭喊：“你为什么不让我见妈最后一面？钱用完了还能挣，妈走了就永远见不到了。”
